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我一直覺得這題目很適合我,看完琴海與
貓尾火花兒的作品(琴海的
點我;貓尾的
點我),決定忙完推甄就來創作。我完成了,請慢用。
聲明:本作大量使用佛教用語,我對佛教沒有任何毀謗意思,只是借用其名,作為創作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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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向鏡中倒影,脖子已多出淺藍刺青轉印。接近下巴與鎖骨以上兩處,印上兩排尖銳獠牙,如同從項頸長出另一張嘴巴;在獠牙之間,寫著「向著自由的修羅」。
「滿意嗎?」身後的女刺青師,擦拭手中刺青針,「刺上去之後,這圖案會跟著你一輩子,有任何需要修改的趕快說。」
可他雙眼直愣愣地盯著鏡子,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鏡中淺藍輪廓被深黑線條取代那一刻。
——是的,我是「向著自由的修羅」,就讓這名號跟著我一輩子吧。
「我很滿意,南西。」他露齒微笑,轉頭輕柔呼喚那妙齡女子的名字,看她緩緩歪頭,髮髻鑲著的綠寶石閃爍著光芒,「下手吧。」
語畢,他拿開面前鏡子並趴下,將下巴靠在鋪著毛巾的枕頭上,微閉雙眼。
南西上前彎腰,在他耳邊呢喃:「羅雲,『新正法國度』建立至今,我只從『新人類』中看過一個真正的男人,那就是你了。」
「我說過,如果妳見過我恩師,妳會改變想法。」
「我是說,刺青會痛。你不做點事來分散注意力嗎?我書櫃上有你最愛看的那幾本書,把握機會吧。」
羅雲笑而不語。在他要輕輕搖頭時,被南西輕聲喝止:
「別動。畫歪了責任不在我。」
羅雲只好維持趴姿。
生而為人,不,生而為「新人類」,羅雲視網膜上安裝著「火眼金睛神經網絡系統」,讓他能看見數據化資訊。雖然現在羅雲身處「舊人類保育園區」,使他無法連上網路,但「火眼金睛」的「健康管理」仍然還在運作著。
他知道南西住的荒地,放射性元素向來超標。只要逐漸靠近,就會在視線右下角,看見不停閃爍的放射源標誌,已司空見慣。
當南西一下針,一股寒慄便從後頸傳至雙腳腳底板,他忍住打顫衝動、深呼吸,感受南西在他皮膚上創作。視角右下方除了從未停止閃爍的放射源標誌,多出「疼痛指數:4」、「請遠離傷害源」的兩條警告。
——痛快!
一見到這兩條警告跳出,羅雲內心忽有股狂喜。
他感受到他第一次擁有「自由」。在「新正法國度」行屍走肉二十五年,披上學者假皮;這一針,狠狠撕破那層假皮,「羅雲‧馬努修」已死,重生的是「向著自由的修羅」。
「修羅」明明是人們用以嘲笑他的詞彙,只不過他為這名稱加上前綴,並大剌剌烙印在身上,接受了它。
羅雲一面承受陣陣刺痛,一面沈浸在這詭譎喜悅中——連服用「般若丸」都達不到的喜悅。
※
刺青結束、稍稍休息後,南西邀請羅雲與家人共享晚餐,這已經是他倆認識後的第三次。
在餐桌上,南西父母只說了「請慢用」、「羅雲先生,需不需要再多點飯菜?」這類話語。倒是那三胞胎弟弟可聒噪了,圍著他不停發問,南西還得特別催促他們趕快吃、少廢話。
弟弟們崇拜羅雲,因為他是遙遠的『新正法國度』派來的人們中,最親切、強壯、博學的那一個。同時,羅雲的淺笑在他們眼裡,像是被一層流蘇面紗蓋上,看不透他到底還有多少謎團。
