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
他很無聊。
他很無聊?
巫茲瓦茫然的仰頭看著耶拉,腰側的傷口汨汨流出大量鮮血,痛覺卻在惡夢降臨之際被硬生生麻痺。他感受不到外界帶給他的任何刺激,於此同時,心中不甘與煩悶甚至錯愕的苦痛漣漪圈圈盪入神經。
「巫茲瓦,你真的愛我嗎?」耶拉的聲音好冷好硬,語尾吊起了問號,答案只是沒有開口繼續說明的絕對。
「……耶拉,你為什麼要懷疑?」
「你心疼我、愛護我、陪伴我、在乎我,我確實都看在眼裡。」耶拉舉步走離巫茲瓦,一腳踏在滴落在地的那攤鮮血上,在抬腳之際,鮮血如雨般淋在未被汙染的鞋尖。
「可是呢?我也都知道,那是我要來的,你任何一點對我的憐愛跟心疼都是過去的我要來的。巫茲瓦全心全意想顧好這個世界,而我是唯一一個與你相稱的存在,所以你也將我視為這個世界最需顧慮的存在。你顧及我這個人,卻從沒真正用心顧及我。」耶拉站到門口,因著傷口無法輕易動彈的巫茲瓦僅能小幅度瞥見他的背影,「你看書、你視察大地,即使是吃飯、泡茶、聊天,你未曾停下對這世界的理解,從不真正關心我的一切。」
「我多想要你問我,今天泡的會是哪個口味的花果茶?今天在外面有沒有碰到有趣的東西?頭髮是不是長了要剪短?」耶拉倏然轉身,精緻的臉蛋上,淚水爬出眼眶,「無論我在這座宮殿裡──這個你我居住的地方──花了多少心思在照顧,你從來沒有開口稱讚、詢問過。」
「我……」
「巫茲瓦,當我知道你擔心我們會消失,心裡是高興的。愈是外出尋覓解決方法,我就愈是感受得到你的用心。」耶拉開始哽咽,語調逐漸沙啞,「我突然想到,如果哪天我不見了,你會怎麼辦?然後你知道我發現什麼嗎?」
「耶拉──」巫茲瓦略微詫異的開口想阻止耶拉繼續說下去,立馬被耶拉回以失控的哭聲。
「巫茲瓦,我發現……就算沒有我,你也一樣可以繼續過活……」
「我沒有──」
「你可以繼續看書、繼續視察大地,只是再也沒有我泡茶給你、跟你聊天、陪你吃飯──」他深吸一口氣,「而我呢?要是你消失了,我會怎麼辦?」
「沒有巫茲瓦,我早上起床就無法跟你說早安、我裝飾的宮殿再也沒有人看著、我泡的花果茶再也沒有人會喝,我的每分每秒都無法為你而活,我的日子都繞著你轉。你若消失,我到底還剩什麼?」
他曾說,耶拉是很自我的一個人。
很自我的為別人想,想要透過任何一種方式吸引喜愛的人的注意。
「耶拉……」巫茲瓦強撐著身子想站起來,痛楚如灼燒的火焰刺激得他再度狼狽摔回地面,「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
「你愛我嗎?」
巫茲瓦突然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該填上什麼。
因著耶拉是特殊的存在,他始終沒有思考過,耶拉當初說做情人的意義何在。
愛與不愛對他來講太過曖昧不明,讓他難分是非。
耶拉突然笑了,笑得乾澀而難聽。
「讓我幫你回答。」他的雙眼被淚水潤濕,眼神透出鋒芒,「你試著愛上我,卻從沒認真想愛過。」
「所以我──」耶拉放大音量,像是要發誓什麼,一隻手放在門把上,銀髮散亂的披在身上。
「我放棄了。我不要你了巫茲瓦,這個夢境的存在有我就好。」
他旋身關上門,不帶半絲猶豫。
※
他們為什麼能吵到如此難以挽回的地步?
巫茲瓦後來使用能力替自己包紮,趁著耶拉消失在宮殿時草草打包書籍就走。
這是他唯一還能替耶拉做的──留在那邊只會讓耶拉看得礙眼。
直到巫茲瓦在他所認知的夢的邊境建起自己的堡壘,他才開始思考耶拉那天突如其來的作為。
由愛生恨,容易嗎?
假設他們真的是能量體,耶拉從何而知?如果要讓自己消失,又為何要留那麼點力量給自己?
這些問題的答案,如今他再也問不出口。
「巫茲瓦大人?」茶鴉推門進來,端著用托盤盛著的茶杯與茶壺,一入眼看到的便是巫茲瓦倒在書堆裡熟睡的模樣。
識相的茶鴉禁聲,趨步向前走到巫茲瓦身旁放好托盤後,蹲下身整理起書籍。
茶鴉曾經向巫茲瓦問過,這堆書都是從哪來的,巫茲瓦回說,那都是人類做夢時,偶爾在夢境產生的東西。
巫茲瓦大人看書有個目的,但茶鴉始終不想多問。
就好像無數次瞥見巫茲瓦大人眼帶悲傷的望向窗外,茶鴉將一切放在心上,但視作心中的秘密視若無睹。
「我說了謊,所以,耶拉要將我逐出這個世界。」
只有那麼一次,巫茲瓦沒頭沒腦的向茶鴉閒話家常起來。
「什麼?」茶鴉那時第一次聽到巫茲瓦提起過往,他疑惑的看著站在窗邊賞月的自家主人。
「我很不甘,更難以釋懷,無論我做錯什麼,我都願意彌補。但我也感受得到耶拉的絕望,他不只不要我,更是無論我做什麼改進都沒有意義的那種。因為,無論我怎麼改變自己,他就是不要『巫茲瓦』這個人。」語氣淡淡的,茶鴉垂首咀嚼這番話,心頭也跟著變酸。
「結果過往我是怎麼忽略他的,我直到現在才明白。」巫茲瓦回過頭,他靠著牆,雙手盤起,「茶鴉,每個人都需要被他人定義。」
「是嗎?」
「大概吧,如果人不敢為自己下定義,就得有人幫著他。」
「可是我給了耶拉一份情人的定義,卻始終沒有正面思考過,耶拉真正需要什麼,自顧自的沉浸在夢境的管理工作裡。」那雙烏黑的眼睛似乎閃過一絲閃爍,「茶鴉,如果哪天我也罔顧了你的感受,請你告訴我,我一直不是那麼聰明的人。」
「好的。」茶鴉點頭,堅定的回望巫茲瓦,「我相信絕對不會有那天,在您賜與我名字的剎那,我存在的定義就已兌現。」
「不……我想我真的沒那麼偉大。」巫茲瓦閉上雙眸,眼角滑出淚水。
「再痛、再後悔都過去了,可我的心還是停留在那裡,等著他給我解釋。」
再失落、再無奈都已成過去,傷痕,在夢境裡分隔兩地。
茶鴉猛的從回憶裡醒過來,輕拍方才恍神從手中掉落的書本,正想將之放上書櫃時,那本書突然消散在空中。
「……又消失了。」這種家常便飯的事嚇不著他。
夢境這種地方,從來就不是讓人安身立命的好地點。
茶鴉看向窗外的上弦月,無聲的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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