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世紀,一位年輕的船長領著一支僅有數艘木製小船的艦隊,從他熟稔的港口出發。
他的身形並不高壯,稍嫌矮胖的軀體微蜷地縮瑟在一身破舊的布衫中,搭上一頭彎曲油膩的亂髮,以及被海畔烈日曝曬得黝黑的膚色,使他窮困潦落的難堪背景外,又添上了有些猥瑣的外貌。
臉上掛著醒目的鷹勾鼻,剛硬而略帶古怪的線條透露出一絲堅毅,和隱掩在帽沿下銳利的視線交錯,在遠方未知的茫然上雕刻一道道的強悍。
站在甲板上嗅著海口的風,他望向前方一片蔚藍的深沉,思索出發後的一切。此行他將帶領船隊一路向西,航向過去無人敢挑戰的,「世界的盡頭」。
根據地圓學說,他相信,繞行地球半周之後,船隊會抵達充溢著香料、黃金和絲綢的印度,從那裡取回無盡的財富。
一路堅持自己心中的執念,年輕的船長掛著女王的旗號,堅信自己終會抵達目的地,贏得女王和全國上下的崇敬。
然而,時間流逝,木舟上的食物和飲水逐漸消耗殆盡,眼前仍是一片廣闊而茫然的藍,沉鬱而毫無希望的藍。船上的水手開始譁變,執意要轉向回航。
「再走下去就是地獄啊!」水手用被海鹽和海風鏽蝕的匕首抵住船長年輕的脖子,卻得到船長沉穩的回答:「再三天,如果再走三天看不到陸地,我們就回航。最近船舷開始有海鳥繞行,陸地一定就在不遠處!」
水手們疑信相參,卻也皆默不作聲地回到崗位。船長撫著方才被刀抵住的刮傷,苦思未來的去路。
真的到得了印度嗎?
還是我們會筆直地墜落地獄之門?
傷口滲出斑斑血絲,隱隱在海風的吹襲下作痛著,船長卻如麻痺般毫無反應。
航路在哪裡?
香料又在哪裡?
那些從出發以來便不時浮現,只靠意志將之制服的疑惑,此時皆如漲潮般地猛然湧上。
出發尋找航路是正確的嗎?抑或這只是自尋死路?
在我們的生命初始時,世界皆是開闊明朗的、毫無滯礙的狀態。
但隨著成長,我們漸漸被外在附加的事物束縛,壓制成一個個密封方盒內的螞蟻。
包裝紙如一層單面毛玻璃,遮擋外面世界的一切,卻又餘下一個模糊的影子。
為了突破外加的屏障,我們便要出發,出發尋找一條嶄新的道路,出發尋找一個生命的出口。
豢養我們的方盒並不遼闊,但也並非一個狹小而純質化的環境。
為了找尋外界,我們的出發成為一切苦難的起始。
出發後,我們將行過一片幽黯的楙野,前往未知的盡處。
真的能抵達目的地嗎?
抑或在中途便不堪旅程,疲憊而空乏地回到出發的始點?
還是堅毅地前行,卻絲毫不察自己只是在某個茫然地所在徘徊繞圈?
目的地在哪?
印度在哪?
找到出口後,我看見影子的全貌,是否真的如此美好?
抵達印度後,我能找到黃金和香料,滿載它們回國嗎?
出發,是為了未來的抵達。
但抵達的地方,真的是我們出發的初衷嗎?
尋找新航路的年輕船長又航行了三天,終於在日落之前看到了陸地的影子。
「印度!我們到印度了!」原本死寂一片的船員此時皆雀躍不已,認為他們抵達了那有無盡寶藏的目的地。
船長緊抿著下唇,試圖理性地規畫下一步。
他知道,「哥倫布」這三個字將永遠地被雋刻在航海史上,他將永遠為人所崇拜。
他或許也有料想到,繼他之後,將有無數的年輕人懷著無限理想,前仆後繼地航向另一片未知。
一次出發,是否及意外著更多次,乃至無限次的出發?
當我們踏出出發的第一步之後,我們是否便永遠不得停歇?
我們是否又知道,我們走向的路上其實已經遍佈行跡,而我們的覆轍也將為後人輾過?
偉大的哥倫布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未曾抵達印度,而是踏上一塊他不曾預想的土地。
倘若他知道,他仍會再次出發嗎?直到有一天他高喊「印度!」時,他知道那裡確實是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