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靜靜地凝視著窗外一棵散發住甜香的樹木。
在密集深綠的葉叢間,充滿光澤的赤色果實以非常顯眼的模樣結滿在上頭,放眼看數量大約有二十來顆吧。
記得過往曾嘗試伸長手臂至極限,但卻無法觸及它一分一毫,雖然與少女居住的房間距離相當接近,但憑藉住嬌小的身軀實在是沒有辦法靠近。還因此被碰巧路過的蜜雪兒目賭,無奈地接受了長達三小時的訓斥,而她只能怯怯地垂首等待責罰。
自此以後,每天的例行餐點都會附上經已剔好皮的小片蘋果,聽說是蜜雪兒親自安排的。
清甜與爽脆的滋味,總是能淡化藥物帶來的苦澀,雖然只有短短一瞬間。但這對長年與藥物和治療為伴的綠髮少女而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伸手輕輕放在自己的左胸口前,微弱的心跳聲就像快要熄滅的燭火一樣,只要稍不留神就會隨時化作一摟白煙消散開去。
伊芙琳清楚知道,她是一個置於白色鐵籠即將要壞掉的人偶。
害怕嗎?死亡。
很奇怪的是,她對死亡沒有恐懼。反倒是自己不能活動後,無法再睜開的雙瞳就再也看不到那個人的身影,這才是少女真正害怕的事。
叩、叩、叩。
聞聲,少女從窗邊的風景轉移到後方的門扇。
小聲說了句請進,便準備鑽回到暖烘烘的被窩裡。
得到房內主人的應許,來訪者抱著一堆厚厚的文件和小箱子走了進來,看到乖巧地躺在床上的人兒,嘴角馬上勾起了一個淺淺的微笑。
用腳跟代替沒法騰空的雙手關上門,身穿著白色長袍的青年把東西放到床邊的小桌子後,並拉開身旁的椅子坐了下來。
「伊芙琳,早安。今天精神還好嗎?」
富磁性的男性嗓音傳進耳裡,小臉蛋上一陣熾熱的滾燙,她點點頭以示回答。
「好孩子。」
左手覆上少女的小腦袋,青年彷如稱讚般的小幅度來回撫順著。
伊芙琳緊抓住被子往上拉,試圖掩飾大半張已經能媲美蘋果的紅暈,可惜這個畫面早已映進灰藍色的瞳內,只是為免再增加她的羞澀,他才決定假裝沒有看見。
「抱歉,能稍微起來一下嗎?差不多到了吃藥的時間了。」
「……好的。」
在青年的扶持下,少女緩緩坐起身子。
她討厭吃藥,可是又不能為眼前的人添麻煩。再者,身體要是失去藥物的支撐,相信薄弱的生命很快就會走到盡頭。
逃不了,也沒有理由逃走。
接過他遞過來的玻璃杯子,盛載著的透明液體冒出了微量的水蒸氣。
小啜一口,是十分適宜的溫度。
捧著溫暖的杯子,橘色的眼珠看著青年正專注地把不同顏色的藥丸分配到一個小盒子裡,大概是今天需要服用的份量。
又增加了呢,藥物的種類和數量。
雖然她從來沒有過問原因,但多少也察覺到當中的意思。
最近身體已經沒有以前那麼靈活自如,病症的出現也變得愈來愈頻密,只是溫柔的醫生和護士一直掩飾著,為了不要讓自己失去生存的希望。
再次把慘白的手伸到胸口前,不變的平淡節奏依舊持續著。
「康拉德先生,如果我的心臟停止了,會到哪裡去?」
回過神,脫口而出的話令少女一愣,她對不自覺說出口的句子感到既尷尬和自責,卻挽回不了。
明明約定好絕不會對康拉德說出這種洩氣的話,如今卻……
青年止住了手邊的工作,沈默了會兒便抬頭看向伊芙琳。
後者見狀則是慌張地立刻把頭垂得更低,不敢直視他的表情。
雙方就這樣陷入短暫的靜默之中。
康拉德沒有說話,只是把手裡的藥物瓶子跟容器逐一放回到桌子上,然後把少女拿著的杯子自然地拿走,同樣放到相同的地方。
「……咦?藥……」
「伊芙琳你……相信魔法嗎?」
咦?魔法?
準備道出的話語被沒有預料過的話題打斷。少女對這個詞彙算不上是非常熟悉,但至少還是知道是一種虛幻的事物,最常出現在美麗的童話故事裡。
故事中的魔女只要揮一下魔杖,疾病就能治癒。
唸一句咒語,就能跟重要之人永遠在一起。
不需要代價就能實現願望,當還是不懂事的年紀時,她曾經比誰也希望學會魔法。
隨著漸漸變成一位少女,觸碰了命為現實的屏幕,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再提及到過這個夢幻般的詞語了。
沒想到會由醫者立場的青年突然說出關於魔法的話,伊芙琳稍微感到有點疑惑。
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青年的問題,也無法得悉他詢問的動機。
「唔……我好像問了一個讓你困擾的問題了。」
瞧見少女稚嫩的臉蛋滿是困惑。
搔了搔灰色的清爽短髮,果然從一個男人的嘴巴說出這種話,還是有點違和感。
「不、不是的……只是我……」
稱不上是否定,但也不是完全相信而已。
畢竟是一件沒法證實的事阿……
「伊芙琳,手能借我一下嗎?」
「咦?好、好……?」
今天康拉德怎麼有點怪怪的?少女心想,但還是聽話的抬手搭上他攤開掌心的手,出於對青年的信任,她並沒有過問任何事。
纖細的指尖輕觸到青年黝黑的肌膚上,拼命壓抑著正蠢蠢欲動的羞澀感,如果只是維持這種程度的動作還是能忍耐臉上的緋紅。
只是康拉德到底要做什麼?
