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峰野飽嚐將他拒於世界外的孤寂感。
那是一種比死後被人遺忘,或者受眾人唾棄,背負冤名走上絞刑臺前,所感受到的嚴峻目光還來的更為冰冷的感觸。
就像空氣,彷彿他從未成像過,從未被人們記憶過。只是一味的活在他人身後延伸出的背影,灰濁城市照不到光的陰暗角落,等同於流浪狗般的淒哀存在。
更可能,他是個連上帝都不曾瞟過一眼,並賜之憐憫的人類。
他是自始至終都只依靠自己的幽暗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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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野在斜坡上仰起頭,看著星彩彼此輝映的夜空——許久不見的星點如此璀璨,在這廣大無垠的宇宙,每一刻的閃爍都像是為了紀念自己即將死去般,那樣的耀眼無瑕。
多麼美麗壯闊的告別式。
他讚嘆,並思忖,自己死去時,是否也能夠像星星一樣,在即將化作塵埃的那剎那,散發出短暫,但卻窮極耀眼,甚至盡瘁成人們心中那象徵希望的星光…如此一來,或許就能夠了無遺憾的在昏暗的宇宙中死去…
此時,黑夜的氣味更加濃厚了。
他舉起手腕,注視著透出夜光的手錶的走向。
十一點十分。
距離那位男子回到家中,大約還剩下十分鐘。
峰野棲身於樹叢後,屏息以待,聆聽著與他心律同調的蟲鳴聲,雙眼凝視著常人看不透的黑暗,腦海開始盤算目標出現後的執行事項。
如果「他」的計畫進行的毫無窒礙,那麼男子今天應該將會隻身一人的回到住所。
不會有他那平日隨身的數十名保鑣,和腰際上輕輕鬆鬆就能將他化作黑夜燃屑的武器。
他撐起身體,將手伸至背後,確認了那冰冷,扎實的觸感。
很好。接著又握了握自己浮現青筋的手,點頭。像是檢查完畢似的,峰野再度將身子歸回原本的匍匐的狀態,靜待目標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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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計畫依然也是完美的照著預定的時間軸行進。
手錶的分針不偏不倚地指向二十分的位置。
而隨之到來的,是E92-3355的車頭燈拖曳在黑色濃霧中的景象。那是目標所乘坐的車輛。
一見到車體的輪廓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峰野的目光頓時熠熠生輝。
終於回來了。
峰野用著洗鍊的姿勢,不慌不忙地從樹叢後轉移到另一處可供他遮蔽的樹幹後,然後又繼續迅速的轉換陣地,期間,他的腳步聲從未蓋過蟲鳴聲或者樹葉摩擦的聲音。
越來越近了,大約只剩下二十步的距離。
此時目標正意興闌珊的踏出車門,一派輕鬆的表情,絲毫不知道自己即將永遠走不出這片黑暗。
殺戮近在眼前,峰野的呼吸卻如止水般平靜。
刀柄早已妥當的握在手中,只差將刀刃收進那由肉塊打造而成的刀鞘。
濺血,然後任務就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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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野將刀身握緊,原本平靜的瞳孔開始緩緩擴張,因為再過五秒,他將從這塊坡地一躍而下,用著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俯衝到目標的身後,在目標渾然不知的情況下,給予他致命的一擊。
正當拿定主意,行動的神經訊號正欲傳遍四肢時——!突然,目標的手機響起。單調的鈴聲頓時在這空蕩寂謬的郊區突兀的迴響著。
在立刻懸崖勒馬的峰野耳裡,這乏味的鈴聲聽起來就像是災難驟降時的警報鳴響。不得已,他將已經外露至樹幹外的肩膀縮回原本的位置,並將殺氣消弭,融於這片安詳的黑暗中,等待變數回歸安定。
目標位於視野內,在車旁側耳聽著手機,從點頭的頻率來看,可以推測出是在對某個比他更高階層的對象通話。
是誰呢?他的頭頭嗎?他的家人?還是他的情婦?
