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段落:
我握緊她的手在華山的小徑上狂奔,一直往山頂的方向前進。
呼吸急促、內息紊亂,卻不能停下。
摀著手臂,熟悉的血色慢慢染遍了掌心,我不禁自嘲,身上的傷口有多深自己難道還沒個底嗎?不過就算知道,似乎也無濟於事。
仔細想想,似乎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受過那麼重的傷了。
華山冬季的天氣一如我記憶中的那般嚴寒,但如今熟悉的天候現在卻只帶給我身體過大的負擔。本來如果能夠正常地運功調息的話,多少還是能夠靠內力抵禦身體的寒冷,但現在,霜雪的寒冷卻讓體力流失的速度加劇幾分。
唯一還能夠感覺到的,只有從五毒女孩掌心傳出的微微溫度。她的表情看起來寫滿了擔憂和自責,甚至還有一絲悔恨的感覺。當她越是看見我胸前染上的嫣紅色澤時,她握住我手的力道就又更重了幾分。
「沒事……那不是妳的錯。」
就算已經做過緊急處理,她也用五毒特有的方式幫我治癒,但因為情況緊急的關係,傷勢始終沒有辦法完全控制完全。我只能夠帶著她,繼續往山上的方向前進,一邊喘息,一邊留意從身後接近在風雪中顯得模糊的腳步聲。
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的?解釋起來有些複雜。
※ ※ ※
過了長安後,純陽便近在咫尺。
不過就這麼毫無準備的上山,終究是不合適的。
隨著季節過了深秋越往冬季接近,身旁的女孩也逐漸意識到了,這裡的天氣和她所習慣的巴蜀一帶氣候的截然不同。早上醒來時也會不停搓著手,呵著氣,吐一息長長的白霧。
五毒教顯得太過暴露的穿著自然是沒有什麼保暖效果。露出的手臂和大腿就算和內功的保護,若不換件保暖的衣服,大概連華山的一半都還沒有爬上去,就會先被惡劣的天候凍得渾身僵硬吧。
這種事情對於在華山待過數年的我,是再清楚不過的。
就連她因為感到不好意思而始終沒有向我要求的個性,我也明白。然而,會危及到生命安全的事情,我絕對不會含糊。
於是,我領著她走向了賣著冬衣的店舖,但那卻是一個無可奈何的決定。
「接下來要上山,山上的天氣比起平地又更冷,所以保暖一定要做好,尤其是妳的手和腳,如果就這樣上去的話,會凍到手腳都結冰的。」
她怯怯地看了看我,看來似乎是在凍僵的風險和自己的難為情兩者中猶豫不決,或許還默默數著她自個兒的盤纏裡還剩下多少銀兩。
我拍了拍她的腦袋。
「這不是妳能逞強的,還是聽我的建議吧。」
要是我沒有說的話,她可能會就真的穿著這副模樣直接和我上了山,而且為了不讓我發現,肯定會勉強著自己做危險的事。雖然善體人意是好事,但太過拘謹而總是在意著別人而忽略自己的話,就有點讓人傷腦筋了。
既然都走到這邊,錢就不是什麼該放在第一順位該去考量的問題。
我們就這樣一路走進了鬧市的中心。然而當我還思考著幫她負擔一半冬衣的費用的時候,她原先拉著我的手,卻猛然地停下了腳步。
「嗯……?」
怎麼了?這話還沒說出口,我也意識到周圍的氛圍似乎不太對。街上有近半數人的視線,全部都朝向我們集中過來。而且那些視線有泰半集中在那個五毒女孩兒的身上。
「……感覺,似乎來者不善呢。」我將她拉得更靠近我了一些。
就算剛才疏忽大意了一下,但對於著重於氣場操縱與敵人纏鬥的純陽而言,辨認出周遭的氣息變化還是很基本的功底。
為什麼會引來眾人那樣的目光,要說我心裡完全沒有一點數,那肯定是騙人的。其實這一路走來,相似的情況不在少數,但更多都是疑惑和好奇的視線;而這次並不止於此,看著眼前少女的視線,並不是疑惑好奇那麼簡單,而是會讓人皮膚刺痛,背脊發寒的懾人敵意。
