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樹梢，層層山影堆疊，谷底一片漆黑。
白日山巒的雄偉壯碩，於夜晚只剩團團暗影，月光描繪出山脊隱隱約約的輪廓。
蜿蜒的山道上一名老瞎子踽踽步行，無論白晝夜晚，這山路對他並無不同。
「七月十五，子夜，山廟……」老瞎子喃喃自語，指頭盤捏，計算著上山時刻。
月光灑在他的身上、肩上、臉上，以及骨碌碌轉動的白色眼珠子上。
他用力的「哈」了一聲，一口濃痰醞釀在舌根喉嚨前，手上的盲杖剁了剁地面，確定一下是個可吐痰的位置後便朝那兒啐去。
「差不多該到了廟前吧？」老瞎子來這山廟不下百回了，哪一段路該拐彎，哪一段路該防跌，早已記熟。
子夜的山廟門前，響起一股節奏，是老瞎子柺杖摸著石地板的聲音，夜鷹的低鳴都不比這敲擊聲響亮。
他尚未推開門，廟裡先傳出一句問話聲。
「外頭有人嗎？」
老瞎子一驚，難得這座小破廟此時此刻還有人在！
傳至耳邊的是個硬朗的男聲，於是老瞎子喊了回應，他的嗓子沙啞卻有種年長者才有的威嚴氣勢。
「有！」
「誰？」
「瞎子！」
廟裡面靜了，似乎那男人不再問話，或許他不知該對一位瞎子說些什麼。老瞎子走到了廟前推開木門，門版發出呀的一聲，劃破廟裡的寂靜。
「這麼晚了！想不到這破廟裡還有人呀。哈！」老瞎子又是一口濃痰積淤在喉頭。
「呵呵，老伯，你是來祈願的？還是來歇息的？」
「哈！說了怕你這年輕人不信，我來祈願的。」他聽見了一陣用力的呼吸聲，那像似嘆息也像似喘氣。老瞎子臉上毫無作用的眼珠子仍是靈活的轉動，他自嘲著。
「都一把歲數了，仍有一點兒自私的奢望。這種看不開的糗態讓你覺得好笑了吧？」
「這可不！」那廟裡的男人拔開腰間水壺，接著又說。
「來自鎮上的傳聞，今年的七月十五，這座廟的山神前膜拜七七四十九回，殘病的身體得以治癒，是吧？」
「嘿嘿嘿！所以，年輕人，你也是來求個身體安康的囉？」
「也算是！老伯，你可聽得出我有些什麼病呢？」他咕嚕嚕的喝起水來，喉結如心臟般一跳一跳的。
老瞎子頭一側，覺得此人談吐話聲七平八穩，不似有病。倘若有，大概也是身體上的肢殘之類。他尚未開口回話，年輕人已停了飲水，話先說出口。
「我也是個瞎子。」
他們倆人寂靜了一陣，便同時張口大笑。
「想不到在這兒遇上了病友了……哈！」
「老伯，你能走的到這座山廟來，可是不簡單。感情你腿力還不錯。」
「哈！我唯一能用的，就這雙腿和這張嘴，其他的都是用不著的廢物。」老瞎子走到了殿堂支柱旁盤膝一坐，佝僂的背彎依著柱子，二條枯滕似的老腿擺軟地歇息，單手揮了揮飄浮於空中的蜘蛛絲。
「你不用客套叫我老伯，直接叫我老瞎子吧。村子裡所有人都這麼叫我的……」
「那麼，你就喊我小瞎子，這才有先來後至之分。」
兩人又是一陣大笑，他們坐在地上，彼此的盲杖尖端有了交碰，彷彿是握手交和之意一般地。
小瞎子問道：「老前輩，您相信這傳聞？」
「不！我這輩子壓根沒信過這些事！可是到了這把年紀了，我只求一個機會，一個再次能看見的機會，希望在我生命終結以前能夠再用用這兩顆眼珠子，瞧著那快遺忘的五顏六色。所以即使我不信鬼神這玩意，卻為了這遺願也僅能走上這條路祈求鬼魅邪道了……哈！」
「呵呵呵，老前輩，這兒可是座陰廟呀！別胡亂說這些話。」
「有什麼好怕？這輩子最壞的都有了，還不知道有什麼能怕的？等過個幾年我早晚也成了這些玩意，還要怕什麼？」
小瞎子閉著眼，彷彿在吸收老瞎子的話，用心聽著，想著，沉澱著。
「老前輩瞎眼多久了？」
老瞎子重重的吸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約四十來年了。」
「所以，之前這一片山水，你倒是見過的囉？」
「是的！」
小瞎子沉默片刻，說道：「我從一出生就瞎了，所以你們期盼的那一切，對我來說，是完全的不知其所云，雖然有點兒期盼。但是我還真害怕自己兩顆眼睛哪天突然就看的見時反嚇出病來。這念頭似乎有點愚蠢……嘿嘿嘿！」
「年輕人，或許你比我幸福多了？我因為看過它們，所以期待，所以忘不了，所以變的憂愁也變的絕望……你當真比我好命一點點……」
「那麼……現在你還會期待看見些什麼嗎？」
「這問題的答案我每一年都不同，有時候是自己的臉，有時候是家人，有時候僅僅是一碗麵！」
