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雙方正在大聲爭執的時候,藍道把昏迷的雌獸人,揹到背上。
以倒退爬行的方式,慢慢退出樹叢。
在矮樹叢間緩慢的爬了好一陣子,不敢站起來。
藍道也想快點逃走。
但腦子裡,滿是那雙可怕的眼睛。
他沒勇氣冒險站起來狂奔。
怪物。
其他獸人就算了,那個騎黑狼的,叫什麼血骸部族的傢伙,太可怕了。
希望那個怪物沒有察覺自己的行動。
牠為什麼能一眼看穿自己躲藏的位置?
藍道很確認自己沒有做出什麼引人注意的舉動,牠應該也沒看到自己。
牠只是看向這個方位,並沒有對上自己的眼睛。
沒有。應該沒有。
那個怪物卻似乎知道這裡藏了人。
為什麼?
難道他有什麼神秘的魔力?想到這裡,藍道又不由得顫抖起來。
怪物.這些該死的怪物......
此時,身體的顫抖讓藍道滑了一下,他盯著自己的手,忽然明白了自己曝露行蹤的原因。
他的手臂上又濕又滑,滿是鮮血。
他聖神的,我真蠢。
是血跡。
原來是血跡。
他與雌獸人身上都是滿滿的鮮血,沿途一定留下了不少血跡,那個騎黑狼的肯定發現了他遺留血跡。
喔,牠頂多是視力不錯,沒有什麼驚人的力量。
聖神啊,我在傻什麼!
釐清了這一點,藍道心中的壓力頓時減輕不少。
雖然藍道打從心裡看不起這些怪物,但是沒人不知道牠們綠色皮膚底下,究竟隱藏了什麼邪惡的力量。
安下心,勇氣似乎也湧現。
爬得夠遠了。
藍道站起來,抱著獸人開始狂奔。
現在我要怎麼回營?
要怎麼找到聖魔師幫我除咒?
靠雙腿要多久?
兩天?恐怕不只。
這裡離大本營「守門營地」可遠了。
驚嘆小隊快馬奔馳一天的時間,才到人類勢力邊緣的「三河灘交易地」。
接著半夜出發,又跑了一個晝夜才抵達下馬點,然後趁夜在森林裡摸索了半天才抵達據點附近埋伏,休息到午夜才吞了「神聖狂熱」開始行動。
一般人騎馬至少要四天。
步行....,需要休息....保守估計,十天。
如果有馬就好了。
還不只是距離的問題。
藍道根本不知道路。
只知道人類的勢力範圍,大概在西南方。
最熟悉整個行動的是隊長狂斧哈姆。
他事前曾在上頭指派的嚮導帶領下,來這裡探過幾次路。
可是他沒活下來。
沒有地圖,也不會有路標,而且,他聖神的連東西南北在哪個方向他都不太確定。
藍道原本以為這個行動結束後,存活的人會待在獸人據點休息一天,等到大軍抵達,再隨軍行動。
至少這是哈姆的說法。
大軍真的會來嗎?
他有辦法在獸人的地盤,活過一天?
「.......」
他決定先去下馬點看看。
他要找的並不是馬。
馬是軍隊的重要資源,他們一下馬,隨隊的馬師就立刻連夜趕馬回營。
他要找的,是馬的足跡。
跟著馬的足跡,或許他還有機會可以找到回營地的路。
才一個晚上,足跡應該還留著。
這一點小小的希望有如黑暗中的燭光,讓藍道精神為之一振。
他跨開步伐,拎著雌獸人,向無邊蔓延的森林深處,大步邁進。
森林比在他當人類的時候,看起來明亮的多。
以前還是人類時,他覺得這個森林非常的幽暗。
層層的大樹遮蔽了陽光,只有一柱柱穿透樹葉縫隙的陽光,讓地面充滿一種昏暗亮度。
充滿了詭異與古老的氣氛。
現在用獸人的眼睛看,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那些古老的巨樹,向天空伸展著茂密的枝椏,晨光穿透稀疏的綠葉,落下一道道翡翠般光柱。
底層的矮樹叢葉子反映著光芒,閃閃發亮。
微風帶來森林特有的清新氣息,隨著呼吸充滿藍道的胸口。
有時候經過一些開花的植物,立即有微妙的芬芳撲鼻而來。
他以前只覺得這裡潮濕陰涼,空氣中充滿各種怪味道。
穿過樹叢時,藍道看到一些看起來有點熟悉,但又陌生的生物倉皇的逃走。
他們有點像是人類世界的鹿或者山羊,但是身上條紋很多,背影看起來也不太一樣。
在森林裡穿梭,曾是藍道美好的回憶。
藍道跟一般的貴族子弟不同,他與伊莎貝拉在故鄉的森林裡打混多年,對家鄉的動植物非常熟悉。
這些巨大的樹木中,就有幾棵與家鄉橡樹的葉子有點相似。
只是葉片上多了幾道白色的葉脈。
當然,這裡的樹高大太多了。
這高大的程度,如果在故鄉,肯定都有千年的歲數。可能早被砍去做成船了。
這些高大的樹木不只遮蔽了天空,也遮蔽了大地。
它們彼此緊密糾纏的樹根,盤據了整個地面。
土壤堆積在根節之間,矮樹叢與雜草才能生存。
一年前穿過「天堂之門」後,他從來沒有好好看過這個世界。
離開營地通常是吃了「聖神狂熱」,等著投入血腥的戰爭。
回到營地他通常喝了滿肚子的麥酒,一方面藉此降低「聖神狂熱」藥效退去後的沮喪感,一方面,他也不知道如何去利用戰鬥與練劍外的空閒時間。
他只能把自己喝個爛醉,好好睡一覺。
那又如何?