「沒想到純陽這樣正宗的武學門派,居然也會和那些蠻夷之地的邪教勾結?真是想不到。」
打破沉默的,是一個年過半旬的白髮老翁。
隨年紀而浮現的皺紋,稍顯得枯瘦的手臂,經過許多年月風霜的皮膚已然已變得粗糙乾燥,但最嚇人的,是他右臉上那一道長長的疤痕。
「……老前輩是什麼意思,晚輩不太明白。」
老人啐了一口痰,差一點就吐在了女孩的腳上,這個舉動讓我幾乎要發作,但看看女孩臉上的表情後,最後還是忍了下來。
「你少給我裝糊塗,那些玩蛇弄蠍煉蠱的蠻族進到中原來以後,到底害死多少無辜的人?又做了多少褻瀆死人傷天害理的事情?那種事情你會完全不知道?還是你要說你完全不知道自己牽著的是什麼人的手?啊?」
我掐緊了拳頭,咬了咬下唇。
自從天一教的勢力開始在中原一帶肆虐,漢人和西南一帶居民的關係便越發得惡化。許多分不清天一教和五毒教的漢人們,便直接將矛頭對準了他們認定為蠻夷之地的所有住民。
但……這種以偏概全的想法,有更多只是在無端發洩怨氣的行為。
「她還只是個孩子,也不是天一教的人,無需這般針對。」
「哼!就算是孩子,還不是和那些苗人一個樣?我這傷就是給他們弄的,這裡多的是因為他們煉蠱造屍人弄得家破人亡、生離死別的。而且……怎麼著?怎麼都是你一股勁地在為她的事情辯解?為什麼她不自己為這些事澄清啊?你身為純陽修道之人,帶著這樣一個蠻夷之地的孩童,還如此親暱,怕不是被下蠱迷惑,還是收了什麼好處,所以才做出這麼敗壞門風的事吧?」
「……你!」
只要是人,就有耐心的極限。
我的手摁在劍柄上,隨時都會拔劍而起。對於這樣的充滿偏見的說法,我實在無法容忍對方就這麼口無遮攔地造謠。就算她是來自南蠻一帶的偏荒地區,就算不能反駁她和五毒教和天一教可能的關聯性,但只有真正和她真正走過那些路的我可以確定,就算什麼也沒說,但她不僅溫柔,並且是個善體人意的孩子。
所以,就算我氣得幾乎要為了那些荒謬的言詞對民眾拔劍而起,恨不得讓他們把那些汙衊的話語全都給吞回去時,她還是一股勁兒扯著我的臂膀死命的搖著頭阻止讓我不要拔劍動武。
她害怕嗎?害怕什麼?
就算她的手不斷瑟瑟發抖……
就算低下頭,掩蓋了畏懼和難受的表情……
她還是不會希望我動手,不想見到我失去理智的模樣。
搞不好就算在這個時候她滿腦子想到的,都還只是自己對於把我牽扯到這樣的事情當中,被眾人質疑、被眾人羞辱的事情感到滿滿地過意不去。
說不定,她會後悔,當初根本不應該跟在我的身邊。
我挽著她的手,眾人刺痛的目光彷彿都在斥責著我對她的袒護,似乎都說著我不該和她有所接觸。個個都一副勸說著回頭是岸的模樣。對於一個還未成熟的孩子,為什麼得承受這樣的殘酷、忍著這樣的痛楚?
他們希望的,只不過是讓我放開手,為自己的門派正名,不過是在享受那種仗勢欺人的洩憤快感。他們並沒有顧及那孩子的心情,根本不打算以理性去判斷事情的是非對錯,只想發洩他們長期被壓抑在心底的那份怒火。
鬆手的話,會如何呢?
或許……這群人會停下對我的指責,或許他們會露出微笑,而後,或許接下來他們會轉移焦點將五毒的孩子團團圍住,再或許……
沒有再或許了……
如果不願意的話,打從一開始就不該握住伸出的手。
我根本不需要考慮,我知道……究竟什麼才是自己該做的,就算那不是他們所認為正確的事,就算那不是屬於純陽的道,那也會是我自己選的路。
就如我最初的選擇那般。
「看樣子,這裡不歡迎我們……讓開。」
收起手上和心中那柄劍,我挺起自己的胸膛,邁步將要走出。
在五毒女孩吃驚詫異的表情下,我重新用力握緊那隻已經快要失去力量而差點放開的小手,對她露出了盡量能心安下來的平和微笑。
沒有任何一點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