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島物語】盜賊之城

　　少年翻越過山嶺，走進了一片沙漠，經歷七天七夜的徘徊，期間遭遇過幾次荒漠盜匪和野地鬣狗的追趕，但每到最緊要關頭時，身後總會突然揚起巨大沙塵來助他逃脫，儘管如此，身上的食糧與飲水卻早已告罄，以少年現在的身體狀態，就算沒被抓住，也不過是在鬼門關前再多拖延幾日而已。

 

　　在日曬與飢餓的雙重煎熬下，少年的意識已感到漸漸模糊，就在瀕臨昏迷之際，他隱隱約約看見在遠方的地平線上似乎有一座城市的影子。

 

　　這或許又是一場騙局，在沙漠裡他已經見識了太多，有的是光的幻影、有的是沙丘的偽裝，更有的是早被遺棄的古老城廓，但每一次少年都不放棄希望，他總是奮力地重拾起精神繼續前進。

 

　　這一次，沙漠不再戲弄他，他所抵達的確實是一座繁榮的城市。這座城市沒有城牆，只有稀疏的椰棗樹林將其環繞，少年因此能輕易地踏進城裡的街道。

 

　　他踩著蹣跚的步伐，張望著兩旁的街道，隨處可見鋪著一張布巾就開始做起買賣的攤販，他們賣的東西琳琅滿目，從鍋碗瓢盆到異國來的香料或書籍、寶石、首飾、布料、草藥，甚至有看似從古代墓穴中出土的陪葬藝品都有，少年看得目眩神迷，一個不小心竟被地面突起的石塊給絆倒，所幸有人從身旁扶了他一把，這才沒有跌跤。

 

　　「沒事吧？」一名婀娜多姿的妙齡少女就站在身旁，少年兩眼發愣地盯著她。

 

　　「不會說話？還是不會說這裡的語言？你是從外地來的嗎？」少女怎麼問他，少年就是不會回應，她起初還以為對方是為自己的美貌給看呆了而有些得意，但隨即她就發現少年其實是看著頂在自己頭上的那罐盛滿水的陶壺。

 

　　「原來你是想喝水呀，可憐的小傢伙。」少女口氣戲謔的說，一邊將陶壺放在少年的跟前，少年這才恢復了意識，用眼神探詢對方的意思。

 

　　「喝啊！別客氣，呵呵。」

 

　　意會到少女的同意，少年也就不客氣地開始大口喝水，此時少女雙手環抱在胸前，得意地看著對方。

 

　　少年從睡夢中轉醒，但卻頭痛欲裂，他雖然躺在間陌生房間裡的一張床上，但卻想不起自己是怎麼進到這裡的，他最後僅存的印象是當自己喝了少女的水以後，就感到昏昏沉沉的……

 

　　他起身環顧四周，房間裡一片空空蕩蕩，他突然將整張床用手摸索了一遍，這才驚覺到自己的斗篷和老人給他的布包全都不見了，只剩下身上穿著的這套破舊又污穢的上衣。他光著腳衝出了房門，房門外的走廊上是一扇又一扇同模同樣的門，但他沒有停下腳步，經過好幾個轉角，他終於抵達長廊的盡頭，一間宛如客棧的前廳裡坐著幾個人，此時他們的目光都聚集在突然從內廊裡現身的少年身上。

 

　　一個肥胖的男人從櫃台走了過來，他和顏悅色地對少年說了些什麼，但少年卻一個字都聽不懂，只能慌張地搖了搖頭，肥胖男人的臉色似乎有些不悅，但仍耐著性子地將剛才說過的話又向少年說了一遍，卻換來少年搖頭加擺手的回應，此時從少年的身後又冒出了一名打扮像夥計的男孩，他用手指著少年大聲地喊叫，瞬間整個大廳裡的人的表情都改變了，他們帶著憤怒與憎惡，一步一步地朝少年靠近。

 

　　重新回到城市街道的少年，身上新添了許多道傷口，多日未進食的他已感到飢餓不已，儘管眼前賣吃的小販比比皆是，但自己的身上卻毫無分文，好幾次他比手畫腳想解釋自己以勞力換取餐食的意願，結果卻是被人投以鄙視的眼神而加以驅趕或怒斥，疲憊的他終於不支地頹坐在市場的一沿，無力地觀望著眼前依舊喧囂忙碌的景象。

 

　　他看見一名小男孩在經過瓜果攤時，順手將一顆密瓜藏進了他的寬鬆的衣袖裡，也不知道店主是怎麼發現的就追了上去，結果人一離開，就又冒出了幾個小孩，兩隻手各從攤位上拿一個瓜果，動作迅速地朝相反的方向跑走；少年看向另一邊專賣古董的店舖，買賣雙方正為一串祖母綠首飾激烈地議價著，談定的價碼後，買家將錢幣當著賣家的面一個一個放進錢袋裡，但當放進最後一枚錢幣時，他卻一個不小心將錢袋掉到了地上。

