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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是小悠的主場。她本來就是在這裡出生長大的在地人。但我可不是。我所習慣的是居高不下的氣溫、隨時晴朗的天氣,還有偶爾的午後雷陣雨。台北的天空幾乎永遠是灰色的,看起來很髒,經常下雨又環境潮溼。一點也不適合居住。小悠擅自把我帶來台北,這件事我一直記恨著,從未平息過。如果換成宜蘭或桃園,我可能還會大發慈悲原諒她。
這裡的市民走路很快,好像趕著去投胎似的。汽車和摩托車擠在道路上。從6樓往下看,就好像在俯瞰一群忙碌的螞蟻。雖然如此,他們還是比我自由,至少可以在屋外到處活動,而我只能待在這個不到20坪的空間,看著樓下的螞蟻群勞勞碌碌消磨他們的生命。
下班後的小悠總是忙著上臉書,除了更新粉絲專頁(自從養了秀吉,名稱已經改成『柑仔♥秀吉』),也忙著跟朋友和同事線上聊天。電話經常響起。飯局也很多。她在台北的人脈相當廣,與在台南念大學時的情況完全不一樣。似乎只要轉換生活環境,人類就能從A角色迅速進入B角色。
基本上,日子過得很平淡,小悠所做的就是努力衝業績。如果她出現什麼反常,我肯定會察覺到的。我經常接觸人類,對他們瞭若指掌。但有時我的自信也會讓自己蒙蔽雙眼。秀吉雖然是我的徒弟,不過畢竟是女孩子,牠對某些事情的敏銳度確實勝過我。有一天,牠對我說:「師父,你有沒有發現小悠的手機來電常常顯示同一個人的號碼?」若不是秀吉的提醒,我可能不會注意到這個跡象。
事情的發展過程,我是後來才知道的。
小悠在業務部門的一位男同事,不知道是眼睛去感染到什麼細菌,或者水晶體曾經受過傷,那個傢伙居然看上小悠了,頻頻對她釋放出好感。在公司的時候特別關心她,也提供許多對工作有益的意見。下班後兩人會去吃東西,聊天。小悠只把他當朋友,但對方絕對不只是這麼想。
他叫智明。反過來唸就是「明智」。不過以他的審美觀而言,這傢伙可能不太明智。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很想問他:你到底看上小悠哪一點啊?
小悠任職的那間航運公司的業務部門裡,不乏光鮮亮麗又聰明的女生,拿一顆球扔過去,隨便都會打中一個。處在這種環境的小悠,簡直就像被拋棄在皇宮舞會會場裡的窮姑娘,毫不起眼。雖然同事們對她很好,那也是因為她身上那種Local性的和善氣質,給人容易接近的感覺。所以我怎麼想也想不通,智明為什麼會對小悠產生好感?
值得慶幸的是,智明也算是一個好男人。要不是如此,小悠也不會答應跟他去看電影,甚至跑去淡水看夕陽。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服裝永遠保持整潔。外表屬於典型的白領族。長相還不錯,聽說蠻受女孩子歡迎的。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真的找不到任何一個討厭他的理由。他們偶爾會約在寵物餐廳吃飯,小悠就會帶我和秀吉一起去。智明說話的時候,會直直凝視小悠的眼睛,同時傳送愛意。其實小悠也感應到了,只是假裝沒發現,不過她的偽裝能力有待加強,因為她的臉明顯在發紅。
公司舉辦的尾牙場合上,為了炒熱氣氛,身為菜鳥的小悠被委派一個重要的任務,那就是一口氣乾掉整瓶台灣啤酒。贏得眾人的掌聲之餘,同時也迅速進入暴走模式。小悠一邊胡言亂語,一邊到處跟人敬酒,甚至差點把酒灑到某位重要長官的西裝上。出手安撫小悠的人就是智明。他盡量讓小悠維持在他的視線範圍之外,要是小悠打算幹出什麼蠢事,他就要負責上前阻止。
尾牙結束以後,把小悠送回家的麻煩自然就落到智明的頭上。計程車載著兩人抵達小悠住的公寓大廈,小悠一走下車,便蹲在水溝邊吐了起來,為棲息在台北地下道系統的生物們供應一點新鮮食物。吐過之後,小悠稍微能夠自己走路,不過還是需要智明的攙扶。他們搭電梯上樓,進到房間,小悠隨即「咚」一聲趴到沙發上,然後用無力的聲音命令智明:「幫我餵柑仔和秀吉……」
顯然這個白領族沒有養過貓,對於貓一餐的食物份量完全沒有概念,不知道該如何拿捏,在那裡煩惱了好一陣子,害我和秀吉急得要死。他試著問小悠,小悠也只是回答「隨便」。智明為了避免害我和秀吉撐死或餓死(想太多),他還特地用手機上網查詢相關資訊,最後好不容易才把適量的飼料倒進碗裡。
「衣服還沒洗……」小悠指向洗衣籃。酒醉的她,其厚臉皮和任性程度,已經超越女王時代的伊琦了。也許是為了證明自己是一個雖然不擅長餵貓、起碼知道該怎麼洗衣服的男人,智明奉令將小悠的衣物丟進洗衣機。完成任務以後,小悠還是不放過他。「泡麵。我要吃泡麵。肚子好餓……在廚房的櫃子裡……」
如果要讓一個女人喜歡上自己,首先必須幫忙做任何事——這似乎已經成為一種定律了。智明似乎也明白這個定律,於是動身前往廚房。然而當他煮好泡麵,小悠居然睡著了,怎麼叫也叫不醒。這下該怎麼辦呢?要是放著不管,麵就會爛掉。於是智明決定自己吃掉。這樣比白白糟蹋食物要好得多。誰知道吃到一半的時候,那個睡著的傢伙突然醒過來,「我的泡麵呢?」智明只好再去煮一碗新的。真是會折騰人。
小悠以緩慢的速度吃著泡麵時,已經是半夜兩點。智明覺得自己應該離開了。「我走囉,妳早點休息。」
「好,謝謝你。」下一秒,小悠又叫住他。「等一下。」
然後他們就上床了。
人類可以為了一萬個理由上床,不過無論理由是什麼,以現實面來看,最終純粹只是為了性交。這是難得可以脫下象徵文明的面具,恣意放縱身心、打開所有感官、獲得快感的機會。隨著年紀增長,自慰已經不夠了。如果小悠可以選擇的話,理想的性交對象絕對不是智明。然而又能怎麼辦呢?智明是唯一可以選擇的,而且就近在眼前。溫熱的皮膚與汗水、氣味,以及填滿陰道的那根東西,他的一切是如此真實。
小悠心裡很清楚,一旦她主動上前獻吻,並且容許對方解開自己的襯衫鈕扣,就代表她接受了他。她沒辦法像性觀念開放的女人那樣,上了床還能跟對方維持原本的關係。況且,小悠自己知道,她多少對智明懷有一些好感,這是無可避免的。當她決定這麼做時,早已有了跟對方交往的覺悟。儘管必須受到懲罰——胸口被另一個男人揪緊的痛楚。
完事以後,智明很快就入睡了。小悠卻睡不著,盯著天花板發呆好一陣子。她起身,在漆黑之中摸索來到廚房。翻開冰箱想喝點什麼。冰箱旁的三格櫃上,擺著那只兔子木雕。她伸手觸摸兔子的耳朵,感受那上面的紋路。動作異常的溫柔,就像是撫摸情人的臉龐一樣。
隨後,她關上冰箱,離開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