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段落：擁抱悲傷
從很多意義上，我的行為應該都會被人說是不要命的做法。
但當時的我完全沒有在意那麼多，只想著早一步衝到她們的身邊。
就算稍早之前對敵人的攻擊模式有了一定程度的認識，可是直到我重新站在那個位置的時候，才又再次認知到迎面而來的壓迫感是多麼駭人。
這是一場賭注，我所能夠做的就是拖延時間。
當每次因格擋的震盪傳達到手中的時候，都會有一種無法再繼續支撐下去的脫力感。
結果，在我覺得已經瀕臨臨界的時候，我賭贏了。
隨後而來的救援大量減輕我的負擔，也保護了已經呈現瀕死狀態的蘭。
這種亂來的舉動，在某些人眼裡幾乎能算得上一種奇蹟。可是對我來說那絕對不是奇蹟，而只是遲來的補救。
因為曾在我和蘭之中，那一抹溫柔，並且帶著幾許羞赧的微笑，已經再也不會回來，再也不會回到我們身邊。
那封急件的傳書，是嵐在意識到這一切都即將發生之前，對我做出的最後求救。或許那對她來說也是一種賭注，即使她早已沒有將自己最後的安全放在考量的範圍裡。
即使如此，她還是不顧一切想要保護蘭。
光是想著她離開的那刻，我就不禁感到一陣鼻酸。
對於我們來說，這種事情並不是絕對不會發生，而我們也確實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但無論如何，我們都極度不願意它真正發生在我們面前。
留下來的人，是最痛苦的。
而我更擔心的是，對於嵐的離去，蘭所表現的情緒冷靜地教人感到恐懼。就像是把所有感情都割離了，不管是悲傷、痛苦，從她身上都完全感受不到。
回來之後，她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整整一天的時間都沒有離開。
而且不管何時去看，都會見到她蜷縮在房間牆角神情木然，灰暗的瞳孔彷彿失去了靈魂。
沒有進食，也沒有睡眠。
或許以我的立場並不能對她多說什麼，但是看到她本來已經虛弱的身體隨著勉強自己更加虛弱，我就覺得沒有辦法放著她不管。
而且原本在蘭身邊，能夠真正關心她、照顧她的人……已經不在了。
……
……
我敲了敲她的房門，並沒有期望她會做出什麼回應。
整個房間被夜幕所掩蓋，若不是手上拿著照明的燭火，我幾乎沒有辦法看到她的身影，甚至感受不到生命的氣息。
「蘭……」
連我開門進來，蘭依舊沒有轉移她的視線。
「……可以把火熄掉嗎？」她的吐息顯得微弱無比。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她的瞳孔並沒有看向我，而是將臉微微背向我偏了過去，用幾乎快要聽不見的細語喃喃低吟。
就算蘭沒有特別說明理由，我還是把手中的火輕輕用手捻熄，房間裡又回復到原本令人窒息的黑暗與靜寂。
我憑著剛才的印象走近了依靠在牆邊的蘭，坐在她的身邊。
「妳這樣子，把身體搞壞了怎麼辦？」
「……」
「不吃點東西的話，體力沒辦法恢復吧。」
「……」
「起碼，睡一下也好？」
「……我不敢睡。」看不見任何動作的黑暗中，蘭彷彿用餘力輕輕地搖了搖頭。「只要睡著後，我就會看見那些討厭的事情。姐姐她……」
蘭沒能夠再說下去，我也不願意再多說什麼。
我知道的，蘭不願意見到的畫面是什麼，那儼然已經成為夢魘的現實只要陷入沉睡後，虛弱的意識再也沒有辦法承受那樣的衝擊。
她失去了屬於自己最重要的人，她最深愛的姐姐。
就現在而言，不管是溫柔的安撫還是嚴厲的勸戒都沒有任何意義。
對她來說，那一份內心缺口，不可能被那些膚淺的話語所填補。
於是……我輕輕挨近了她的身旁，伸出雙手緩緩將她摟在懷中。
這個動作似乎在她的意料之外，小小的身體微微震動了一下，隨後又將自己的身體縮得更緊了一些。
如果不是蘭的身體已經相當虛弱，或許她會直接給我一拳也說不定。
現在懷中蘭的身軀如斷線的人偶，又像是柔軟的娃娃，孱弱地令人不禁感到疼惜憐愛。
「……」
無言的黑暗中，只剩下衣服布料的摩擦聲，還有透過那小小身軀傳來的微弱心跳。懷中蘭的身軀，比起預想得還要來得更加冰冷，並且在我和她的雙手互相交疊之時，不斷地瑟縮顫抖。
「你，為什麼……」
蘭似乎想問什麼，但說出口的話語因抖動不止的身軀而變得斷斷續續。
「因為覺得，現在需要這麼做吧。」
撫摸著蘭的頭髮，手因為感到有些難為情而顯得僵硬，當指尖滑過她的長耳時，還是會因為過於敏感而微微顫動。
「我在這。」
像是要擁抱著那轉瞬即逝的溫暖，我不斷加深雙手的力道。
「所以……沒事了。」
就算是多麼痛苦的回憶，就算她已經沒辦法再回到我們身邊。
