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到底想要問些甚麼,要問她為何要讓災異臨城、還是要問為何阻止他前往鎮壓災異、又或是要問華子非人卻為甚麼欺騙他多年……他腦袋裡面亂得幾乎要打結了,最後只能吐出這樣的問句。
「逢魔之時。」她卻僅僅回以四個字,卻令晴樹恍然大悟。
那天他打開了華子的房門,卻看見了早以堆積生灰黯淡的房間,陽光肆意侵犯了這個原先都被紙門擋起的世界,將真相赤裸地攤在光線底下,讓他眼睛生疼。幾乎有他一指節之厚的塵埃堆積於早就無人使用的室內,裡頭沒有半點生者的人氣,就連擺放的家具物事都是幾百年前的古舊之物,現在早已無人在使用了。
這與他每每在黃昏之時所不小心覷見到的華子的房間甚是不同,她的房裡還有現在少女使用的梳妝鏡與飾品、儘管華子從未配戴。哪像如今所看見幾乎等於荒廢的陰森之地。
現在所有的疑問卻迎刃而解。難怪華子每次都在黃昏時才與他說話,才會打開門扉、然後沒有幾分鐘就趕著他離開,因為逢魔之時僅有片刻,他倆所能真正接觸地,僅有這生者與死者模糊交界,令凡人得以視見鬼魅妖異的大凶之時。
「晴樹,你不准去。」打破彼此之間沉默的是少女的命令,她第一次以明確的語氣禁止少年行動。
「是甚麼時候?」他問。妖異降臨是何時,善於卜卦算命的少女必然十分清楚。然而她就像每一次避開他的問題一樣,沉默不語。
少女不答,他就自己猜測,「一個月、一周、三天後?明晚?」到了最後一個選項少女依舊未答,晴樹卻自己找到了答案,他嘆了一口氣不符合年紀的老成,「明晚嗎……」
晴樹低著頭,過了片刻才抬起頭,臉色堅毅,「抱歉了華子,我不會聽從妳的話。我不能讓妳的同伴降臨毀滅這座城。」儘管內心裡對於華子有諸多的不諒解,甚至是覺得她草菅人命,罔顧百姓,但心性溫柔的少年都說不出這樣銳利指責的話語。
於是第一次,少年在少女的面前甩袖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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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回了自己的房內開始準備明天跟隨著族人們一同前往保衛整個家園,他從小到大,學了將近一輩子對抗妖異的術,每天刻苦勤練,都是為了保護生者的性命,於是他收出了之前所抄錄的符咒,一一塞進衣袖內袋,方便明天戰鬥時需要。
「晴樹。」爺爺的聲音從他的背後響起。
面對這個始終最為寵愛他的長輩,少年難以不回答,於是他轉過來一邊說,「爺爺你別阻我,我明天一定要跟……呃?各位叔伯?」還不明白怎麼回事,一人走向他,飛快出手。
他的眼前一黑,後頸一痛就軟倒在地,及時被其他叔伯接住。
老人嘆了一口氣,「把他鎖了。後天破曉以前禁止他離開院落。」
當少年再次醒來已經是天色大亮,他奮力爬起身,跑去拉開門版卻發現文風不動,甚至外頭還有個叔伯擋著,「放我出去,這是怎麼回事?」
「祖父有令,晴樹你今天就別想出去了,在明天破曉以前都不得離開房內。」外頭的人回頭的聲線冷酷無情。
「我要跟著大家一起去戰鬥,我不要躲在這!」他大喊,但沒有人理會,只任憑他在裡頭焦急地轉圈卻毫無辦法。
眼看著天色逐漸傾斜,染上了點點橘紅,他卻只能座在床鋪上毫無動靜,直到外頭傳來慌亂吶喊的聲線,他抬頭朝窗外一看。
妖異群聚已經成了一片暗沉烏雲籠罩了整個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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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睜開眼睛,不用拉開門版都能聞到妖邪的惡臭味。屋內塑造出來虛假的燭花不安地劇烈搖曳,幾近熄滅。
外頭吶喊廝殺的聲音遙遙地傳到了這個荒廢多時的院落。
她低頭再卜一掛,原先露出兇相的掛轉而透出一線曙光,但如今也同那燭火搖曳,隨時可能斷卻。只要晴樹安份地待在房內不妄動,這一絲轉機便是握住了,然而依晴樹的性子只怕他不會那麼安份。
放下手,置於膝上,她瞧著外頭的血色殘陽,鐵鏽味將會飄滿夜空。
又想起了曾經年輕不已、威風驕傲的男人,現如今垂垂老矣卻依然顫抖祈求她帶來一線生機的堂真,暗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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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真的無可挽回?」蒼老的聲音出現於少女的房內,又是黃昏,霞光拉長了房內的影子,老人貴為一脈之首,如今聲線顫抖,透露幾分悲痛不甘,對著年紀明明相差極遠的年輕少女甚是恭敬地詢問。