如果伊莎貝拉在的話,這一切可能會比較有趣。
她一定會很興奮,蹦蹦跳跳的指著陌生的動物與植物驚訝的大喊。
想著,藍道忍不住笑了.。
伊莎貝拉總是拉著藍道往森林跑。
他即使相當清楚這代價是一頓毒打,他還是任由少女,拉著去他以前害怕的森林。
看著伊莎貝拉像離籠的鳥兒不停的旋轉奔跑,開心的笑,對森林的恐懼、懲罰的痛苦又算什麼。
他們第一次看到公主花,就在聖龍堡的森林。
那時候他連這花的名字「知夏草」都不知道。
「公主,這跟你的瞳孔顏色很像。就叫做公主花吧。」
伊莎貝拉先是睜睜的看著花朵,然後有點不之所措的浮起紅雲。
她意味深遠的看著藍道,害羞的用部落語言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然後緩慢的,在他嘴唇上,烙下一個吻。
一個輕到不能再輕的吻。
伊莎貝拉蒼白的小臉整個漲紅,害羞的跑掉。
藍道也很害羞,但腦中想到的,卻是他的父親。
父親最近一次吻他是什麼時候?
此後他們倆常常一起在森林玩耍,學彼此的語言,學唱彼此的歌謠,教對方跳自己會的舞蹈,說自己國家的故事給對方聽。
有時候爬樹,有時候追兔子,有時候偷窺鳥巢,但是伊莎貝拉脫光光跳下水游泳的時候,藍道死都不肯跟著下去,伊莎貝拉嘲笑了他好一陣子。
一開始拖延上課的時間,父親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幾次耽擱宴會的行程後,藍道的父親決定給他們兩一個教訓。
他把藍道與伊莎貝拉一起帶到處刑室。
藍道激動的懇求父親,說伊莎貝拉是無辜的,瘦弱的她承受不了這樣的處罰。
藍道的父親卻帶著殘酷的微笑,用鐵鍊把他綁上刑架。
他剝光了藍道的衣服,讓他滿是疤痕的身體赤裸。
他察覺了父親的企圖,苦苦哀求,「...父親....請不要這麼作....父親...不要....」
父親卻冷著臉,舉起了鞭子,當著伊莎貝拉的面,狠狠的往藍道身上抽打下去。.