峰野暗忖,這個時間點打來的應該不是家人。因為他的家人不可能不知道目標的時間表,更不可能是擔心目標安危的求心安電話。
因為「他」執行任務前告訴過他,這目標曾經所犯過的冷血行徑。
對內對外,一視同仁的殘暴無情,油腸肥腦的,眼裡只有當下如何牟利,其餘的他根本置於身外。因為他認為錢可以填補一切,那怕是血海深仇,他都抱持著用錢就可以打發走人的膚淺心態。
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會有人類對他產生名為愛的情緒的,他身邊永遠只會有喜好嗅著銅臭味的狗。
所以家人的來電沒有意外的就從可能名單中排除。
情婦在回家的這個時間點打來也很不長眼,所以也排除。
那麼,剩下能夠無視所有時段打來的,就是上司這個可能性。
而這個可能性也是當中變數最危險,難以預測的。
對著話筒頻頻點頭,遲遲沒有掛斷電話的跡象,除了可能是正對目標下達甚麼指令外,更有極大的機率是他的頭頭耳聞了甚麼,進而轉告這位目標,告知他目前的處境是否有危險之類的。否則應該沒有需要通話這麼久的必要。因為同為目標一般的人渣,想必也吝於將口水浪費在自己養的手下身上。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峰野現在貿然出手,無疑是不智之舉。
因為計畫當初的設定是「在目標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殺死他。」
既然現況可能已經背離峰野他當初所預定的計畫,難道就要就此打道回府,從長就議嗎?
一意識到自己將要空手而回,峰野的心臟瞬間凍結般,讓他難受萬分。
因為要是就這麼放棄了,那麼意表著他離那個世界又遠了一步。
峰野咬牙切齒,緊捏著胸膛,聽見自己發出『吸—撕』的呼吸聲響。
忽然間,峰野發現逐漸焦躁的情緒讓目標的一舉一動開始變化,就好像高速攝影機所錄下的畫面直接映在峰野的眼中般,周圍包括目標自身,一切都變得無比緩慢。
慢的像是一齣三流劣拙的默劇。
接著峰野又聯想到,為何眼前這位如此不入流的演員,能夠隨心所欲的活著?
幹盡天下所能想到的惡事,卻能夠避開制裁,逍遙法外,然後花著髒污的錢,絲毫都不感到愧疚,甚至能夠在深夜來臨之際高枕無憂?
不對。
這些都不是令自己真正生氣的原因。
真正令他憤怒的,是他憑甚麼能夠在白天和夜晚穿梭自如?
自己就只僅能永無天日的躲藏在黑暗中,他卻能夠泰然自若的信步在白天的街道上?
這世界寧願包庇你這樣的惡人,也不願意讓一抹陽光照射到我嗎。
峰野對著身旁隱蔽一切形體的黑暗如此低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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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標將手機掛回腰際,神色與前幾刻沒有太大差別,正確地說,現在目標的表情實在不像是聽到了甚麼攸關他性命安危的消息。依然不改前態的悠然。
峰野從目標視線的死角仔細的觀察他的表情,難道只是談關於生意上的事情,而非有人要刺殺他的傳聞嗎?峰野的直覺告訴他,或許真是如此沒錯。否則,再怎樣歷經大風大浪的人,一但聽聞自已的命可能不保,而且又是隻身一人處在人煙杳跡的郊區,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保持冷靜的。
目標的身手在峰野面前也猶如雛雞,毫無招架之力的這點來看,更是為這次任務加碼了不少。
沒錯。不需要擔憂,心無徬徨的執行任務準沒錯。
峰野思緒及此,再度握緊了刀柄。這次他絕對不會再把刀子收回去了。
一定得見血。
峰野鐵了心,隨即毫無猶豫的一個縱跳,接著用著輕盈無比的步伐朝目標急奔而去——目標又再度拿起手機!這次並不是有人打過來,而是他正想要撥電話給誰!
面對少見的連續突發狀況,峰野這次沒有遵循過去一路活過來的法則,再次懸崖勒馬,而是無所畏懼的朝目標奮勇直奔,因為他無論如何都要殺掉這讓他心懷妒意的目標。
你就跟我一樣,永遠的活在黑暗中吧!
峰野如幽鬼般出現在目標身後,並將刀身從腰際猛然升起,往目標的後頸刺去——要到手了!!
…………。
…………。
…………不對勁。
這時峰野發現,刀尖明明僅離動脈不過指間的距離,目標的鮮血卻遲遲沒有湧出……時間宛如凍結,蟲鳴此起彼落的間隔像是拉長了一百倍般,峰野才驚覺這次他居然也參予了這齣不入流的默劇。
一切都緩慢的嚇人。心臟隔世般的鼓動,汗珠成放射狀在他們四周擴散,峰野手部的青筋以每秒一千影格的速度浮現,消失,浮現,消失,即將刺入頸部的刀刃在月光的照耀下閃現了各個不同角度的鋒芒,而這齣默劇最後的壓軸好戲——來自於目標指尖按下的那一幕。
就在這一刻。
峰野的瞳孔倏地擴大。因為在這個距離他聞到了來自後車箱,高效能炸藥的味道。
他媽的。
在上帝施恩憐憫的最後毫秒,
峰野腦子只足夠浮現短短幾個字,
清理門戶。
原來他頭頭打著跟他一樣的算盤。
目標將撥號鍵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