初次見面時,三胞胎的老大在餐桌上,天真地問:「羅雲哥哥,你的爸比、媽咪,是做什麼工作的呀?」,南西與父母聽了只是面色一沉。幸好羅雲僅苦笑答:「我沒有爸比與媽咪,而這就是你跟我的不同之處。」
「羅雲哥哥,你脖子上刺的是什麼句子啊?」現在,小弟指向羅雲剛刺好的刺青。
「『向著自由的修羅』。」
「什麼是『自由』?什麼又是『修羅』?」二弟緊接著問。
「這個嘛,『自由』是有些人追求一輩子,卻永遠得不到的事物。」羅雲看著二弟,「『修羅』則是指擁有接近神的力量,同時逞兇好鬥的人。」
三胞胎還在疑惑這段話語的含意時,南西再次催促。在弟弟們趕緊狼吞虎嚥、羅雲不禁失笑後,餐桌陷入寂靜,只剩碗筷碰撞聲不時突兀響起。
待羅雲先吃完晚餐,向一家人道別,在流理台與洗碗精奮鬥的南西,趕緊朝門口大喊:「老地方等我!」,接著吆喝著要弟弟們去讀書,少在飯廳打鬧浪費時間。
老地方便是南西村落後方的小山丘。南西換上一身蕾絲裝飾的純白洋裝,對著鏡子重新梳理頭髮、調整髮髻位置,在右手無名指戴上金戒。父親朝南西使了眼色,她輕輕點頭回應,便出了門。
——如果羅雲看穿了「舊人類」的革命計畫,就讓他消失在這世上。
南西抵達時,羅雲早已坐在山丘頂端,仰望下起流星雨的夜空。她記得上次羅雲說:「我需要沒有光害的地方,欣賞一年一度的英仙座流星雨。」,才挑此時進行例行調查。
當南西接近,羅雲便轉頭微笑,敏感得像雷達。
羅雲有他的面具,學者的禮貌微笑;可南西也有,女子的羞赧淺笑。於是南西站在原地,戴上她的「面具」,玩弄她額前一小撮頭髮,羅雲笑道:「別演得像我們剛認識那樣。」
「跟優秀的男人相處,每天都像初次見面一般,充滿驚喜。」南西拎起裙擺,小心翼翼地坐在羅雲身邊,「你如果在『舊人類』的社會,會有許多女孩圍繞著你,你很快就能組成『家庭』。」
「我們不需要。」羅雲裝得一本正經,眼神流露出一點惆悵,「況且,不負責任的性行為造成的『後果』,會被丟到『舊人類保留園區』。」
「那很好啊。」南西倚靠上來,雙手扶上羅雲結實的肩膀。
「別害我,我以身為一個『馬努修』為榮。」羅雲戴上微笑,趕緊轉移話題,「別盡說些奇怪的話,看流星雨啊。」
「那羅雲,『馬努修』們會怎麼賦予這流星雨定義呢?」南西問,聲音輕柔。
若聲音能擁有觸感,那南西的肯定是上好絲綢。但南西此時像所有考古學者貼著舊人類殘留的文物那樣,這很危險。
「那工作屬於研究宇宙的馬努修,與我無關。」
「喔,羅雲,」南西搖搖頭,髮髻上的綠寶石倒映著流星雨,「發揮想像力。」
「我投降,」羅雲繼續微笑著,「那在妳的想像裡,流星雨是什麼呢?」
「我會說,像是天空降下烈日千陽那般。」南西面向星空,浮誇地朝天伸直雙手。
「嘿,妳正在引用《薄伽梵歌》的經文,不是嗎?」
「我就知道你明白我說的。」南西轉頭。
——羅雲這傢伙表情還真鎮定。
接著,兩人相視微笑,沉默不語,讓流星在夜幕上盡情滑落。
直到兩人正式擁別,南西仍然找不到理由,讓藏在戒指的毒針趁機彈出。
※
回到首都後,惡意照樣席捲而來,無處可逃。
馬努修們對於他脖子上的「塗鴉」,有些不以為意;有些則上前辯論,質問他:「國家虧待過你嗎?你難道不『自由』嗎?」
羅雲只是搖頭,任由他們講述「自由」理論。無聊時就看著「火眼金睛」提供的數據——眼前的馬努修,擁有的「信譽分數」與「學術貢獻」。
更多馬努修則是帶著壞笑,上前問道:「你以最高學院第一名畢業,應該知道『阿索倫』與『修羅』是同音字吧?」
「很好啊,那些勇猛善戰的同胞,會很高興我將他們的姓氏印在身上。」羅雲聳肩,換來周遭馬努修們一陣狂笑。
「我的天,誰會把比自己低一階的姓氏印在身上?」
「這貨是育種中心那群傻子『提格尼亞』,拿到『阿索倫』卵子的結果吧?」