 

　　他彎下腰將袋子撿起，少年卻看到地上竟然還有另一個錢袋，然而賣家也在對方彎腰產生視線上的死角時，瞬間將原先那串祖母綠首飾收進左邊的褲袋裡，又從右邊的褲袋取出一條一模一樣的贗品，結果兩人就在都沒發現對方使詐的情況下，這麼握手完成了交易。

 

　　「這就是在這座城市裡的生存之道。」

 

　　站在少年身旁一名留有小鬍子的男子說。也許是飢餓讓自己對周遭的注意力變得遲鈍了吧，少年沒注意到對方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但當對方將一塊剛烤好的麵包遞向自己眼前時，他也已經顧慮不了那多了，沒有半點遲疑，立刻接過來大口大口地啃咬。

 

　　「竟然直接吃起來了！？你還真是沒學到半點教訓。」男子先是露出吃驚的表情，但隨即大笑起來：「也是啊，像你這樣一無所有的人，還有什麼好擔心會失去的呢？」

 

　　男子一臉覺得有趣地看著將麵包吃的津津有味的少年。

 

　　「小子，我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子、打哪裡來、聽不聽的懂我們的語言，但我從你剛才看那些人的眼神，我猜你連自己身在何處都搞不清楚吧！」

 

　　此時男子突然拉起了少年的手，說：「我叫多巴，我來讓你見識一下這座城市吧！」

 

　　多巴帶著少年穿梭在混亂又狹窄的街道中，從一個街區換過一個街區。明明到處都有行人和牲畜走在路上，但只要跟著男子的腳步，卻都能輕巧地迴避過，少年一邊覺得不可思議的同時，一邊也聽著對方滔滔不絕地說著他聽不懂的語言。

 

　　「這座城市，有人稱她『派翠西亞』，也有人稱她『耶律法』、『新比司』、『蒙地亞那』，或是更多其他的稱呼，自從有歷史以來，這座城市的人民或偷或騙、或借或搶，將陸島各地的名子竊取來獻給這座城市，但無論她的名子更迭的如何迅速，她卻以另一個稱謂為眾人所知道，那就是『盜賊之城』。

 

　　「沒錯，這裡就是陸島上所有盜賊們的故鄉，住在這裡的所有居民幾乎都是盜賊的後代，在這裡沒有比腳踏實地做事更令人生氣的了，唯有透過更精湛的騙術、更巧妙的手法從別人身上獲取你要的東西，這才是我們所追求的價值，沒有人會因為自己被騙、財產被奪取而生氣，因為在這座城市裡發生的任何一件事都可能會是一場騙局。」

 

　　多巴說到這裡，意味深遠地看了身旁的少年一眼，少年此時也正好回望多巴的視線。他理應聽不懂我在說什麼的，多巴心想，但少年那清澄的眼眸和認真傾聽的模樣，卻讓他有一股想繼續和他多說的欲望。

 

　　多巴帶著少年來到一座半坍塌的塔樓頂上，從這裡可以俯瞰市容，那數以千計的房舍以一圈圈，卻又亂無章法的方式填滿了整座城市的輪廓，而在那中央的是一座佇立在高地上的象牙色圓頂宮殿。

 

　　凝望著宮殿的多巴好一會兒不再說話。這個人一定常常自己一個人到這裡吧，少年心想。

 

　　「你知道嗎，那座宮殿從我祖父的祖父的年代，或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經建在那了，那樣的一個龐然巨物，整天都會看到它，但奇怪的是我身邊沒有一個人對他感到好奇或懷疑，每當我提起它時，他們頂多說聲：「喔，那棟房子啊。」就輕易帶過，好似那裡只是個隨處可見的石塊，後來我也漸漸得學會不在他們面前談論宮殿的事了。」

 

　　多巴摸了摸鼻子。

 

　　「話雖這麼說，但我卻還沒死心，我曾經沿著那座高地的邊緣走，但卻找不到任何通往上方宮殿的入口，後來我轉向從不同人的口中打聽，漸漸得我才知道，這座我所生長的城市並非表象的那麼簡單。

 

