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有著溫暖的光芒,只是四周一片黑暗,前方依稀能看到有路,也不知道是不是通往那處有光的地方。
黑暗中能感覺到一些游移的惡意與恐懼,妳站在原地,有點猶豫自己是否應該踏出腳步。
就在思考之間,妳突然發現,不遠處路的入口邊,蹲坐著一隻奇怪的生物。
犬科的頭顱,貓科的身體,六條狐狸似的尾巴……無論是龐大的身形還是外貌,都能讓人一眼就分辨出來那是個不屬於塵世的存在。但牠全身的毛色倒是漂亮而統一的,半長不短,看起來頗為柔軟,散著幽藍色的光澤。
牠就這麼窩在角落縮成一團,像是想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小一些。一雙略略上吊的獸眼本該帶有兇相,此刻卻流露出了小心翼翼的眼神,看著妳,竟有幾分些不知所措。
妳從未見過這種生物,但牠給妳的感覺卻是無比熟悉的。
「阿寶?」
「……妳認得我?」
聽到自己的小名,那生物的眼睛整個亮了起來。
妳笑了起來,知道自己想對了,「當然。我養了二十年的女兒,我怎麼會不認得?」
牠看起來微微鬆了口氣,站起身慢慢靠過來,身長直逼一個成年男子的身高。但妳並不覺得可怕,看著牠將頭顱送到妳手下,妳摸了摸,只覺得手感還挺好,就像過去妳摸著她的頭髮那樣,而牠還是那個倔強又愛撒嬌的孩子。
「這裡是哪?妳知道嗎?」妳問。
牠聽了,垂下了尾巴晃了晃,露出了失落的模樣。
「這是前往淨土的最後一段路了,我是來陪妳走的。」
「噢,是嗎。」
「嗯,這是我最後能做的了。」
看牠走到路的入口,妳想了想,跟上,走到牠身邊,將一隻手搭在牠的肩胛處。
牠身上的淡淡藍光多少照出了腳下的路,這讓妳對踩出的每一步安心了許多。而牠也走得不快,完全配合著妳的步伐。
「爸爸跟弟弟還好嗎?」妳問。
「還好,應該已經慢慢習慣了。崙仔也是個沒血沒淚的傢伙。」
「不要這樣說,他是妳弟弟。」
「我說真的啊,從頭到尾他問題最多。」
「我的身體呢?」
「昨天已經火化了,骨灰放在靈骨塔……我以後是不是都看不到妳了?」
「家裡還有照片啊。」
「那不一樣。」牠搖頭。
「那就不知道了。不過我覺得,有緣分總有機會再見的。」
「嘛……辛苦養大的女兒竟然是一隻妖怪,妳會很失望嗎?」
「不會啊,妳還抱有一顆柔軟善良的心,平時也滿乖的。」
「以後就沒人能管著我了……」
「還有妳爸爸,妳也要聽他的話。」
「好啦……但總覺得我跟他的思考頻率對不上。」
「多陪他聊天,要常回家吃飯……妳爸不喜歡一個人吃飯的。」
「我知道……對了,我們唸給妳的經,有聽到嗎?」
「有啊,前面幫了我不少呢。」
「那就好。」牠呼了一口氣,搖了搖尾巴,「總算沒白唸。」
光芒越來越近了,溫暖而平靜。依稀能看到房舍的模樣,寶塔莊嚴。
途中有些東西聞到魂魄的味道想靠過來,全被牠齜牙咧嘴地趕走了。
牠緊貼著護著妳,什麼東西也不讓靠近。妳看牠舒開的指爪伸個老長,有時候看起來很緊張。
妳安撫地摸了摸牠,心裡也是安心的。
「啊,對了,妳是怎麼過來這裡的?」妳想起什麼,問道。
「不太好解釋……是從夢境的邊界過來的。花了好幾天,問了很多遇到的人,才找到妳的位置。」
「晚上要好好睡覺,早點睡,不要一直熬夜。」
「……是這樣說的嗎?!」
「飯要好好吃,三餐要正常,多吃水果。」
「……好啦,我知道。」
「這樣我才會放心。」
「安,會好好照顧自己,活跳跳的。我可是妖怪。」
「回去了還是人的。」
「……嘖。人類真的很麻煩。」
「妳是我女兒我才關心妳。」
「我知道我知道。」
眼前的光越來越明亮清晰了,最終分出了一個界線。
在光的邊緣,牠終於停下了腳步。
「就在前面,快到了。但這裡我過不去了,那不是適合我的地方。」
「嗯……妳在人間要乖,要好好做人,要善良……不要走歪路。」
「盡力啦盡力啦~對了,等我修成九尾,我去找妳可好?」牠像扇子一樣展開身後六條尾巴,尾尖搖了搖,「看,已經六尾了。修成九尾變成大妖應該就有辦法過去了吧?」
「要用正當的方法進去喔。」
「我盡量啦。」牠吐了吐舌頭。
妳看著牠的反應,像是看到了過去她表面應聲卻依然陽奉陰違的樣子。接著想到的,是從小到大所遇到的人──父母、兄弟、妹妹、朋友、丈夫、兩個剛長大的孩子──妳突然覺得捨不得了。
但看著妳眼中的眷戀,一向不希望妳走的牠,反而決定硬下心腸來。
「好了,去吧,我時間也不多了。」
「……」
「決定向前了就無論如何都別回頭,我會在這邊看著妳直到妳平安抵達。如果有事,我一定會不計代價幫妳解決。」
妳轉過身來,抱了抱牠,說,「好。妳要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照顧爸爸跟弟弟,我才會安心。」