「厄年災異避無可避。」少女回答的平穩,又可說是無情。
「拜託了……大人!請看在晴樹是我們一脈唯一嫡系血脈,請救他一回!」老人抖著身子,彎下了一直以來執拗的脊梁,俯身叩首。
「堂真。你該知道規矩的。」少女淡淡地出聲提醒,他要踰越天道了。
老人嚇出一身冷汗,連聲抱歉,「抱歉、大人。」
「我只能盡力一回,然而天命不可忤逆,最終結果,全看晴樹。」她沒有直言拒絕,卻也只表明了自己所做有限。
「我明白了。」老人難以壓抑地痛苦嘆息。
「不許晴樹前往鎮壓災異,否則一切將毀。」少女聲線冷酷,若要保全少年便只得如此。以數十乃至數百,換取一人性命,違抗天命代價甚為沉重。
「我族人丁必然消亡?」堂真似乎已無力再做爭論。
「妖異傾城,此為我等宿命,我族血脈必遭逢此大劫。」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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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人!晴樹他逃跑了!」慌亂的聲音伴隨急促的腳步聲,連禮數都幾乎顧不上,被派遣來通知消息的男人驚恐地跌坐在外頭。
「知道了。」少女的聲音從裡頭傳來,甚是平靜,「你去幫其他人吧。」
男人錯亂地點頭,也不知是有沒有意會,喘著氣又跑掉了,趕回前線去幫助其他的族人。
少女盯著方才擁有一絲轉機的卜卦結果片晌,終於伸手重新再算一卦。
「兌巽,大過。」
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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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樹房門外的守門人都趕去了前線幫忙,足以證明情況到底有多緊急。然而就算失去守門人,他卻還是打不開房門,因為門口被符咒給貼住了,整個房間都架立了結界,不從外頭打開根本無法出去。
「該死!」少年憤憤地踢了書櫃一腳。
「晴樹!晴樹!你在裡面嗎?」外頭傳來一個年輕男孩的呼喚,這聲音很熟悉,是他的表哥。
「映太?映太是你嗎?」晴樹連忙衝到門邊回答。
「是我!你怎麼還在這,大家都到前線去了。」映太抱怨著來到他的房門口,與他對話,聲音近在咫尺。
「爺爺……唉、一言難盡,快幫我開門,我們一起去,趁現在還來得及!」他喊著,聲音非常急促。
「好好、是這個吧?為何要在你房門口貼符啊。」映太不解地問,一邊撕下了符咒,門封被瞬間解開,晴樹拉開門,一把扯過映太的手臂,兩人拉拉扯扯地就跑向了打鬥聲響最為強烈的地方。
在那兒早已經死傷慘重,妖異吞吃人體,鮮血噴濺,死不瞑目的族人倒在廢墟之間,晴樹深呼吸一口氣,抽出了懷裡的符咒衝向了最深處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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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到了。」
少女緩緩地站起身,午夜十二點整準時到來。
外頭還殘餘著薄弱的聲響,但已經比起傍晚的時候還要削弱了很多,估計也即將來到尾聲。這是一場慘烈的戰役,以著一整個族人的生命堆疊起來守護的和平。
她一身黑色喪服,左衽交襟整理地整齊,緩步地踏出了始終未曾踏出的房間,腳步輕輕地走在斷垣殘壁之間,一路走往戰況慘烈的中央,她所要尋找的少年已在那裡了。
少年全身腥紅遍布,倒在地上,一雙眼睛緊閉,只有眉頭緊皺。
她緩緩走過去,站在他的面前,輕嘆一聲,彎腰執起他冰冷的手掌。那手掌曾經充滿溫暖,她雖沒碰過卻甚是很清楚,如今染了一掌的紅也蓋去了凌亂掌紋。
「晴樹,走了。」她輕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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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睜開了眼睛,入目地是一片如血絢爛的花海開散,他躺於古舊橋畔,緩慢地爬起身,少女執著他的手,領他一同走過長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