　　「我剛跟你說這座城市的居民『幾乎』都是盜賊，但我並沒有說『全部』，這是因為除了盜賊以外，這裡還有另外兩種人。一種，就是像你這樣什麼都不懂，走進來準備被我們生吞活剝的外地人，這些人有的在被洗劫一空後落荒而逃，再也不敢踏進這片沙漠半步，有的呢，連逃出去的本錢都沒有了，只能留在這裡學習當地人的生活，久而久之也成為了盜賊集團的一份子，如今這座城市裡有好幾名傑出的盜賊都是外地人背景出身的；至於另一種人，他們的人數極少，甚至絕大多數的居民都不知道還有這麼一群人住在這裡，他們不從事偷盜，但卻做一件事，就是給想要尋路的人指路，我稱他們叫做『引路人』。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住在這裡，但我曾經試圖去尋找過他們，想請他們替我指引通往象牙宮殿的道路，而事實上我的確也找到了一個，但要求引路的條件一點也不嚴苛，只消說出你的需求即可，當時我還因為覺得太過容易而有些氣餒呢，但隨後我就發現自己錯了，引路人雖然能給詢問他們的人一個方向，但卻不是每個人都找的到路，並幸運地走到目的地……」

 

　　多巴沉默了，少年感覺到他的沮喪，於是坐到了他的身旁，他想不到還有什麼方法比坐在身旁陪伴更好的安慰方法了。或許是收到了少年的心意，多巴靜默一會兒後又繼續開口。

 

　　「找不到路的我，最終也放棄了繼續尋找，只剩下偶爾在夕陽沉沒之前來到這裡眺望宮殿，緬懷當初的夢想……究竟為什麼我會對這座宮殿如此執著呢？因為我知道在那裡面一定能找到『最後一句』。

 

　　「這座城市的三種人裡面，除了剛才已經提過得外地人和引路人之外，剩下的就是人數最眾多，同時也是我所屬於的盜賊一族了，有別於那些捨棄了自己的族群化身成盜賊的外地人，我們盜賊一族是承襲祖先們遺留下來的訓示與傳統，如今的盜賊一族共有三個分支，但最初都是源自於同一個家族的，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家族中擁有族長繼承權的三個兄弟決定分道揚鑣，而祖先的訓示也就此被拆成了三句，兄弟三人各保有一句，漸漸地後代子孫只曉得自己所屬家支的那一句，卻忘記了還有彼此遺漏的那兩句。

 

　　「除了我自己所隸屬家支的祖訓之外，我費盡了心力才從另一個家支的人口中得到第二句，你要知道在這個連名子都可能被盜取的地方，要確認對方是盜賊一族裡真正的成員有多困難，然而，擁有第三句的家支成員卻始終沒有現身，我已翻遍了整座城市，就只差那座象牙宮殿尚未找過……

 

　　「雖說是祖訓，但其實內容一點都不光彩，至少缺了第三句後是如此，我不怕說給你聽，因為你也聽不懂，若你聽的懂，那麼接下來你可能會對我改觀，它是如此說的：

 

 

　　「那一流的盜賊偷的是什麼呢？我真的好想知道啊！小子你知道嗎，我就是出身於三流盜賊的家庭，理應一生以騙取別人的情感為業，但我不甘心自己只能做三流。我們最初都是來自於同一個盜賊家族，應共同享有完整的祖訓，並成為所欲成為的盜賊，但就算被我找到了第二句祖訓又如何，我想不到除了情感與財寶之外還有什麼能偷的，缺少了第三句，我和我的族人永遠都無法成為一個完整的盜賊。」

 

　　多巴的神情變得嚴肅，說話的同時全身微微的顫抖，少年不清楚對方說了些什麼，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應對而有些慌張，多巴見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少年的頭，要他不要擔心。

 

　　「唉！對不起啊！不知道為什麼跟你講了那麼多，為了表示我的歉意，這個給你。」

 

　　多巴將一件潔白的衣物從自己的背包中取出來給少年，少年的雙眼隨之綻放光彩，這正是自己先前被少女取走的重要斗篷。

 

　　少年急著想要說些什麼來表達自己對男子的感謝，卻苦於不知如何說對方的語言，只好握著多巴的手不停上下搖晃。

 

　　「你怎麼就不稍微懷疑一下可能是我派人去給你騙來的呢？」多巴表情有些無奈：「你這斗篷是個寶啊，從你一進城裡就被多少人盯著都不曉得，我本來是沒打算還你的，我會接近你也只是想再看看從你身上還能偷到些什麼，但和你接觸的那一刻起，我從你的眼神就知道不管欺騙你多少次，也偷不走你對人的信任，算是我輸給你了。

 

　　「小子，這座城市是你的過站，不是你應該停留的地方，如果你正在尋找下一個方向，來吧，我帶你去找引路人，或許他會告訴你該往哪兒走也說不定。」

 

　　多巴替少年批上了斗篷，在少年沒看見的時候，他的眼中閃爍過一絲狡黠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