羅雲無可反駁,只是繼續帶著他的招牌面具——微笑。
他明明作為第二階層「馬努修」,卻一點也不像馬努修——長得書生面孔、有著只需少量熱量維持的精瘦身材;相反地,羅雲身形高壯,就像低一階的戰士階級阿索倫。
更糟的是,羅雲主要研究領域是冷門的軍事,還常在例行會議中,提議要領導提高軍備,提防舊人類反叛,像極生來好鬥的阿索倫。
這就是為什麼其他馬努修叫他「修羅」的原因。
羅雲知道,他肯定在「製造」過程出了差錯,身上才混著「修羅」的基因。但這一切恥辱都不重要,他現在握有舊人類準備反叛的證據——從南西髮髻偷摘下來的綠寶石。
在例行會議開始前,他拜訪他在最高學院認識的恩師——諾矩。他將綠寶石交給諾矩分析成份,自己則在一旁振筆疾書,完成提議書,上頭早有幾位馬努修簽名,領導人是諾矩。
接著,他靠著過人記憶,補齊《孫子兵法》亡佚的篇章——「新正法國度」只留存主張「上兵伐謀」的〈謀攻〉,其餘片段還是他從南西書櫃上讀到的。
「是核試驗過程的高溫,把細沙熔化後再凝固形成的晶體沒錯。」諾矩緩緩轉身,「這代表鎮壓舊人類刻不容緩!只要遲一步,就是我們的末日!」
羅雲停筆,微微一愣,腦海閃過南西一家雖然吵鬧卻和樂的畫面。過了一晌,他才繼續書寫,回道:「不論會議結果如何,只希望這次其他馬努修有所警覺。」
諾矩忽然勃然大怒:
「那些愚蠢驢子,整天開會享樂,只為支微末節的小事,愧對身為『馬努修』的學者靈魂……咳咳咳!」
羅雲趕緊丟下手中鋼筆,順手「碰」地一聲,關上研究室的門。他倒了杯水,衝到辦公桌旁拿起那盒「般若丸」,取出兩顆金黃小球,塞進老師嘴裡,輔助他吞下藥丸。
約莫幾分鐘後,羅雲懷裡的諾矩,翻起白眼,露出詭譎微笑,嘴裡喃喃:「羅雲,你看到了嗎?我在飛耶!哈哈哈……。」
羅雲默不吭聲,他把滿口胡言亂語的諾矩,扶到辦公桌旁的椅子上,然後繼續執筆修復《孫子兵法》。
※
諾矩吞下般若丸後約一小時,正是會議開始之時。羅雲坐在諾矩身旁,忍受藥效還在發作的恩師,時不時稱讚其他馬努修身材很「可口」。
在裝飾華美的會議室裡,許多倒數第二階級的「佩塔」僕人,替與會的馬努修們奉上茶點。
羅雲每每開會時,都覺得諷刺。
「新正法國度」由「佩塔」階層打理所有粗活雜務、由「提格尼亞」育種、由「阿索倫」維安,為的只是讓這群「馬努修」能坐在這裡安逸地討論——
「下一個議題:是否改變『花蜜』這一詞的讀音?」
「接下來討論:是否在培育擁有烹飪技巧的『提格尼亞』時,增加創意基因,有利於製造創新料理?」
「現在讓我們討論:是否開放馬努修擁有在公共場合裸體的權利?」
——要忍耐。
羅雲告訴自己。對此,他早就已經習以為常了。
「最後一個議題,」主持人強打精神說道,羅雲猛然抬頭,投以一點期待眼光,聽到的卻是主持人高喊:
「是否對於煽動分子,諾矩‧馬努修,施行『阿鼻刑』?」
「等一下!」羅雲錯愕不已,猛然站起。
他們提出的提議呢?被強行拔掉了嗎?羅雲也不管主持人低喊:「保全。」身後出現幾個穿著白色軍用制服的壯漢,把羅雲用力按倒在會議桌上。
「等一下,老師到底做了什麼?」羅雲猛力掙脫背後一群壯漢,甚至有兩個阿索倫被他直接甩飛,「老師,你倒是清醒一點啊!」
羅雲轉過頭來狠瞪主持人,誰知台前立體投影,播放著剛剛諾矩在辦公室大吼「那些愚蠢驢子,愧對身為『馬努修』的學者靈魂」,以及研究室裡的《孫子兵法》手稿……。
「我還沒講完議題,」主持人冷冷看著羅雲,「並且讓共犯——姓名由立體投影顯示——觀看諾矩受刑?」
他定睛一看,投影上盡是那份提議書上署名的馬努修們。頓時,其餘馬努修的齊聲指責辱罵,而簽名的馬努修或恐懼、或反駁,主持人大吼「保全!保全!全部肅靜!」,以及周遭阿索倫不停奔走,一片混亂。
