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浮世畫家》（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1986）
作者：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
譯者：謝搖玲
出版社：皇冠（1994）
說來奇怪，上次去找二手書攤找這本書的時候，我發現該作者的作品被歸類在日本文學區域中，然而實際上石黑一雄應該是日裔英國人才對*1；不但是日裔英國人，他的創作路線也不以移民文學著稱，反倒十分著重在普世議題與充滿不列顛文化的故事上頭。後來想想，我猜那大概書店按人名分類之後的結果吧。
以一位六十來歲的資深作家而言，石黑一雄並不多產，在此同時，他的每部作品都具有極高的獨立元素與文化價值。早年石黑的作品帶有某種一致性*2，如《群山淡景》講的是移居英國的日本女性與她的經歷、《我輩孤雛》則是一位英國偵探的中國上海尋親記、《長日將盡》的主題是一位英國貴族管家的生命歷史，這些創作專注在歷史事件，尤其是二十世紀初那股劇烈的時代變遷－－不過這些都創作並沒有框限他的寫作版圖，當我們以為他只專注在現實世界的時候，黑石一雄突然寫了一本叫做《別讓我走》的科幻小說，最新一本《被埋葬的記憶》更是一脫過往的社會寫實風格、轉以歷史奇幻寓言劇為故事藍本。
我想石黑肯定非常享受不受類型拘束的寫作體驗。而另一方面，其實我感到很訝異，因為著力於社會寫實文學的作家竟然會突然想嘗試寫奇幻科作品，畢竟以驚悚起家的西蒙斯都想以寫歷史小說作為自己身為文學作家的證明，長年以來如驚悚、奇幻、科幻、懸疑偵探等故事都會被歸類成＂類型＂，某種程度上也是難以與文學齊身的次文化創作*3，結果被定位為文學作家的石黑一雄卻突然起了想寫類型小說的念頭，而且成績還不差，這也真是有夠奇特的了。
石黑一雄的作品有幾個特徵，那就是徘徊在歷史、帝國與回憶之間，故事中的主角們不但追尋自我定位、更隱約替自己的族群道出獨白；他的文筆優雅且深入淺出，其作品帶有物哀之情、卻不沉溺其中，可以說是十分親民的文學作家。而今天我要講的書是《浮世畫家》，一本十分精簡輕薄的小說。
本書乃是奠定黑石一雄文壇地位的早期作品，石黑一雄自稱為國際主義作家，若閱讀過他的作品，各位便能發現此話不假，因為相較於常見的作者，石黑鮮少展露情懷、反倒更著重於客觀事實與局勢中的潛移默化*4。他善用第一人稱創作，《浮世》一書便是以一位經歷二戰動盪的日本畫家小野鱒二為視點而寫成的作品。
本作的時間點為1948年的日本，在敘事之初，小野只是在陳述他的家園、並輕描淡寫地解釋年老的自己所擁有的藝術成就，隨著故事推進，關於成就的事實變得越來越曖昧，穿插著小野從求師到成名的過程以及參與政治活動的初衷、兩位女兒對父親的觀感、小野的個人獨白，作為一代名師的小野鱒二退居為一位觀察者，而真正的主題亦隨之浮現，也就是作為侵略國的日本民眾到底是怎麼看待自己國家造成的侵略事實，當故事走過一遭，事情便回到了小野自身，回應著他對藝術的追求、以及使他他心生罪惡的根源。
說到主角小野鱒二，我們可以說他是一個過於理想化的藝術家，不但理想化、而且有點自欺欺人，在戰爭期間他肯定對自己正擔任的職務、以及正在發生的事情有所耳聞*5，但年老的小野在回憶時卻經常退避至藝術的保護牆中，他總是避免談政治，彷彿自己從來不受影響一般。當日本戰敗後，曾作為政治藝術家的他頓時失勢，在當下的局勢，小野除了隱退之外別無選擇，然而在么女苔子的婚事流局、接著長女節子強烈暗示這是父親過往的＂身分＂所導致後，以此作引，為了不讓苔子的新婚約再次破局，主人翁開始了一連串的回憶與探索之旅。
石黑一雄在書中表達著一種極為矛盾的情結。小野追求藝術，他刻苦學習、最終獲得成就，但他卻不願正面承認自己的藝術最終與政治同流的事實；他觀察著年輕人對上位者的怨恨，以及戰後的日本將罪責全推向領導階層的狀況，然而作為參與者，他們卻帶有一種自認無辜的氛圍。交錯在回憶之榮景、現實之變革、以及壓抑在小野心中的罪惡感，毋寧說《浮世》是畫家小野鱒二的懺悔之路，當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寧願把二戰發生的事情給遺忘的當下，但小野卻因么女的婚事而逐漸以迂迴且破碎的方式回顧過往。