「既然這樣……為什麼……要哭？」
貼上臉頰的，是蘭柔軟的手。
我……哭了？什麼時候？
「……為什麼啊？為什麼是你啊？為什麼要保護我？……為什麼，不救姐姐？」沙啞的問句一次次震盪著我的內心，明明知道那些都是毫無道理的強人所難，我卻沒有辦法反駁。
「為什麼啊！她不是只想著要保護我而已嗎？不過是傻了一點不是嗎？不過只是個把別人看得比自己還重要的濫好人而已嗎？難道這樣也錯了嗎？」
蘭不斷被自己突然激動起來的情緒嗆到，邊咳邊揪著我問著。
當她情緒越是激動，其實也就是對她內心最大的質疑。
但我知道的，在嵐心中她所保護自己最深愛的妹妹，那絕對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若要問我為什麼有自信，因為實際上就算今天換作是我站在和她相同的立場時，我也會做出同樣的動作。
『姐姐她和你一樣把別人的事情看得比自己還要重要。』
不是的，就算嵐把別人看得比自己都還要重要，在她的心中，肯定不只把蘭當作僅僅是「更重要」的存在。
愚蠢也好，衝動也好，但是……
「妳還活著，對她而言這就是正確的答案。」
這不是我的一廂情願，而是真心的想法。
就算這對蘭而言，這不過是一個自私的決定。
她被留了下來，目睹自己最重要的人在眼前逝去，被迫體會那樣的悲傷。
「就算……要犧牲自己？」
「……嗯。」
不爭氣的兩滴淚從我眼角悄悄滑落，而蘭的臉緊靠著我，那熾熱的溫度慢慢在胸口化開。
「我果然……還是沒有辦法認同。」蘭低喃著。
可是……她的語氣卻是那樣口是心非的溫柔。
沉默再次降臨了房間，在空氣變得微冷的雨後，沒有燈火照明的夜晚，我和蘭共享著相同的溫度，就連心跳聲、呼吸的頻率也慢慢變得重合。
我的腦中浮現了很多事情。
有屬於我們三人的過去，或者是之後我們兩個人必須前進的未來。
「吶……」
蘭用我快要聽不見的音調說著。
她的聲音依舊充滿了壓抑，卻也同時不斷地動搖著。
「最後一個問題……拜託，不管答案是什麼，誠實回答我。」
「嗯。」
就算她的氣息顯得微弱，但卻有種說不出的堅毅。
「姐姐她最後離開的時候，覺得痛苦嗎？」
每當話語停滯的時候，都能感受到陣陣的不安從蘭身上傳來。
想要確認的，並不是純粹的答案。
她肯定看到了，嵐最後所露出的表情。
但她自己卻沒辦法接受這樣的結果，她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她覺得自己沒有辦法承受那樣的表情。
所以此刻她真正需要的……其實僅僅只是一個認同。
而且，打從開始，我就沒有說謊的必要。
我永遠沒有辦法忘記。
已經冰冷的的身體，不會再有情緒變化的臉頰上，最後靜靜留下的還是那個我們熟悉的表情，依然和當初對我伸出手的那副和煦面容相同。
「她最後還是笑著，看起來很安詳、很滿足。」
「……是嗎。」
「嗯。」
「什麼滿足嘛，像個笨蛋一樣……」
那瞬間，感覺到了自己懷中的蘭的存在突然變得微弱，彷彿消失了般。我急得再次加重手中的力道確認，才發現她並沒有消失，而是前一刻在她心中那最後的壓抑，此時正隨著她的體勢一同崩解殆盡。
「嗚……」
被抑制到極限的情緒，此時終於潰堤。
「……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姐姐！！」
蘭終於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聲嘶力竭地叫喊著，任憑著淚水在臉上流淌。她不斷被自己的淚水嗆到，即便如此還是不斷哭嚎宣洩著，像是一個剛出生的孩子，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
她的哭泣聲，每一次的抽咽總使我感到心痛，但我最終還是感到某種放鬆的安心感。最起碼，她已經不再需要被那樣的情緒壓抑得喘不過氣。
那一晚，蘭在我的懷中沉沉入睡。
她不停哭號著，直到精疲力竭為止。
如果嵐看到了這副畫面，是不是也會感到於心不忍呢？
就算這樣，她無論如何還是會選擇讓蘭繼續活下去的吧。
可能她同樣相信著，相信自己的妹妹能夠接受這一切，在跨越悲傷之後，懷抱著這樣痛苦的回憶繼續前進。
既笨拙又殘忍的選擇，或許就是嵐所留下最後的溫柔。
而我能做的只是緊緊擁抱著蘭，擁抱著那她無法一人承受的悲傷。
在天明之前。
創作內容
偽坦 第十二段落：擁抱悲傷
劍靈 (短文) (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