羅雲也被十個阿索倫壓著,他只好乖乖配合,被抓回座位上坐好。諾矩只是一臉茫然,他整個議程都在棄票,因為他根本不清楚何時該投票。
「現在進行投票!」主持人宣佈,在場的馬努修將手伸進會議桌的抽屜裡,按按抽屜裡的螢幕。不久,投票結果以圓餅圖投影出來,此議案以將近九成的贊同率通過。
羅雲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他無力地癱在座椅上,看兩個阿索倫衝上來,粗暴地抓起諾矩。諾矩還一臉茫茫然,緩緩轉頭望向羅雲,問:
「羅雲……你覺得我降落的姿勢,帥嗎?」
那是老師最後一句有意義的遺言。其他羅雲聽到的,只稱得上是臨死的淒慘哀號。
※
最低階級「奈拉卡」,是專門留給行刑人與罪犯的。
軍事專家權威諾矩,生前所有著作被銷毀、受頒獎項全被撤銷、辦公室也被摧毀,並且將會以「諾矩‧奈拉卡」的惡名被後人記得。
深晚,剛觀看完諾矩受刑的羅雲,無力地倚靠在老師生前所在的研究大樓,交誼聽的沙發上,滿面涕淚。
「阿鼻刑」除了對人社會地位的徹底剝奪,還將人體百般折磨,最後變成一碗血紅羹湯。觀看受刑的「待觀察公民」,還得負責將羹湯吃完。
視角下方不停閃爍著哭臉標誌,以及「負面情緒過於強烈,請服用般若丸」標語,讓羅雲很想戳瞎自己雙眼,反正這雙眼睛除了哭,什麼也看不到。
只有一片黑暗。
羅雲看著眼前的落地窗,只被高樓大廈與空中汽車佔據,光害肆虐的星空,只有一片黑暗。
忽然,警鈴大作,前所未有,廣播要全體公民趕緊找掩護,這使羅雲睜大雙眼:原先一片黑暗的夜空,忽然出現許多墜落的彈頭型物體,像流星雨那樣。
——南西,是你們嗎?是你們贏了嗎?
哭得精疲力竭的羅雲踉蹌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窗邊。他扶著落地窗,不去看自己狼狽不堪的倒影。夜空那些飛舞彈頭,開始發出球形光芒,他耳邊響起與南西最後的對話:
「羅雲,『馬努修』們會怎麼賦予這流星雨定義呢?」他依稀看見,南西朝天伸直雙手,「我會說,像是天空降下烈日千陽那般。」
「南西,妳引用的是《薄伽梵歌》啊……。」
羅雲眼前只剩一片空白,他明白這是核彈強光造成的失明。剛剛在他視角的諸多警語,因為視角膜失去作用,瞬間消失——這讓他再次感受到「自由」。
羅雲微笑,在這潔白中,想像著與南西一家人用餐的景象,並緩緩說出《薄伽梵歌》的名句:
「如果烈日千陽於空中一齊爆炸,那將有如真神綻放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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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一、大家放心,我的碩班推甄一切順利,幾乎所有資料都上傳完畢,只要等放榜就好。一切聽天由命,我只管繼續充實自己。
二、大家比較好奇的應該是文中的階級來源,事情是這樣:
人間道→manuṣya→馬努修→學者
阿修羅道→Asura→阿索倫→戰士
畜生道→Tiryagyoni→提格尼亞→育種人員
餓鬼道→Preta→佩塔→勞動人員
地獄道→Naraka→奈拉卡→行刑人、罪犯
四、我覺得我寫的作品閱讀門檻越來越高怎麼辦,這好像不太好,真的有人會一次看就看懂我在幹嘛嗎。(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