「不!!!!」
藍道不要自己被凌虐的模樣,被伊莎貝拉看到。
伊莎貝拉這時才知道,藍道華麗的衣服底下,有一道道不願讓她看見的醜惡疤痕。
這就是他不願意脫衣服游泳的原因。
這些疤痕,全部都是他父親留下來的。
伊莎貝拉先是被這樣的畫面嚇呆了。
在部族裡,嚴厲的父母可能不小心打傷孩子,但是絕不會把孩子像個畜生一樣抽打。
驚人的抽打聲響,讓她回過神來,她立刻哀求著藍道的父親住手,死命的想掙脫僕人們的束縛。
但藍道的父親不但沒有停手,還為了展現他的權威,下手比以往更重了許多。藍道幾乎昏厥。
伊莎貝拉開始失控的用暴風君王的語言不停的尖叫怒吼,叫得嗓子幾乎啞了。
藍道的父親要僕人阻止她尖叫,打算在她徹底屈服前,繼續對兒子下手。
沒想到他下一鞭打下去的時候,伊莎貝拉卻衝了出來,緊緊護著藍道鮮血淋漓的身體。
而藍道父親的鞭子,就硬生生的打在少女柔軟的背脊上。
「伊莎貝拉!」
藍道的心臟都快跳了出來。
那一鞭把伊莎貝拉絲質的上衣扯破,在雪白的背上留下怵目驚心的一道紫紅血痕。
「伊莎貝拉!!!!」
「好....好痛....好痛.....你被打那麼多下....一定更痛....對不起.....」
滿臉淚痕的伊莎貝拉,緊緊抱著被鏈在刑架上遍體鱗傷的藍道,用小手輕拂他的臉。
「是伊莎貝拉的錯.....不要再打王子了....伊莎貝拉會聽話的....會聽話的.....」
她用沙啞的說.。聲音越來越小,就這樣抱著藍道暈了過去。
「伊莎貝拉!放開我!伊莎貝拉!」藍道死命的想掙脫枷鎖,卻只使鐵鍊在手腕身上留下更深的傷痕。
藍道浴血瘋狂的模樣,嚇得僕人沒有人敢接近,就這樣任由藍道掙扎到暈死過去。
包紮後,藍道守在伊莎貝拉的床邊不肯離開。
看著那道傷口,他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從沒質疑過父親的權威,也沒反抗過父親。
在小藍道心中父親永遠是對的。
但是這個信念,因此事而有了深深的裂痕。
藍道不吃不喝,沉默不語的握著伊莎貝拉的小手,等著她清醒。
直到伊莎貝拉,兩天後終於慢慢張開眼睛,微笑,虛弱的喚了一聲「王子」,藍道才在伊莎貝拉床邊崩潰,大聲痛哭。
藍道的父親用酷刑對付兩個小孩,把自己身上的壓力以病態的方式發洩在兩個孩子身上。
以前還能封閉自我,以「父親本來就有權力傷害我」來說服自己。
但現在,連伊莎貝拉都.....藍道越來越無法忍受。
他開始積極的練習並不喜歡的劍術,鍛鍊自己的身體。
家庭教師上課時,也比以前專注並認真的發問,去了解這個世界。
他需要力量,需要能讓自己獨立存活的力量。
有一天,他會帶走伊莎貝拉,兩個人自由自在的活下去。
夏天伊莎貝拉還沒完全恢復,就被帶著前往各國旅行演唱。
父親刻意的隔離兩個人。
本來就不適應南方夏天的生活,加上長期旅途奔波,伊莎貝拉大病一場。
秋天時,奄奄一息的少女才終於回到聖龍堡。
藍道陪著虛弱蒼白的伊莎貝拉,坐在落葉紛紛,寂靜蕭瑟的聖龍堡森林裡。
她幾乎不再歌唱。
他們只是緊握著對方的手,感受無比的絕望之中,從對方掌心傳來的踏實感.
沒多久,哈格雷森家族的情報網傳來了「聖地巡行的教皇被暗殺受重傷,神授劍聖慘死」的消息。
教皇被暗殺的消息,在第一時間被封鎖。
聖地巡行團立刻以「教皇要仲裁朵恩公國的重要糾紛」為由,飛快的趕回聖都。
正當謠言四起,各國貴族感到懷疑,紛紛動用情報網挖掘真相。
「聖焰懲戒騎士團」忽然對支持教廷改革、批判教皇的「朵恩公國」發動了戰爭。
揭開了「大淨化」戰爭,最血腥的階段。
表面上,大多數人會以為教皇是為了發動戰爭而回國。
事實上,這場淨化聖戰中期惡名昭彰,慘無人道的屠殺,其實只是為了轉移眾人焦點。
讓教皇長期蝸居不出有個理由。
隸屬哈布王室底下的朵恩公國不大,土地與教廷聖都相接壤。
是「朝聖之路」上重要的商業之都,以自由貿易聞名。
朵恩公爵是世襲百代的在地貴族,家族歷史,甚至比聖神教廷還古老。
他們錙銖必較,即使親如兄弟,照樣「一根毛都不能少」。
教廷商人的傲慢眾所皆知,而自詡為哈布王朝商人領袖的朵恩公爵又好面子。
雙方交易頻繁,糾紛也多。
在毫無預警下,朵恩城被突然湧到的騎士團衝入城門。
一向自由開放的商人之國,沒有料到教皇的騎士團會這樣闖入。
正在會見客戶的朵恩公爵盛怒下,要手下急調兵馬,包圍闖入城裡的騎士團。
本人則親自帶著幾個衛兵,衝到帶隊的雷肯大公座騎前抗議。
他高舉著教皇親頒的契約書,表明與教會的商業糾紛還在教皇仲裁中,要求雷肯大公立刻下馬道歉,並把騎士團帶離朵恩城。
只見留著落腮鬍,身型巨大的雷肯大公,以單臂拎著沉重的矮人雷鋼雙手劍「聖劍:魔王」,與穿著正式大禮服的朵恩公爵在紫羅蘭宮前,互瞪對恃。
朵恩家族的經濟實力在哈布王室中數一數二 ,連各四大聖國的皇帝,都要對他禮讓三分,公爵料想,這個榮耀王朝默默無名的年輕大公,也不至於敢對他下手。
沒想到雷肯大公肌肉線條分明的臉上,露出冷笑,發出驚人的的怒吼,揮下了雙手劍!