「我倒是希望瞧瞧麵條長的個什麼模樣？」
「若是有這股好運氣能看一碗麵，倒不如去看看女人！我說年輕人，你肯定得知道女人的好才行，否則白活了，哈！」他這一聲哈不像咳痰倒像似笑了。
「老前輩，女人我雖是沒親眼看過，不過倒是碰過的。」
「喔？那麼你可懂女人是些什麼？」
「我當然懂！甚至我還愛過個女人！」小瞎子的聲音有些變的高亢，老瞎子分辨的出來，卻感受不到他呼吸的急促氣息。
月光從碎瓦處透了進來，不知什麼教派的神佛泥像，一座座臉上有了明亮陰暗。二個瞎子忽笑忽喊的對談，臉眼虛望著山神佛的方向，毫無用途的眼珠子彷彿能看著些什麼似的轉動，添增廟裡的詭異氣氛。
「你不信嗎？」小瞎子懷疑的聲調散布於廟裡。
「我信！沒人規定瞎子不能愛人，也沒人規定瞎子不懂愛人，我信！」
「前輩，你說的女人我可是真碰過……我的那個女人，我可是摸的透了。那臉上的弧度、肌膚的溜滑、私處的溫暖、和甜甜膩膩的聲音。我是千萬顆心惦念著她，這可證明我這瞎子真的愛過一個女人。」
「哈！你這種愛，他媽的說穿了只是想上個女人的慾念罷了，還有點自私，甚至有點迷戀於自己的想像裡。」
「不！不是！我可是為了那女人絕望到極致，悲哀莫名到了極點，沒有她我甚至可以死！」
「屁！你說的這些愛都叫狗屁！如果你真的愛那女人，就該為了她一輩子著想才是，不是死纏爛打的挨在那女人身邊！」
此刻，任誰也聽得出來老瞎子曾經在感情的紛紛紜紜裡受挫，但小瞎子仍是對他的直話直說有些許反感：「如果什麼都得不到，才叫做狗屁！咱們已算是殘的了，不能連心性也跟著身體傷殘！」
「還是屁話！」老瞎子哼了一聲。「告訴你。我寧願自殘也不願意讓對方受到傷害，我寧願離開也不願意讓對方一輩子毀在我手上，這才和愛沾上了邊。嫩小子，你未來的路還有的走，別他媽的隨便就談到死！」
一時之間兩人無語，索性撇開女人不談，小瞎子與老瞎子的性子都屬執拗，脫口而出的話針鋒相對且不客套。老瞎子懂得這樣的二個人若是待在一起談天，難免有摩擦有嫌隙，於是站起身摸索往山神佛像處行。
「哈！咱倆既然都是瞎子，還爭吵這些幹什麼？真是蠢斃了！快起來拜神，免得時候過了！」
小瞎子詞窮不多說什麼，盲杖的尖端往老瞎子的聲音處探索前去。
他們動作幾近一致的跪著，盲仗擺放腿邊，跪地、磕頭、膜拜、起身……重複地循環又循環這動作，往四十九回的目標逼近。
他們用盡心力讓自己每一回的參拜都能誠心，即使過往的自己不曾被神明關照而難逃失明這一劫，但是在這傳說中的秘方前，他們必須原諒過去拋棄他們的神明，甚至怪罪自己過去不夠虔誠而讓神明的闢佑與自己失之交臂。現在這秘方是重見光明唯一的捷徑，他們越是膜拜越是感應到一股誰也無法控制的力量，而越是需要這份關照，越是渴求這份賜福。
老瞎子在跪拜第三十九回的一瞬間，感覺自己變得前所未有的虔誠了，他不知是過於勞累或是過於用心，外邊的夜梟與蟬鳴聲彷彿都消失了一般地寧靜，原來自己是這麼熱切的想讓這雙眼重生一回，四十多年的黑暗就渴望一瞬間的光明，彷彿地底沉伏十數年的蟬，出土螁殼後只為了七天生命的熱愛而怒吼吶喊。於是他被自己的心意給感動了，淚水就要奪框奔出。
先是小瞎子完成了膜拜，後來才聽見老瞎子身體放鬆的喘息……
「他奶奶的，真用盡我這不爭氣的腰！哈！」老瞎子也結束了，空曠的山神廟裡仍不見一位受感動的神明。
月光依舊，蟲鳴不變。
兩位瞎子依然是兩位瞎子。
「看來，整個村子只有咱們這二個蠢蛋會幹這回事！哈！」
「嘿嘿！前輩要不要來點水？」
「多謝你了！我自己也帶著一壺水。小兄弟，其實你人真的不錯，但是記得聽我的，不要去計較男女之間的事情，對咱們這一類殘者來說，能活著就該偷笑了，愛戀註定是悲劇收場的……」
「…………」小瞎子無語。
「或許你曾被誰傷過心，但是說真的，人家姑娘若是跟了你，你倒是可以給人家些什麼？看開點，愛與不愛的事情，我們懂就可以了，但是別奢求。一求，日子就苦了……」
「老前輩，這些事情咱們還是別說的好，現在說的再多，也來不及了……」小瞎子打斷他的話題。
他們攤在一旁歇息喝水，又相互聊了彼此身世。老瞎子心下想著，這位小瞎子或許不懂得塵世間男女情感上的自私，我們這種瞎了眼的若是需要女人花錢買一夜就行了，別想著擁有一位長久良妻陪在身邊。他可以不知運轉於塵寰間太陽月亮和星星的模樣，卻也該懂得它們之間的關聯性，這是眼不明卻得心明的生存法則。