然而小野的回憶充滿著各種避重就輕與虛幻交雜的場面，讀者也很難確定節子是否真的曾暗示過父親關於這不名譽的身分的事－－只是當故事走到結尾時、當小野與同為藝術領域的點頭之交暨親家坦白出自己的問題之後，一切突然變得不重要了，因為舊時代早已離去，他們活在新的世界，面對的文明與希望，沒有人會關心那段過往殘景。
小野原為浮世畫家，追求的應該是具有娛樂與剎那的虛幻美好，正如小野的老師森君一般，森君畫的正是花街鬧區中的歡愉美景，而他使用的是歐洲式的技法，彷彿暗示著森君本身就是當時藝術的西化具象，然而小野卻選擇了描繪世俗與具有社會性的主題，甚至在一直三十年代的中國危機時一股兒的投身愛國畫作上頭，這樣的轉變可謂是諷刺至極。
主人翁雖然透露出他不解戰後的年輕人為何要撇清罪過，整個社會的都瀰漫著一股否認與壓抑的氛圍，實際上他就是這種社會氛圍的代表，差別只在於年輕一輩能靠未來填充自己極力捨棄的過往，而如同小野這樣的老人家卻只能活在過去、甚至他們本身就是被切割得歷史，只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在那浮世之處期許年輕人們能打造出一條康莊大道了。
作者談的雖是日本二戰時期的軍國主義，卻巧妙地＂避而不談＂，一切訊息皆以主人翁小野鱒二為核心，讀者所知道的消息都蒙上一了層薄霧，他的看似超脫世俗，實質上卻是十足逃避心態。換個角度來想，也許這也是呼應了主題與他的身分，本該脫離世俗喧擾的畫家小野曾積極入世、成為政治活動的推手，如今他不再具有影響力，亦被迫淡出舞台，在這樣的時空裡，他只能淡看世間，成為真正的浮世畫家。
說起來，最早期我在評論莫頓的小說時就曾提到過石黑一雄。相對於莫頓稍嫌生澀的精準時序安排，石黑一雄的描述雖相當趨近於意識流，但主軸卻拿捏得恰當好處、鮮少發生失焦危機；他以主人翁的當下事件為軸心，輔以過往的幻景在此來回穿插，並非事件引發幻景、而是幻景始終跟著主角的意識行動，這樣的手法幾乎是石黑一雄的寫作特色了。
本書篇幅相當短，相對的資訊量龐大，若花點時間專心研讀，讀者們肯定會受益良多。不過這本書在翻譯上有些憋扭，我不曉得是原文的問題*6、還是譯者的問題，所幸這不影響閱讀流暢度。無論如何，若各位有機會在圖書館或書攤中找到這本書、甚至是未來碰上再版，那就找來看看吧！
註：本次選用的是英國版的封面，美國版的也不錯，質感相當棒－－無論如何，那些都比90年代的台灣古樸風味要好得多了。
*1：石黑一雄在六歲時就與家人一同移民至了英國，直到三十年後才又再次踏足日本。
*2：他早年的幾部作品的自虐與壓抑成分都特別強烈，如本次的《浮世畫家》的主角是一位走在歷史變革前後的藝術大老，但書中他卻經常被忽視、或遭受家人的不理解，而《長日將盡》的主角則是因恪守管家尊嚴而放棄人生的老男人，整部作品幾乎可以說是他的追憶之旅。由於《群山》與《我輩》的譯本已經絕版了，我還沒機會把他們找來看，然而內容本身的自虐程度依然不言而喻，無論如何，石黑一雄真的很喜歡讓他筆下的主角飽受遺憾與懊悔的摧殘。雖然就連現在也一樣啦，但沒早期那麼濃烈刺骨就是了。
*3：文學與非文學，真是個大問題，我建議各位讀者去問文學系的人比較妥當。總之，撇除一些經典案例外，各種類型小說是否能歸類為文學的一環，這點一直充滿了議題性。
*4：說起來，我目前見過最喜歡賣弄情懷的作家大概就是史蒂芬．金了，金的作品非常著重於人事物的風土面向，他經常會以當代流行做為博取讀者認同的迷魂香。老實說，史蒂芬．金可能也是我見過最懂得如何處理情懷元素的作者，無怪乎他的驚悚作品總是如此深入人心。
*5：戰時的主人翁小野鱒二加入了『內政部文化委員會』、同時也是『非愛國活動委員會』的顧問，而故事中小野的學生黑田、其畫作被認為是有問題的，因此黑田被押入大牢飽受折磨，作品也被全數銷毀，並且一直到戰後才重獲自由，但小野卻以十分局外人的角度看待這件事。老實說，他最後會起意去找黑田，也是為了確定他是否會中傷小野家，而非關心自己的學生脫離黑獄後的生活狀況。
*6：據說這本書是石黑一雄想像中的日本，那麼關於人物的生活文化方面的事，是否參雜著黑石式的想像呢？其實整部作品中語句最奇怪的地方莫過於小野一家的互動情形了，基本上節子與苔子在說話時經常以第三人稱做應對，因此語氣顯得異常脫劇與客觀，她們鮮少使用＂我＂和＂你＂這樣的人稱代名詞，取而代之的是人名，感覺上就像是為了讓讀者們懷疑小野鱒二與女兒的對話到底是否真實而進行的安排。
創作內容
【書評】精美而扎實的《浮世畫家》
奇幻短篇故事群 (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