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與甜點

    天氣實在太冷了，不用剪刀手愛德華就可以在身處南國的台北降下靄靄白雪，我對雪花實在沒什麼特別的幻想，因為看到雪花飛舞的艷麗與驚喜在三秒後馬上就會變成弄溼衣服的不耐，追雪什麼的還是敬謝不敏，我只想窩在棉被裡化成一團肉球。

 

    而這種連櫻花都會凍傷的日子，總是特別想吃點甜的。

 

    當時日本的四月也是這種天氣，氣象預報明明說會漸暖，但每天早上凍的我鼻子發紅的寒風不斷叮嚀我還不能把大衣收起來，靖國神社的櫻花也是，明明已經四月初了居然還不願放棄在枝頭上的嬌艷，硬是挺過了為期兩天的春之嵐。到底是氣象預報騙我還是日本四月本來就是這樣的寒冷？四月不但是你的謊言，也是天氣的謊言，四月一日我會去找你，果然更是彌天大謊吧？

 

    學校往水道橋的方向走通過JR的鐵道後，往前是東京巨蛋跟三田線的水道橋站，往右則會通往神田萬世橋跟秋葉原。而順著JR的高架橋往左走，通過了橋下的商店街後步行約五百公尺後旁邊就是著名的神田川，再沿著神田川走，過後樂園而不入，走上為了穿越四通八達的飯田橋而設立的天橋後，順著路標往前走，不要走過頭，要仔細觀察，在沿著小溪盛開的櫻花道旁有一條小坂道，叫做神樂坂。

 

    從飯田橋側的神樂坂下往上走，這是一條坡度不陡的小坡，走起來並不會感到吃力，不比繁華熱鬧的新宿或是池袋，這幾乎聽不到人群的吵雜跟引擎聲，有的只是主婦悠閒地騎著腳踏車張羅今晚的菜色，或是在毘沙門神社二拜二拍一拜的虔誠，這不是幽寂，是一種俳句般的寧靜。我非常喜歡在早上的課程結束後，與朋友一同吃過飯，獨自一個人在飄著毛毛雨的午後踩著數著櫻花花瓣，感受時間無限延伸，悠閒的走回地鐵站。

 

    陶醉在這條小路的不只是我，據說連文豪們也為之傾倒，夏目漱石、與謝野晶子也是這條小小坂道的粉絲，泉鏡花跟尾崎紅葉的舊居亦在此處。看來文筆雖然還相差甚遠，但對事物的喜好還是勉強能搆得上文豪們的肩膀的。一開始確實是帶著聖地巡禮般的心情走的，但走過數次後另一種吸引我的事物就完全取代了對文豪們的敬意，簡單的說，我是個貪吃鬼。

 

    這裡實在有太多太多太多和菓子店與日式甜點店了，紀之善、五十鈴、梅花亭還有其他早已吃下肚的老店，草莓大福、最中餅、抹茶蛋糕或是金平糖，我實在是愛不釋口。既然春櫻不斷地向我述說他連春之嵐都摧不毀的嬌美艷麗，那我就買幾塊櫻餅在神樂河岸仔細端詳你的初花凜凜，然後大快朵頤；既然四月是天氣的謊言，那我就買個熱呼呼的鯛魚燒，一邊悠閒散步，一邊熱烘烘的大快朵頤；既然春天還不願意乘著馬車而來，那我就端坐在甜點店的榻榻米上喝著熱騰騰的玄米茶，仔細端詳路上熙來攘往的行人，然後對著擺在眼前的宇治金時紅豆白玉湯圓大快朵頤。櫻餅彈牙的口感，鯛魚燒熱呼呼的內餡，玄米茶與白玉湯圓，是來自東北季風的款待。

 

    寒風刺骨吹挾著麵粉香，街頭飄落的粉雪，首次為台北撒上糖霜，在這種連梅花都會凍傷的日子，總是特別想吃點甜的。

 

   前些日子我的友人M自從發現了一家全日賣早午餐跟荷蘭小鬆餅的店之後，就整天在我耳邊叨叨念念著荷蘭小鬆餅，荷蘭小鬆餅，我好想吃荷蘭小鬆餅云云，拿她沒轍，脫口說出了你請客我就去。天知道當天晚上，我們便造訪了這家店，就為那只聞其名的甜點，我們不畏刺骨的寒風與天上的冰霰；就為那口甘甜，踏出了溫暖的房門。

 

    要知道，那天真的很冷。

 

    這家店高朋滿座是我第一個始料未及的事，而第二個始料未及的事是馬上就有位子出現，剛好兩人位。服務生為我們上了水跟菜單，請我們慢慢挑選。我環顧了一下店面的裝潢，牆上貼著各式各樣的明信片還有獨立樂團的演出海報，友人M指著收銀檯下方掛著的反核旗，笑著說這面旗你也有耶，看了之後我也笑了。這代表什麼呢？這代表這間店跟我很合。

 

    比起荷蘭小鬆餅，我對於菜單上的各式早午餐更有興趣，把小圓麵包或是農夫麵包加上魚、肉跟鬆軟的南瓜做為水波蛋、班尼迪克蛋、炒蛋的配角，照片上主角的演出想必可以角逐普立茲獎，不斷刺激我的味蕾。而友人M陷入了短暫〈其實很久〉的選擇障礙後，還是決定選擇她原本想吃的荷蘭小鬆餅。而她看到了我盤中的水波蛋後露出了小孩子看到新玩具般的表情，那又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那天晚上的甜點，是半份的荷蘭小鬆餅，半份的淋上滿滿糖漿與一大球香草冰淇淋再擺上草莓作為點綴的荷蘭小鬆餅。甜甜的糖漿與漸融的冰淇淋沾著小鬆餅吞進肚，在我的胃裡甜的化不開，好似連胃也不忍消化這份甘甜。張曼娟老師某篇短文曾說過：甜點於我，一直有著療癒的功效。找尋好吃的甜點，帶我去吃的人，都是款待的心意。

 

    要知道，那天真的很冷，冰涼的冰淇淋讓我的喉頭結了凍，配上外頭五度的氣溫令我不斷咳嗽，對，活像得了肺癆，但我的胃很溫暖，那最肥的、最甜的、最有害健康的甜點，雖然侵蝕著我的喉嚨，卻也不斷溫暖我的心。和著心意，是最好的款待。小鬆餅亦然、櫻餅、鯛魚燒、白玉湯圓亦然。說不出口的千言萬語就在那糖漿裡、在那紅豆餡裡、在那彈牙的麻糬皮裡。

 

    之後我們路過書店，看到蒲公英女孩終於出版了中文版，書腰上印著那句著名台詞：前天我看到一隻兔子、昨天是鹿、而今天我看見了你。我笑著拿給了友人M看，跟她說我一直很想買這本書呢，隨後結了帳，送她到了台北車站，我也踏上了歸途。

 

   像這種連桃花都會凍傷的日子裡，總是特別想吃點甜的，不論是在日本、還是在台北。出了捷運站，我朝向自認北方的方向，邊咳邊對著的極地寒流輕輕說了聲：

 

多謝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