朵恩公爵眼睜睜看著自己抓著契約的左手,被一劍砍飛,噴出血柱。
強大的衝擊,讓盛裝的公爵飛向眾人,斷臂噴出的鮮血濺在眾人臉上,讓同樣身著華服的商人們一起發出恐懼的尖叫。
雷肯大公精準的抓住飛在空中的斷肢,發出雷鳴般的怒吼.
「吾等即神之判決!!」
有人說,雷肯大公吼出這句話的時候,模樣非常可怕,有如聖典中的「審判使徒」。
也有人說,有改革派貴族,當場被嚇得心臟碎裂而死。
這位高大凶狠的大公自此有了跟他的聖劍,同樣的外號,「魔王」。
時值壯年的「魔王」,囚禁了現場所有的貴族,揮劍殘殺任何抵抗的人,並親自審判,將他認為有罪的人通通判決火刑,在朵恩公爵美羅美奐的「紫羅蘭宮」前,活活燒死。
處刑後的殘骸全部懸吊在美麗的「紫羅蘭宮」外,吊滿以後就用木柱懸吊成串,沿著大道立起,上面還寫著「叛神者死」。
朝聖之路,從此改名叫「審判之路」,並且改道,在朵恩城外,繞了一大圈。
很多改革派的教士與貴族來不及逃亡被抓,加上許多被無辜牽連的人,死亡人數超過千人。
朵恩城的市區被大火燒成廢墟,整個城市至今還佈滿焦黑的殘骸,沒有人敢接近。
朵恩公爵最後雖然保住了一命,但是他與其家族為了求生,被迫全部遷入教皇國,受到嚴密控制。
消息傳開,改革派人人自危,紛紛招兵買馬以求自保。
保守派的人雖然私下對此殘酷的行為不以為然,但檯面上也紛紛發表聲明,擁護教皇。
原本還在猶豫的騎牆派,則急忙尋找盟友依附。
「大淨化」後期的血腥戰爭,自此正式引爆。
當然,各國的探子們,都被各國貴族使喚去探索戰情,無暇他顧。
教皇就這樣隱藏在教廷深宮,從此很少在公開場合出現。
藍道的父親早在消息正式公開前,就知道了祖父死亡的消息。
也知道代理教皇,統理事務的聖袍主教,要求哈布王室為了「護皇不力」,懲罰哈格雷森家。
藍道的父親趕在哈布王室有動作前, 處理掉幾個重要的封地,有的賣掉換資金,有的送給教會做人情。
隨後哈布王室解除了哈格雷森家的各種特權,比如與矮人交易礦物的特許。
最後在藍道父親手上,哈格雷森家只留下老家「哈格雷森堡」以及「聖龍堡」兩個領地。
哈布王朝對哈格雷森家的落井下石,讓藍道的父親下定決心,在貴族與教廷這個權力遊戲中,往教廷的方向靠攏。
祖父死亡的消息公開後,所有對哈格雷森家不利的指控與流言全冒了出來。
伊莎貝拉的故鄉,也爆出「暴風君王部族」違反歸教契約,全族逃亡的消息。
由於「野人小公主」的高知名度,反讓哈格雷森家成了貴族們茶餘飯後好話題。
歌喉令人讚嘆的伊莎貝拉,成了哈格雷森的笑柄。
那時在聖龍堡的藍道,什麼都不知道。
有天夜裡,藍道的父親從戰場上浴血歸來,他回來一下馬,就闖入伊莎貝拉的房間,把被驚醒的少女蒙住嘴,連拖帶拉,帶出聖龍堡。
藍道睡夢中驚醒,追了出去,卻被渾身是血的父親攔下來,結結實實的挨了帶著腕甲的手一拳。
他飛了出去,感覺到滿口的血腥味以及脫落的牙齒.
