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根火柴
1.
厲禹以為自己沒闔眼,可似乎他仍靠著床頭擋板睡著了。再回過神,透過雲層和雨幕的陽光刺痛眼皮,他睜眼,轉頭只見床上剩下揉成一團的棉被、與凹陷的枕頭。
次日早晨,房間內已經不見小九的身影,他有一瞬的緊張。站起身,回過頭卻又在紗門外瞥見了孩子,厲禹剛握起的拳頭很快地鬆開,戶外開始下雨,隔著一道門,小九靠在平台的矮牆邊、背對著他的方向。
走上前,厲禹「啪」地拉開門,另外一人卻頭也沒回。清晨冰冷的風裡,小九的肩膀頂著斜斜落下雨絲,也不怕著涼,自顧自地眺望著遠景,他手上……
厲禹狠狠一愣,小九放在矮牆上的手指、拿著一根燒至一半的香菸。
他好像故意做給厲禹看的。以拇指和中指夾住菸身,食指彎曲,伸手把菸灰抖至牆外,動作令人難以置信得嫻熟。
白煙飄散至雨中,小九吐煙,稍微從牆邊退開了些。回過身、朝厲禹這頭瞥了一眼,蒼白的臉上木無表情,他又垂下眼簾,看著腳邊晾了一夜的飛蛾屍體,把香菸湊到嘴邊,猛吸了一口。
反應過來,厲禹跨步上前,伸手便把香菸拿走。小九也沒有和他搶的意思,僅僅是頓了一下,接著便看身邊的人把半截菸丟到地上,完全踩熄。
「你在幹什麼?」
厲禹沉著聲調,把鞋子從熄滅的菸蒂上移開。小九聳了聳肩,卻像是不明白他的問題一樣,一臉無所謂地抬起頭,給了個等同於沒有的答案。
「抽菸。」
身側的雨絲沾上了他的頭髮,厲禹的神色絕對稱不上好看。可小九不知在想什麼,觀察著他的表情,忽地,便笑了出來。「咯咯」的聲音顯出了以前還不明顯的沙啞,可其中並沒有笑意。
「我看起來像是那種乖孩子嗎?」
他問厲禹,同時又把腦袋轉了回去。重新靠上牆,將手臂擱在矮牆上方、他任由積水把袖子沾得濕透。
後頭的人沒回應,也算意料之中。
「菸哪裡來的?」
雨有轉大的趨勢、天邊隱隱傳來雷聲。靜默片刻後,厲禹以問句回覆他不久前的問題,這次,小九倒是有好好回答。
「垃圾桶,你昨天沒抽完。」
講話順暢了許多,聲音卻低低的。打火機還擱在桌子上,就在放冷的便當旁邊,這個小九便沒告訴他了。他枕著自己的手臂,看向遠處的山頭,突然感覺左肩放上了一隻大手。
他沒和厲禹鬧,沒有哭、也沒再像昨晚那樣咆哮。只是抬起手,捉住厲禹的指頭,緩緩地、把對方的手掌移到自己頸窩。
指尖粗糙的繭子碰上他細白的脖頸,小九的下巴離開矮牆,把身體完全轉過來。他抬頭,發現厲禹在看他,於是垂下雙眼,揚了揚嘴角。
「我在外流浪了四年……五年。到處偷東西,來養活自己。我認識了很多跟我一樣躲在鬧區的騎樓下睡覺的人,他們給我菸抽、也教了我很多東西。」
他往厲禹身上靠,額頭輕輕貼住了對方的身體。前額抵著堅硬的肌肉線條,他的另一隻手也放到厲禹身上,緩緩摸索,像第一次來到水中的魚,不熟悉的一切又是與生俱來。
少了前一日的激動,卻依然有哪裡很不對。映在厲禹眼中的小臉,自始自終掛著淡淡的笑容,可刻意迴避了對方的視線,彷彿就怕被看見隱藏於深處的不安。
發抖,他還在細微地發抖。厲禹一時無法分辨小九想做什麼,直到那隻小手牽引著他伸入自己的上衣領口,而原本放在厲禹腹側的左手,隨著輕柔的觸碰來到不該去的地方……
厲禹猛然僵住,反手一扣,便把自己和小九兩隻手從襯衫下拉出來。同時,他捉住孩子的另一隻手,把它從自己身上挪開。
雙手被困,小九閉上眼,因腕部突來的痛楚而擰起眉頭。厲禹想斥責,可卻突然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他不能、當然不能,可眼前這孩子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幹什麼?
「讓我留下來。」
厲禹猛然僵直了背。他很快地弄懂,小九對他剛才數分鐘所做的一切都相當清楚,他急切地想和厲禹證明,自己不是需要照顧的孩子。
如果因為危險的理由而要他走,他願意當厲禹的女人、而非被他照料的小孩……什麼都可以做,小九那句話是認真的。厲禹不自覺地收緊了手掌,隨即便看見小九吃痛卻死命壓抑住痛哼的神情。
「這不是你該用的手段。」
「那你要我做什麼?讓我留下來,求求你。」
睫毛顫動,小九依舊沒張眼,蒼白的嘴唇哆嗦著,重複地吐出哀求,聲音卻開始劇烈地發顫,講到句尾嗓音早變了質。
「為什麼?」
厲禹用力地閉了閉眼睛,忽然退後半步、放開眼前的孩子。
「你有什麼一定不能回去的理由?」
小九睜開雙眼,死死地盯著他。厲禹如同被重擊般的灰敗臉色,讓他看上去像一下蒼老了好幾歲。
可小九的表情只有更加難看。他垂下手腕發紅的雙臂,想說服自己別再哭出來。但眼眶裡匯聚的水氣不聽使喚,淚水掉落,他甚至來不及擦,一開口,字句裡全是顫音與哽噎的聲調。
「我告訴你,那就讓我留下來?」
問句彷彿悲鳴,小九恐怕早知道他的答案。厲禹看著他,閉眼,腦海裡自然浮現凌晨的電話,與昨日之前,發生在那棟屋子裡的一切。
楊雨敏,他的小師弟。他怎麼、怎麼會捨得?他想到小九的開心時的模樣,兩頰深深的酒窩、甜的笑臉……他適合陽光。
「不行。」
只因他適合陽光。張開眼,眼前卻剩下小九抽噎啜泣的面容,厲禹麻木地轉身、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