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色
俗話說:「中秋月圓人團圓」。然而,我早在十年前,就覺得這番話於自身而言,如幻似夢了。
因為,打從七歲當年,父母便在一場車禍意外身亡了。
此後,我便孤身一人、無所依靠。
於是,我便開始徬徨,將來我該何去何從?哪個親戚願意照顧我?我將來會成為誰的孩子?
但後來我發現自己想多了──根本沒有什麼親戚願意收養我,唯一願意肩負這重責大任的,就只有年事已高的外公。於是,我便被接到外公家,並轉了學,遠離了熟悉的家鄉──與外公相依為命。
不僅如此,也因為來到全然陌生的環境,加上生性文靜內向,不喜交際,因此一直沒有融入群體。在這裡,我似乎一直都是陌生人。
一直都是。
因此,我依舊孤身一人──除了有外公以外。
這種情況,一直到三年前,方有了轉變──隔壁搬來了新鄰居,一家三口,一對夫妻與獨子。
而那獨子,叫做薛少旭,當時十五歲。
而我當年,才十四歲。
當時,我正就讀當地的規模最大的國中。而少旭哥也轉入了那所國中,成為大我一屆的學長。正因如此,偶爾我們會一起上下學,甚至會在學校的下課及午休時間,相互找對方聊天,甚至共進午餐。
伴隨時日累積,我們逐漸培養感情,但關係單純,從不逾矩。彼此像是朋友,亦似家人──或許是因為我長年沒有足夠的親情滋潤,才會渴望從他人身上,獲得近似於親情的溫暖吧。
畢竟,我雖有外公,但因為他已垂垂老矣,甚至開始出現老年失智的症狀,因而我必須反過來細心照料他,難以從其身上獲得親情的恩典,盡情享受天倫之樂。
正因如此,我十分依賴少旭哥,加上他相當溫柔敦厚、內斂穩重,因此更能讓我全心依靠。他就如我的兄長般,那麼令人信賴。
因此,我才會在他的名字後面,加上「哥」這個尊稱。而非加上「學長」等字眼。
而他,也不稱我的名字,而是直接叫暱稱「小雪」。
打從認識不久,便是如此。
日後,少旭哥國中畢業了,升上當地最優秀的公立高中。那所高中於我而言,是遙不可及的目標。然而,看到他考上以後,我便受到莫大的激勵。也似乎為了能夠再度同校,而暗自下定決心,要發憤圖強,一同考上那所高中。
於是,我開始埋首苦讀、奮發向上。翌年,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如願。
我再度成為他的學妹。
日後,又恢復上下學,課間或午休共處的時光。
而某種東西,似乎也在我的心田,逐漸萌芽。
然而,萌芽的東西終究為何物?我實在想不透,因為過於幽微抽象,而難以名狀。
由於無法釐清,遂將這個疑問擱置一旁──
但我是真的無法釐清嗎?還是我不願思考而已?
◇
今年,我已升上高二,少旭哥也升上高三了。也正因為他升上高三,因此要開始全力衝刺升學考試。然而,他的父親卻在不久前,因為癌症遽然惡化而病逝──這對他猶如晴天霹靂。
縱使如此,他並未因此意志消沉,仍舊緊咬牙根,刻苦用功。不僅如此,他在我的面前,從未留下任何一滴淚。
而在他跟我提起這個噩耗時,他的語氣還是如此沉靜平穩──雖然還是隱約可聞,他的語調摻雜一絲壓抑。
一絲壓抑。
他的心情,我可以切身體會,畢竟我也是失去過至親的孩子。而且是在毫無預警之下,痛失的還不只一個……
思此,我不禁心口揪緊。
沒想到他也遭遇跟我類似的厄運了嗎……那麼接下來,要「團圓」的節慶,一定會百感交集吧?比方就在不久後的中秋節。
我不禁喟然長嘆。
我已經對於無法團圓的中秋節習以為常了。但他,究竟會用什麼心情,去面對呢?
◆
一年一度的中秋節,還是悄悄來臨。
出乎意料的是,少旭哥家還是一如往年,在中秋節烤肉,並邀請我同樂。無法享受天倫之樂的我,自然如往年一樣,欣然答應了。
烤完肉以後,我跟少旭哥一面談天說地,一面收拾烤肉器具。
一切都還如此溫馨和樂。
然而,將烤肉器具收拾完畢後,少旭哥忽然微笑開口:
「我去超商買一下飲料,我去去就回。」
他箭步向前,轉身離去──但我在他轉身之際,隱約望見他的淺笑中,摻透一絲落寞。
他真的要去超商嗎?
我的內心響起這個疑問,實在放不下心,因此就向他的母親找了藉口:
「那個,我也要去一趟超商,等等就回來!」
語畢,便頭也不回地離去,開始尾隨少旭哥。
躂、躂、躂。
我躡手躡腳,唯恐被他察覺。
躂、躂、躂。
我持續尾隨,不久便發現,他根本不是前往超商的方向。
那他究竟是要去哪裡?
躂、躂、躂……
他又沒入一個轉角,我旋即箭步向前,唯恐在抵達轉角之際,他已消失無蹤。
我持續加快箭步,隨後也沒入轉角的幽暗之中。
此際,我發現他已登上天橋階梯,而我等到他登上去後,才加快步伐跟上。
而登梯的跫音,隱約在我的耳畔迴響。
須臾,我終於登上天橋,而他已走至天橋的中央,仰望滿月高掛的夜空。
霎時,他渾身發顫。
我赫然,不禁飛奔向前,才發現他淚流雨下。
「少旭哥!」
我高聲呼喚,但他聽若罔聞,面朝天喚喊:
「父親、父親、父親……」
他聲淚俱下。
我瞠目咋舌──因為我從來沒看過他這樣崩潰痛哭,更萬萬沒想到,他會找藉口離開我們,是為了忘情痛哭一場……
而他痛哭的理由,我想自己已經在他呼喚聲中,找到答案了。
我緊咬牙關,默然走向前。
此際,他轉首,與我四目交接,隨後連忙拭淚,哽咽:
「小雪……為什麼妳在這裡?難道妳是尾隨我過來的嗎……」
「嗯,不好意思,因為擔心少旭哥,因此……」
「抱歉……讓妳擔心了,我再一下就回去。我會找藉口離開,還這樣失態,是因為我真的太思念父親了,但我卻一直沒有好好發洩,因此……」
他又掩面啜泣。
剎時,我真的、真的有想伸手安撫他的衝動,但因為難為情,也怕驚嚇到他,因此依舊強抑衝動,只能渾身發顫……
或許有點像他放聲痛哭前那樣。
我一面凝視掩面抽泣的他,一面開始思考,為什麼他可以為了逝去的家人放聲痛哭呢?而我呢?我究竟多久沒有為我的亡親痛哭過了?還是說我從來沒有好好發洩過?因為想要逃避悲慟的情緒?因為怕自己的心牆傾頹崩潰?
我這樣真的好嗎?
我舉目仰望,高掛夜穹的圓月──
霎時,原本清明皎潔的月色,似乎變得不是那麼清晰了,甚至開始變得有一點點朦朧──
有那麼一點點,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