老瞎子他胡思亂想一通，反讓自己心神更累，於是他仰躺著殿堂一會後，竟不知不覺的睡著，也渾然不知小瞎子去了何處。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老瞎子也不知這究竟是場夢，還是場實境？
睡夢中他感覺一股幽幽的白光正刺眼著，不自覺用手擋起光線來。心中卻猛然一驚，立即坐起。
是月光！期待以久的月光！他多久不曾讓光線刺入眼瞼了……
老瞎子看見了月光！他有點不敢相信，又再望著殿堂裡的泥像，那泥像臉上剝落的痕跡也可以清楚見著，此刻他心中的雀躍難以形容。於是他跪拜著泥神像，感謝這神蹟，衷心的願意為這幾座神明做牛做馬。他享受了一場長年失去的東西再次挽回的喜悅，擁抱著這份感動久久不能至己……
頭上是破碎的屋頂，透過那個洞他看見了黑夜裡漂浮的雲層，以及七月十五的月圓光。他終於能看了，不想放過這一絲一毫能收入眼裏的一切事物。
他看見蜘蛛絲在月下閃著銀亮。
他看見供桌上堆積的濃厚灰塵。
他看見盲仗磨損的斑斑痕跡。
這些一度以為這輩子再也無法相見的平凡，就這樣展現於眼前。
他興奮地仰起頭望著月，喊著：「什麼是皎潔？這就是皎潔呀！月兒娘娘，好久不見妳了！真的好久不見了！哈……」
他奔出了山廟外，然後驚喜自己可以用奔跑的方式移動，不用再戰戰兢兢地摸索行走了。他看見腳底下自己的影子，隨著月光縮近於腳邊。老瞎子克制不住激動情緒，淚水從那蒼白色眼珠子裡溢出。他望著每天都連著自己的這張影子，彷彿是個多年未見的好友一般地。老瞎子跪著、吻著、抓著自己的影子，淚水滴落在黑影上……
「該不會是一場夢吧？」這想法如冰霜般的讓自己背脊發涼，他再次祈求這千萬不能是一場夢，萬萬不能是一場夢。為了確認，他回頭看了看小瞎子，卻是不見人影，於是更讓他心驚。
「年輕人？年輕人？你在那兒呀？你的眼睛好了沒有？」
老瞎子不知有多麼盼望聽到小瞎子的回答，換來的卻是陣陣蟲鳴。
他張亮著一雙多年未使用過的眼睛開始尋找小瞎子，廟裡廟外都不見人影，但是他卻醉心於這個工具得以重新使用，腳步因而有些輕盈。
他走到了廟後方，驚見一座座墓碑，是無名的孤墳，骨灰壇就擺在後方，老瞎子隱約覺得不對勁，轉身想離開時，卻看見了一個讓自己驚心動魄的東西……
那是一根盲仗，擺在一個骨灰壇旁。
他知道這東西，他也十分熟悉這東西，但卻是第一次見著這盲仗的骨身，他必須觸摸才能確定這是不是小瞎子的盲仗。
「小瞎子？莫非他早已經……」
他此時想起小瞎子剛剛說過的話……
「老前輩，這兒可是座陰廟呀！別胡亂說這些話……」
「我可是為了那女人絕望到極致，悲哀莫名到了極點，沒有她我甚至可以死……」
「老前輩，這些事情咱們還是別說的好，現在說的再多，也來不及了……」
他彷彿懂了，但卻失了神智，昏了過去……
當老瞎子醒來時，已然是第二日的清晨。廟外是吱吱喳喳的麻雀聲，夏風吹的木門伊伊呀呀響。
老瞎子他依然看不見。手邊依然需要一根盲仗指指點點的引導慢行……
「哈！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呀！」老瞎子對昨夜的奇遇略有所思，心底暗忖。
「昨晚的驚喜，究竟是山神賞賜的福氣呢？還是小瞎子同情我的施捨？」
他踽踽走出山神廟，一步一步都是昨晚的回憶。
於是他回頭對著廟沙啞的吶喊著……
「小瞎子！不管你究竟是個什麼？我還是感謝你，回復視力的那瞬間，我真的很開心……哈！」
老瞎子在離去前，彷彿聽見廟裡的殿堂……
傳來另一根盲仗敲擊地板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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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 殘廟 老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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