這個模樣的牠根本無法回抱妳,抬了抬爪子就放棄了,改用脖頸蹭了蹭妳的頭,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將妳的氣息刻進腦海裡。
「我知道。記得,不要回頭。」
妳終於還是遠遠走了,依照牠的囑咐沒有回顧,在牠視線中慢慢離開了這個妳養大的妖魔孩子的世界。
記得在妳入殮之後,最後確認了妳的妝容,禮儀公司的人說,想再多看一下能再待一會兒,走的時候拜一拜,然後就別回頭了。
她看了很久,待到了最後,才轉身,走出停棺室後腳步加快了許多,然後眼淚就流了下來。
妳曾說,妳會是她最堅實的避風港,但現在……妳走了。
在終於看不見妳的身影後,那孩子身邊也有聲音響起──
那是那片淨土的主人。
【時間到了。】
「是,謝謝您的成全。」妳的孩子看也不看祂,只是凝視著妳最後離去的方向,聲音平靜,「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對於牠的無理,聲音的主人顯然也不以為意。
【身為妖魔,如此沾染人性、擁有孝心已是可貴了。妳母親將妳教養得很好。】
「是。」妳的孩子同意了,「她是最好的。」
【好了,回去吧。我不會向妳拿任何東西,只是,回去之後,妳不會記得屬於此界的所有事情。】
牠的眉頭皺起來了,終於轉頭看祂。
「再回到這裡,我還會記得她嗎?還會不會記得所有和她的約定?」
【放心,會的。而她在這裡,也會過得很好。】
「……我會再來的。」
連結斷開了。
睜開眼,有一瞬間是茫然的。但只愣了幾秒,眼淚就開始不受控的掉下來,也不知道是開心還是難過。
一點印象都沒有了,有的只有從靈魂深處傳來的狂喜和直覺,說,穿越了一天又一天的層層夢境,我見到妳了。
當時親手將妳的棺木推進我此身到不了的地方,我一面要妳快跑、說火要來了,一面哀求妳等我一下,就一下,讓我去找妳、送妳走最後一程……
我確實完成了我的承諾。
那是我對妳的養育之恩,最後的一點報答了。
只願妳在另一個世界無憂無慮、無病無痛、無牽無掛。
平安、喜樂,如此足矣。
藍兒碎碎唸:
【人稱註解】
牠──妖魔,靈體
她、我──妖魔在凡間的人身
妳──妖魔在凡間人身的母親,已病逝
祂──淨土的主人
這篇是我拿自己的事去寫去改的。
昨天早上,我辦完了我媽的喪禮。
最後一次見到她,已經是燒剩的幾把枯骨了。被裝進我親手挑的骨灰罈中,由我和我弟送進了靈骨塔中。
我媽走了,本來喪禮辦著我已經慢慢習慣,習慣那種失去她、再也沒有的感覺。但每次見到她,躺在那,容顏慘白著,被上了她平常根本不會化的妝容,總是不受控制地飆淚。
想想,我只有見到她的時候,才會無法抑制地想哭泣吧。
痛,真的很痛。
那是種怎麼也沒法彌補的缺口和遺憾。
從前我一直在她面前努力想裝成正常的模樣,不想讓她知道她辛苦拉拔長大這的孩子是這麼個模樣,不想讓她失望……但她還是看出來了,還是費盡心思養著我教育著我,從沒放棄過。
小時候不懂事還叛逆,長大後覺醒了卻一直沒機會好好謝謝她養大了我這個表裡不一、只有外面一層皮像人類的生物,一直想在她面前至少當個好孩子多體貼一些多孝順一些,卻好像什麼也來不及多說一些多做一點。
高中畢業的時候,學校會希望家長寫一封信給畢業生,昨天又給我翻了出來。
……
然後
淚崩
嗯,說好會是我最堅實的避風港的,原來她也會騙人。
……然後一向習慣對人心帶有懷疑與警戒的我就這麼被耍了。
之前還在靈堂祭拜的時候來了不少學生,很多都哭了。還有學生代表全班送了一份禮物過來,訂做的,只是……晚了。
我打開一看,裡面全是學生的照片和祝福,滿滿的早日康復……
那是學生的期盼,是我們所有人的期盼,但她啥也不管,撒手就跑了。
……
字打著才發現原來我電腦也有她的痕跡呢。
我用的Word,本來是裝在她電腦裡的,現在搬來我這了,掛的還是她的名字。
也挺好的。
我們是用佛教的儀式下葬的。在儀式中,有很多助念、誦經、迴向的儀式等等……簡單說就是(聽說)人死後會看到很多幻覺,好的不好的,我們要幫她找到正確的方向,不要理會那些不好的存在的誘惑、不要走錯路,能平安到佛祖身邊,好好修行、享福。
另外也有我媽的舊友帶了一部「自救用的經典」過來,讓我們唸給我媽聽,就是告訴她遇到那些亂七八糟的時候,能怎麼做、怎麼保護自己。
我就想,我能做到的話,還唸那做什麼,我自己來就得了,什麼也別想給我碰她。
還好,一路她還走得平平安安的,我最後也找到她了。
以後的日子會很忙,但也不是沒人陪著。
挺好……都挺好吧。
至少平安健康,這個最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