該不會是因為方才衝口而出的話生氣吧……?
滲透著點點不安,內心才剛響起反問的句子,誰知道青年下一秒已經牽過她的小手,帶領貼在他厚實的胸口前。
……
……
……欸?
傻傻地定眼看著抵在面前的手,少女眨了眨眼,一副還沒搞清楚現況的神情。
而對方的體溫就像傳熱器一樣慢慢從她的小手心注入,慢慢朝著小巧的臉龐前進,彷彿在提醒著現在發生的事情並不是幻覺。
連耳根也爬滿紅潮的人兒,下意識想要取回受控制的主權,但卻理所當然的無法做到。
「伊芙琳、伊芙琳,先冷靜下來。」
與她的態度折然相反,青年平淡地安撫著快要變成受驚嚇小動物似的少女,盡量想讓她的情緒平伏下來。
「冷靜下來,仔細聽聽看。」
回復像是醫生的口吻,康拉德看著因害羞而別過頭的伊芙琳,試圖將之把注意力重新落到他身上。
青年的一字一句,她其實也聽得清清楚楚,只是脖子跟腦袋的連接位猶如塗上黏著劑般沒法依照自己的意思活動。
良久,待思緒稍微平伏了一點,少女才發覺到寂靜的病房裡,此刻誰也沒發出聲音,唯一感受到的只有放在對方胸口前的跳動聲。
撲通、撲通、撲通。
是與自己截然不同,安穩且正常的聲音。
「聽到嗎?我的心跳聲。」
「……是的。」
雖然不知道他這樣做的定義,但從一個沒有疾病的人身上所發出的正常頻率,少女剎那間還是感到內心傳來一陣難受的痛楚,即使不存在任何惡意。
「再來,換你聽聽看自己的?」
伊芙琳終於還是皺起了眉頭,這一連串令人摸不著頭腦的動作到底有什麼意思?
她沒有懷疑過青年心存著一絲捉弄的意昧,因為日常生活上他總是表現出一副認真的態度,只會在跟她聊天的時候才偶然露出以外的神情。
撇開這個不說,已經聽過無數次的聲音還有聆聽的需要嗎……?
就像接近壞掉的銀懷錶,發出將要結束生命的零碎音效。
有點疑惑地偷偷看著坐到前面的青年,最後還是抱著反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心態,聽從他的說話把另一隻空閒的手放到指定地方。
咦?
彷彿聽到意料之外的結果,少女像是為了確認似的增加了按壓在她胸口前的力度。
撲通、撲通、撲通。
「這是……」
不是屬於原先應有的虛弱,而是與之相反,奮力活著跳動的證明。
仔細一聽,雙手傳來的頻率,明明是從兩個不同的人身上發出,但這一刻卻像是產生共嗚般,不論節奏還是節拍,都是如此相似。
如果比喻成是流淌著相同血液的存在,也不會令人質疑。
「一樣的聲音,是吧?」
抬頭往他的方向望去,愕然地點點頭。
「可是……為什麼……」
「是魔法阿。」
康拉德淡淡的笑了笑,無視著少女滿是呆然的表情,徑自繼續說道。
「同時間跳動的心臟,同時間活著,同時間死亡。我們兩人從現在開始,就不只是為了自己而活著。」
「伊芙琳,雖然這樣聽起來有點像是威迫,但是相信我,我一定會把你治好,同時也是對我的救贖。」
語畢,少女吃驚地睜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直視著青年。
尷尬的沈默讓康拉德渾身不自在,本應這些只是鼓勵著她活存下去的話語,從嘴裡吐出來瞬間還不覺得有何不妥。
直至看到對方聞言只是定眼看著沒有回話,他才再一次驚覺剛剛道出的句子違和感有多大。
許可的話,真想以工作為藉口逃走,可現時的氣氛根本無法做到。
總是認真、與幻想故事無緣、成熟的醫生。
一直也是他所建立的形象,如今為了一個小女孩而破壞掉了。
伊芙琳還是維持原來的動作,瞧見難得出現在青年臉上的別扭表情。
即使有點失禮,她還是按捺不住發出斷斷續續的笑聲。
「……別笑了。」
快要呈現出跪地姿勢的人,鬆開了兩手,環抱著雙臂微微側身,這次換作他不敢看往少女的方向了。
努力抑制住笑意,她仍舊沒有放開置於自己胸口的手。
撲通、撲通、撲通。
啊啊,是呢。
這顆心臟已經不再是她一人的東西,兩人共享的生命所發出的聲音原來是如此動聽嗎?看來魔法是確實存在著的。
「那個……康拉德先生,謝謝你。能告訴我這個魔法的名字嗎?」
倒掉溫度杯中已冷卻的液體,並重新注入暖和的替代品。
青年想了想,苦笑地搖搖頭。
「嗯……名字阿。」
只是為了讓少女提起精神臨時想到的方法,他沒想過會被深究下去。
這下可麻煩了,有沒有什麼合適的字眼……?
伊芙琳聽言後,歪頭看著因拼命思考而苦惱的人,頓時了解到狀況。
突然靈機一觸似的雙手合十,發出啪的一聲。
「一起活下去……活下去,為了生存而施展,名為生存的魔法,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