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她對山藥其實一點也不熟。如她所言,她不講究吃食,連帶的也不是很懂為何一樣之前看起來像泥漿般的噁心食物,結果居然變成現在這樣一整張固體,還微帶著香氣的食物,看起來好像不錯?「唔,還是不要好了,妳吃……」
「沒關係啦!程姊不要跟我客氣嘛,說來這本來就是要買給妳吃的,現在全都進了我的肚子,我還覺得不好意思哩!」衛心瑀也不囉嗦,乾脆剪了一小塊丟進原本裝了湯麵的大碗裡。「吃吃看!咬一口覺得不好吃再還給我。」
程蕎鵑瞄她一眼,活像衛心瑀頭上長了根角。「妳還願意吃我吃過的東西啊?」
她點點頭,「又沒關係!剩下倒掉很浪費的!」
可是吃陌生人吃剩的東西,不覺得噁心嗎?雖然她們已經住在一起一個多禮拜了啦。程蕎鵑夾起山藥餅瞧了瞧,不抱希望的咬了一口……
舌頭先是嘗到微帶黏膩的感覺,在咀嚼的過程中卻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鮮甜與香味,這東西滿耐嚼,口感也挺特別;程蕎鵑吃下那一小口,赫然發現——她居然不討厭這個味道!
「好吃嗎?」
面對衛心瑀滿懷期待的神情,程蕎鵑故作苦惱的應了一聲,「啊啊!還可以啦。」
「之前買到的時候我超開心的,八月底還不算是山藥的盛產季,如果等到十月再買,山藥會變得更便宜也更好吃!」衛心瑀咬了一大口;程蕎鵑目不轉睛地盯著,而衛心瑀嚼著山藥餅的表情就像是在吃上等的牛排似的,她真的很喜歡吃?
「我一發現它就決定要買了,因為,這個對我來說,充滿了回憶。」
程蕎鵑報以疑惑眼色,「回憶?」
「嗯。我媽以前常常煎給我吃。我們以前住中部,盛產季的時候隨便都可以買到;有時候甚至會吃這個代替正餐。」盯著山藥餅,衛心瑀的笑意轉淡,「其實山藥除了煎餅、磨成泥之外還可以跟排骨一起煮湯或是切片炒時蔬,很多很多作法……我媽說,一樣都是山藥,可是卻能夠透過後續處理做成很多很多不同的東西,程姊應該有感覺到了吧?磨成泥妳不吃,可是煎成這樣就勉強可以接受。」
「嗯……」
「食材就像是人。」衛心瑀接著說,「同樣都是人,會因為不同的環境影響而導致不同的性格、命運,可是,就算看起來、吃起來不一樣,他們的善良本質都是共通的,就跟山藥始終都是山藥一樣。」
程蕎鵑很討厭聽大道理,以前課本塗鴉,第一個遭殃的就是孔子、孟子,但衛心瑀說的這番話淺顯易懂,就算她的頭腦不是很靈光也能輕易接受。她笑笑,「妳媽的比喻很妙,感覺好像讀過很多書!」
「還好啦,她國中畢業。」她唇角的笑意已經幾乎看不見了,「可是我媽她,真的教了我很多事情;包括做菜,我會考餐飲其實也是受了她的影響。」
「真不錯呢!雖然妳現在生活過得滿辛苦,可是看見妳這麼上進,她一定很高興吧?」
「大概吧……希望是這樣。」
程蕎鵑敏銳地發現她的失落語調,視線迅速鎖在她的小臉上。「妳媽她……還好嗎?」
衛心瑀繼續嚼著山藥餅,眼眶含淚,卻是硬撐起一抹笑意地搖搖頭。
「她過世了。」
果然不出所料。程蕎鵑莫名感到一陣心揪——為了一個素未謀面的婦人。「她應該還很年輕吧?這麼早離開。」
「嗯,走掉的那一年,她才剛過四十歲生日。」
程蕎鵑撇著嘴,好不容易身體活動過,又吃了一頓滿意的餐點,可在聽了衛心瑀的敘述之後,心情忽然又鬱悶起來。她摸摸短褲,沒有菸可抽。
「啊……啊妳爸咧?」明明知道不該問,程蕎鵑就是很難抑制好奇心。
她繼續吃著山藥餅,聽到問句的瞬間「噗哧」一聲。「很好笑?」
「不是……對不起。我爸他根本不管我們母女。他唯一做的,就只是讓我的姓氏從吳心瑀變成衛心瑀;這是我媽的心願,她希望我能認我爸那邊,也就是衛家的祖先……所謂的『認祖歸宗』。」
程蕎鵑聽出了個大概,「妳認了?可是他卻沒有照顧妳。」
「如果把被名義上的哥哥姊姊排擠算是『照顧』的話,那算有啦!」衛心瑀笑得很僵硬,「我媽只是我爸的外遇對象,然後我的出生算是意外中的意外,他們讓我冠上衛家的姓,活像是了不起的恩賜……大概我媽也沒想到那個男人會這麼絕情。可我不怪我媽,她也只是想讓我有個爸爸,運氣好的話,或許還能稍微感受到一絲家庭的溫暖吧?」
可是事與願違。
「我爸那邊的家族在中部算相當顯赫,我上面還有三個哥哥姊姊,我是年紀最小,又是『偷生』的,所以就算衛家再怎麼樣有錢有勢,都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懂了。這就是為什麼她需要半工半讀的完成學業、背一堆學貸,甚至離開學校之後一窮二白的緣故。
也是一開始她問起她們家,但衛心瑀卻笑得一臉尷尬,不願意多談的原因。
「三個哥哥姊姊裡面,只有大姊對我比較好……可是我住進衛家沒多久後,她就出嫁了,在沒有大姊照顧的那段日子裡,在衛家的生活只能算是生不如死。」
程蕎鵑眼光驟冷。「他們打妳、折磨妳?」如果要說讓人「生不如死」的方法,她倒是知道不少。
「是沒有到這個地步啦,畢竟他們算是望族,欺負一個跟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小女生,傳出去多難聽?」衛心瑀勾唇,總是開朗的靈動雙眼卻是一黯。「他們就只是把我當作箭靶而已,只要看到我出現就不停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成了他們口中茶餘飯後揶揄跟取笑的對象,當然吃住什麼的也都跟他們差一截就是……」
「簡單的說,就是不把妳當人看對吧?」
「是不當自己人看!」她苦笑,「大概撐了一學期左右吧,我受不了,決定逃回我媽身邊,跟她一起生活;還好是這樣,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我至少還算是陪著她,至少……陪她走完最後一程。」講到最後,衛心瑀還是忍不住落淚,她低著頭,輕聲說了句「對不起」,然後跑進洗手間整理情緒。
程蕎鵑默默坐著,直到她重新回到餐桌,吃下最後一口山藥餅。「那妳現在跟妳大姊,還有聯絡嗎?」
「上次通電話大概是半年前,之前她老公在北部工作的時候我們偶爾還會約見面,她們現在搬到南部了,機會就變得比較少。」
「哦哦……妳的童年也還滿辛苦的。」程蕎鵑說出了唯一的感想。
「生活上或許是;可是能跟媽媽在一起,我是覺得很幸福。」
媽媽、幸福……嗎?程蕎鵑自嘲一笑,「那跟妳比較起來,這點我算是輸了;我連我媽長什麼樣都沒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