「十層地獄!我養你可不是為了讓你玩什麼公主與王子的遊戲!」
說著又往他腹側踢了一腳,把小藍道整個人踢飛了起來。然後一拳一拳的毆打他。
「王子.............王子.................」
他沒有抵抗,也沒感覺到身體的痛苦,只是一雙眼睛,追逐著遠去的馬車,直到昏迷。
後悔。
好後悔。
應該要早點問她的。
應該要早點離開的。
好後悔....好後悔....
十四歲的藍道在夢靨裡,深陷悔恨泥沼中,無法回到現實。
他夢見伊莎貝拉被帶去在眾人前處死,以挽回哈格雷森家的信譽。
然後又夢見伊莎貝拉被迫不斷的歌唱,直到嘔出鮮血也不能停止。
藍道很清楚,現在的父親,為了家族的聲譽會不擇手段。
他想,他再也看不到伊莎貝拉了。
藍道絕望的醒來,卻看到一張男人的臉,專注的看著他,一直落淚。
他雙頰削瘦,一頭白髮,看起來非常蒼老,憔悴。
一雙皮包骨的手看起來非常可怕。
他是祖父的侍從,格恩.史密斯。他後來都叫他老頭,或老學究。
送走伊莎貝拉後,老頭就成了他的家庭教師,也是藍道父親的重要幕僚。
祖父的死,改變了一切,失去封地與信用,等於失去了經濟支持,哈格雷森家也就無法維持龐大的兵力。
但藍道的父親,哈格雷森伯爵,只想挽回家族的名譽,為他的父親,老劍聖報仇。
所以,後來他成了教廷的走狗。
加入了「聖燭臺之影」。這當時藍道並不知道,是他父親死後,老頭才告訴他的。
老頭長年跟在祖父身邊,交涉事務幾乎由他包辦,因此他可以提供藍道父親許多建言。
後來老頭告訴藍道,提到有許多的詭計與背叛,常常讓藍道聽的冷汗直流.
「大淨化」後期的戰爭,日趨激烈。
教皇療傷足不出戶,也導致流言四起。
大家都在謠傳,「教皇已死」。
聖龍堡附近的戰線,因為幾個保守派的貴族遲遲不肯出兵,而不斷退縮,城外的農地成了戰場,收成毀於一旦,守城戰,勢不可免。
藍道因此在包圍前,被送到了哈格雷森堡避戰。這個破舊偏僻的家族起源地。
哈格雷森堡,一個依山傍海的偏僻領地,現在稱為哈格雷森灣,舊時被稱為「海賊灣」。
狹長的領地,被山勢陡峭的「刀削嶺」包圍,另一邊是佈滿小島與暗礁的「賊巢海」。
要進入哈格雷森灣,有兩個方法,一個是走山路,穿過地質破碎山勢險峻的刀削嶺,一個是走海路,得要通過漲潮才能容許平底船勉強通過的暗礁淺攤。
比起不知何時崩塌的峭壁,海路的行程相對的安全許多,這也是哈格雷森家往返家族領地的主要方式。
下船以後小藍道默默的選擇騎馬,感受哈格雷森灣濕寒的風。
潮濕的海風吹拂這片土地,總是帶來連綿不絕的陰雨.缺乏陽光的土地不利耕種,迫使這裡的人們不得不駕船出海討生活。
哈格雷森家的先祖,曾是統治這片海灣,赫赫有名的海盜頭子,後來獻上自己的武器,為哈布王朝流血立下戰功,這個家族才拋棄逐浪舔血的海盜生涯,成為貴族。
這個出身當然會讓其他貴族瞧不起.自卑迫使著哈格雷森家的人,用激烈的手段教育他們的下一代,也讓哈格雷森家逐漸在劍法上嶄露頭角。
直到「神授劍聖」這個頭銜,加冕在藍道的祖父身上,他們家族才真正受到了尊重。
沒想到,這一切又隨著祖父的死去煙飛揮滅。
哈格雷森家的未來,就像這片土地一樣黯淡無光。
小藍道對這一切並不在乎。
長年把時間花在宮廷權力鬥爭與練劍的祖父,對藍道來說,跟陌生人沒有兩樣。
當時他還無法理解權力對貴族的重要。
他只知道,在伊莎貝拉來之前,人生一片灰暗。
而如今,人生才剛開始有了一抹色彩,卻已經被粗暴的奪走。
看著遠方逐漸接近單調灰暗的哈格雷森堡,他彷彿看到了自己的命運,一個身為哈格雷森家繼承者的命運。
藍道注意到了什麼,他不是那麼的確認。
在地平線的那一端,有人在揮手。
