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場清夢之後,從未謀面的妳和你
返家的路上,我臨時起意,決定隨著片段的記憶繞來了這充滿回憶的這裡。
走出繁密的防風林,隨之映入眼簾的是那座遠方斜坡上那有些斑駁的白色燈塔。
多年後事過境遷,燈塔上頭的油漆雖已褪色,剝落的痕跡也不少,但在塔頂上的那盞探照燈似乎能隱約地看見還在轉動。
往前再走了幾步路,我便能看見刻意繞來這裡的目的地。
走上被海風吹拂的草皮,在通往燈塔前的路上有一座用木頭搭造的觀景台。雖然看上去有些殘破,但幾乎與記憶裡原本的樣子差不了多少。
「……若沒記錯的話,面海右側的那盞銅燈上應該還留著那時用立可白塗過的痕跡才對。」
我輕聲地說道,並在心底竊喜。
小的時候,只要是萬里無雲的日子裡,我們幾個住附近的孩子總喜歡半夜偷摸來這裡,躺在觀景台上仰望高掛在天上的群星,從春季的弧線到冬季的六邊形,每個季節裡都享受著別於白天的那份愜意。
「……真不知道那些傢伙現在又在哪裡搞些甚麼名堂。」
我笑著吐出鼻息,推擬著他和她和他之間的種種可能。
而就再往前靠一些的時候,我意外的發現觀景台的扶手旁靠著一名打扮輕盈、將長髮束起的女子,她青澀的模樣與此時此地顯得不是對調。
她輕閉著雙眼,臉上提著滿足的笑容,好不愜意的享受著那陣微微吹過的柔和海風。
「打擾了……」
「……你好。」
似乎是察覺緩緩走上觀景台的我,女子側過臉木然地看了我一眼,但她也不忘禮貌的與我互相頷首問好。
我靜靜地坐上了長凳子,一邊整理著腳邊的行李,一邊多事的開口向她問道。
「現在應該不是高中生翹課消磨的時候吧。」
「……高中生?」
聽了我的話,女子起初是有些詫異,但沒多久她便擺起了有些不悅的神色。
「你誤會了,我不是高中生。」
「呃,哈哈……不好意思。」
誤會對方的我尷尬的說不出半句話,只好頻頻的苦笑著。
她把轉過身,輕盈的跳坐上了觀景台的扶手。
「倒是你,看你這身打扮也不像是漁港的老粗,這個時間會來這邊難不成公司今天不用上班?」
面對她反過來的質問,我拍拍腳邊那個貼滿貼紙的行李箱無奈的開口回應。
「……我只是個正要返家的畢業生罷了。」
「那──應該算的上是待業中囉?」
這句話聽來無意,但卻像是冷箭一樣狠狠的刺到了我的背上。
「呃。」
雖然心想著怎麼會有人當著陌生人的面前,口無遮攔的說出這樣的話;但或許這是方才得罪人家的報應吧……而且她說的其實也不是不對。
有些事情說實話果然讓人哭笑不得。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夏偑,夏天的夏,人邊風。」
「黎姿寧,目前還在讀地科系大氣組的三年級。」
刻意強調的口氣聽起似乎是想要糾正我似的。
我煩悶的嘆了口氣。
雖然說女人是種會在意年齡的動物,但這種狀況照理來說都是被誤認老的時候才會發生,被誤認年輕而生氣的人我還是頭一次遇見。
「……抱歉。把妳誤會成高中生,是我搞錯了。」
我捏了捏印堂,自知理虧的低下聲給對方賠不是。
「雖然很沒有誠意,但看在天色不錯的份上,我就勉勉強強的接受了。」
「居然是看在天色的份上嗎……」
她跳下了扶手,然後轉向身後的那片大海。
「這麼說來,你該不會也住在晴灣吧。」
「嗯,家裡經營了一間小木工店……」
「嘖……瞧你一副文謅謅的樣子,家裡居然是開木工店的,還真是人不可貌相。」
「這也不是我能決定的,那是老爸的興趣。」
「所以你這話可以算是說自己身不逢時囉。」
「別隨便幫別人的話標註解好嗎……」
雖然感覺得出她應是想在對話之中佇立上風,但我總有種感覺,對她而言我似乎像是道配菜。
與我對話的時候黎姿寧幾乎從未回過頭,她始終凝視著眼前的那片大海,一切彷彿醉翁之意不再酒似的。
「……妳好像很喜歡海呢。」
「用喜歡這類的詞還顯得含蓄了點,對我來說,眼前的這片海算的上是我生命的一部份。」
「生命的一部份?」
「同是看這片海過活,對你來說應該也有某個特殊的意義吧。」
「意義……嗎。」
不解她言下之意的我,也只好順著她的目光一同望去。
我生於這面汪洋的鄰側,但我似乎始終不能明白黎姿寧話中的分量。
