吃什麼吐什麼的日子持續第三天,竹谷八左衛門今天依然躺在保健室。
「……好像感冒了。」
對於所有擔心他的人,八左衛門一律用了這套說詞。大概是他平常太開朗,真正消沉起來的時候反而不想被誰看到。這幾天一直裝病當藉口躲著其他人,其實也沒好好地休息,到了半夜就一個人跑去後山看星星。
一整晚。
他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麼一天。他一直以來都想得不是很遠。
要不是對方舉著刀朝他刺來,也許他一輩子都沒辦法殺人。他只是反射性地保護自己,攻擊對方,回過神來人就已經躺在血泊中不再動彈了。
這個人有妻子嗎?當時他看著對方有些年紀的側臉,想著。
有孩子嗎?孩子幾歲了呢?像兒時的自己一樣崇拜父親嗎?像山田老師的兒子一樣等待著父親的歸來嗎?
有生便有死,有開始便有結束。他為春天的新綠喜悅,也為深秋的落葉悲傷,但如果這個人還能活十年,還能活二十年,還能活三四十年,他憑什麼用一柄手掌大的鐵片割開他的喉嚨,讓他俯倒在地,流盡鮮血?
……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啊。把臉埋在雙掌之間,八左衛門疲憊地閉上雙眼。
縱使在學園的這五年間他確實學到了不少傷害別人的技巧,也明白忍者是為了戰爭而存在,但大多數時候他更希望自己的力量是用來保護什麼,而不是奪走什麼。
「八左衛門?」
聽到聲音,他嚇得一顫。趕緊從保健室的布團當中坐起身來,看見久久知兵助不知從何時就一直站在門口,手上拿著裝有晚餐的托盤。
「啊……抱歉。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剛。我才覺得不好意思,怕吵到你休息所以放輕了腳步,結果好像反而嚇到你。」
兵助說著,一邊走到他身邊放下托盤,坐了下來。
「你中午也什麼都沒吃吧?餓著肚子感冒可不會好。」
說真的,兵助的好意讓他覺得有點困擾。雖說沒食慾是真的,但不吃主要還是不想浪費食物,畢竟這幾天他的胃一直拒絕進食,他就是想吃也吃不了。
他想了下,找了個打發兵助的理由:
「先放著吧,我還想睡一下,等等醒來再吃。」
說完他轉過身去,閉上了眼等待兵助自己離去。
他知道自己的態度多少有點冷淡,但他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力再去應對別人了,他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但兵助不走。
他不知道裝睡裝了多久,旁邊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最後覺得有些煩躁的八左衛門乾脆真的睡了下去,想著至少醒來,兵助也總該回去了。
隨著意識漸漸遠去,他最後聽見的是手指翻過書卷的聲音。
……
很明顯地,他錯了。
睜開眼,八左衛門第一個看見的就是手裡捧著書,看起來異常認真的兵助。
「你醒了啊。」
「……你怎麼還在?」
「要是你吃完沒人替你收拾餐具,你還得自己跑一趟食堂吧?晚上很冷,感冒會惡化的。」
兵助理所當然地說,換來八左衛門一陣沉默。
只能吃了嗎……對方態度簡直強硬得像是不看他吃完就不回去似的,八左衛門由衷覺得頭疼,只好認真考慮妥協。
但就在他打算開口打破這陣尷尬的沉默之前,兵助收起書,嘆了一口氣。
「你如果沒胃口,可以直接說。」
「……抱歉。雖然有點對不起食堂的大嬸,但我真的沒什麼食慾。」
「你不是對不起食堂的大嬸,」
兵助說,邊把托盤移到腿上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你是對不起我。都幾點了食堂大嬸早就下班了。」
……?
一直到這時候八左衛門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這是你做的?為了我?」
「現在不是了。」
「我吃!」
「你餓死吧。」
別人特地做了吃的送來,自己不但裝死把菜放到涼掉,還當著本人的面前說自己不想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兵助會生氣也是理所當然,八左衛門真想找個洞把自己埋了。
再說扯了感冒這個謊,好像也給大家造成了無謂的擔心,他現在覺得自己快被人情的罪惡感給擊垮了。
一時之間他忘了去思考三天前的夜晚,再想起來就覺得中間多了一層距離感,明明前一刻他還如此地煩惱。
「你也做了那個任務嗎?」
沒等到道歉,卻在八左衛門的臉上看完了他整個表情變化的兵助若無其事地提了起來。
八左衛門內心一驚。
「你們都做過了?」
「嗯。據我所知,你是最後一個。」
眼前的兵助笑笑,看起來有點勉強。
「木下老師說,遲早會習慣的。」
習慣嗎?
在殺完人的隔天依然能毫無感覺地笑著面對陽光嗎?如果他們對殺生失去了感覺,對奪走別人的人生失去了罪惡感,那他們究竟是人還是鬼呢?
「兵助,你真的想習慣嗎?」
他說。
不知道為什麼盤據在心裡好幾天的迷惘不見了。他想,如果是為了活下去,他還是會殺,而之後依然會因此懷有愧疚,因此痛苦,但他大概不會再後悔了。
那麼就這樣抱著罪惡感活下去有何不可?
而兵助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回答。
「嗯,我好像沒事了。謝謝你啦兵助!」
大家大概也都煩惱過吧。
他笑了笑,覺得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