隨著馬匹越來越近,身形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藍道就這樣皺著眉頭,睜著眼,張著嘴,從眼框漫出炙熱的眼淚。
「伊莎....伊莎貝拉!!!!!!!!!」
穿著女僕裝的伊莎貝拉正在哈格雷森堡前,蹦蹦跳跳的用力揮著手。
才一年多不見,他覺得她好像突然長大好多。
纖細的肢體,益加修長,抽高的身材,也開始有了女性的曼妙曲線。
或許是身上合身的女僕裝,讓她原本隱藏在保守少女禮服下的身體顯露出來。
不變的是那張透著靈性與稚氣的小臉,她綻放著如陽光般的熱情對他開心的笑著。
「王子!」
他不知道伊莎貝拉怎麼辦到的,他明明坐在馬上,卻少女被撲倒到了地上去。
這時候的藍道已經進入青春期,更清楚男女有別,也更害羞。
他就這麼流著淚,紅透了臉。
「你....怎麼會....」藍道激動的說不出話。
「真好!又看你了.....」伊莎貝拉開心的笑著說。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兩人忽然異口同聲的說。
藍道起身,緊緊抱住了伊莎貝拉,放聲大哭。
「你.....你不要這樣哭啦.....人家很高興看到你....你....你這樣哭....人家也.....嗚....哇......王子你好過份.......害人家也想哭.....嗚哇.......」
藍道後來聽說,父親真的曾打算公開虐殺伊莎貝拉洩恨。
但是又認為自己養了這個小野蠻人好幾年,不甘心就這樣把手上的籌碼丟了。
他一直認為,戰爭很快就會止歇,到時候貴族們又會想要有些有趣的玩意能玩賞。
他們不會忘記伊莎貝拉美麗的歌聲。
而到時候,小女孩已經長大,除了歌聲,還有更吸引人的東西。
所以他把伊莎貝拉藏在老古堡,等著流言平息,以便再把這個善於歌唱的小野人送進社交圈為他的家族謀取更多的利益。
藍道與伊莎貝拉就這樣待在哈格雷森堡,直到藍道16歲成年禮。
那些年藍道的父親也很少回這偏僻的領地。
那段時間,是藍道這一生最美好的日子。
來到哈格雷森堡後,兩人就更加的如膠似漆的膩在一起。
最初,他們一如在聖龍堡,偷偷跑到城堡周圍的山谷,海岸嬉戲。
後來老學究擔心他們發生危險,於是親自帶著他們四處參訪。
二年間,兩人的足跡幾乎踏遍這個領地的每一處,認識了許多領地裡的怪人。
他們曾經跟外地來的老魔法師大打出手,也曾陷入森林之民的魔法迷失在森林中,還遇過守著古老遺跡的精靈。.
兩個人後來還偷偷出海,陷入幾個海盜團間的戰爭。
直到一次兩人瀕死的危機,藍道被伊莎貝拉失控的力量,變成暴風巨狼,游過暗礁淺灘,逃出生天。
他們彼此依賴,也曾經激烈爭吵,憎恨過對方。
但是當一切過去,他們依然選擇緊握對方的手。
藍道清楚知道,依莎貝拉對他而言不在只是兒時玩伴,不只是旅途上的伴侶.
依莎貝拉是他今生的歸宿。
至少,他曾經這麼認為。
夠遠了吧?
唉。
為什麼又想起這些事情?
是因為腦袋又清醒了?
沒有狂熱,沒有酒,沒有東西讓他昏昏沉沉。
這些痛苦的記憶,總是無時無刻跟隨著他。
他不想再想起這些事。
不想。
藍道嘆了口氣,停下了腳步。
就這一瞬間,他忽然往前跌了出去。
在這一瞬間,他腦袋還沒轉過來,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 被什麼東西絆倒了嗎?
然後他才感到鎖骨傳來的劇痛。
一隻箭,貫穿了他的肩膀,血正從鎖骨突出箭頭的傷口,緩緩的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