可能,這片海也對我有過某種程度的意義,但對於今天的我而言,那份感受似乎已被時間沖淡,難以察覺。
「……我想我大概早就忘了吧。」
「不可能,」聽到我這麼說的黎姿寧側過臉,神色不解的驚嘆,「有些細節是會永遠刻在我們心中的,不可能忘記的。」
「細節……?」
面對她一板正經發言,頓時間我顯得有些錯愕。
我分毫不解黎姿寧如此堅持這件事情的緣由。
「就像某場大雨、某個喜歡過的人,你只可能因為一些事情碰巧將那段記憶收起來罷了。」
「……」
看著我木訥的那張臉,黎姿寧有些不耐煩的開口。
「……幹嘛那張臉,別一副好像我不小心說錯什麼話一樣。」
「沒有,只是沒想到妳意外的很會形容這種事呢。」
她發出了咋舌聲。
「真不知道我把你推下去真不知道你是會摔死還是溺死。」
不用想,應該都會。
雖然很想這麼說,但面對這突如其來危險性的發言,我也只能安分地苦笑三聲後草草代過。
「既然妳這麼說了,這片海一定也帶給了妳什麼吧。」
被問到這裡的黎姿寧忽然間頓了頓,臉上明顯充斥著一股不耐煩的氣息。
「問這麼多幹嘛。」
「搞不好我們會有相同的理由嘛。」
這話原本只是抱著搪塞的心態說說的,但我萬萬沒想到黎姿寧似乎沒能分辨這樣的客套話,開始娓娓說道。
「那說了你不准笑我。」
「呃,不……用這麼勉強啦,其實我也沒有很想知──」
「所以你剛才那些話都是再耍我的?」
我的解釋還沒說完,黎姿寧便擺起了嚇人的臉孔朝我看來。
……既然這麼不想說就別起那個頭嘛!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後說道:「好──我保證不會取笑你的──!」
聽到我這麼說的黎姿寧這才收起了恐怖的神情,回過頭面向大海。
「這片海給了我夢想。」
本來做好心理準備要專心聽她長篇大論的我嚥了口氣,結果誰知道那句話並不是開頭而是短促的結尾。
「呃……?」
「……看來我真的該實驗一下我剛才說的件事才對。」
「不,我只是清清喉嚨而已,你火氣別那麼大啦,」眼看她準備轉身走來之際,我連忙在找些話來打發,「只是覺得這跟我剛進大學時候的想法很像而已……就是在某些東西上看見了目標。」
在我的一陣慌亂的解釋中,她這才好不容易收起了氣憤,重新轉過頭面向大海。
「其實這也怪不得你,畢竟只要是正常人聽了都會覺得蠢吧。」
「呃,會嗎?」
「……不會嗎。」
她說越說越頭越低,話尾甚至只剩下嘴邊捏著的默劇似。
「我是不清楚會不會啦,但我覺得只要能對得起自己就足夠了。」
「……?」
「況且這種事本來就不需要看別人臉色,若還去管別人是哭是笑,豈不只是證明自己不夠專心而已嗎?」
或許是因為不久前才經歷過這段吧,不知不覺得,自己很自動的又擺起了從前的那股架式。
只是在話尾的時候,心裡頭便湧上了一股複雜的滋味。
……我大概沒什麼資格說這樣的話吧。
放棄自己理想及目標的人,居然還有臉回過頭闡述這些。人老了,果真臉皮就慢慢的厚了。
而聽完我的話黎姿寧果不其然沒有把話接下去。
她只是沉默的抿了抿嘴,任憑海風一陣一陣的吹過。
「我、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現在回去應該還來得急。」
「現在回去上課……?換作是我,可能就乾脆回去補眠了吧──」
「你沒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嗎,多管閒事。」
「呃……」
伴隨著強風,她突如其來地提高了音調,使得我一時語塞。
她轉身走下台階,但沒走到兩步她便停了下來。
「有機會的話。」
「嗯……?」
「我會再帶你來重新認識認識的。」
「……認識什麼。」
「那還用說,就是你眼前的這片美景啊,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傢伙。」
我苦笑,「如果有機會的話。」
互相道別後,她便轉過頭朝著防風林的走去。
當她人影消失的時候,直到方才都還呼呼吹著的海風,頓時變小了一些。彷彿替這場偶然的巧遇,畫上了未完的逗點。
「真是如風一樣的女孩。」,我不禁在心底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