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徵冬季來臨的冷色白霜灑滿了整個世界，驟降的溫度使得行人們都換上厚實的冬裝以抗寒冬的低溫，不過對於缺少能夠保暖衣物與食物的浪人來說，這些最為基本的事物卻是難以實現的奢望——是的，不是願望，而是不可能實現的奢望。
凍得發白的膚色與四肢讓他看來病弱且瘦小，帶著細小傷痕的手扶著結著薄霜的牆面，自指尖與手掌傳來的刺骨寒意迅速地攀爬擴散。
可他依舊倔強地撐起虛弱的身體，身上那件幾乎無法保暖的單薄衣物，和包著大半臉龐的斗篷同是洗到褪去一切色彩，被包覆其中的他像是要與寒冬的雪色融為一體般黯淡。
從他有記憶以來，他就是個流浪在各處的孤兒，也是個逃竄、潛伏在街中的惡犬。為了保護自己不被懷有惡念的成人捕去販做奴僕而拿起利刃，並用此傷害過不少的惡人。
他很幸運的擁有一個聰明到了狡詐的腦袋，知道自己與成年的人們相比他太過瘦弱無力，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對街道小巷的認識、嬌小的身體和靈活的身手。憑著自己的力量他已經成功多次自奴商的手下逃出，只是每次逃跑成功後，他的身上總會留下一道道的傷痕。
沒關係的，至少他還活著，就算再怎麼狼狽也沒關係，至少……每次看著流著血的傷口隨著陣陣刺痛結痂，他總會如此對著自己低語，勉勵自己繼續為了求生而掙扎下去。
走神的他啃著不知放上多久、凍到快如石頭般僵硬的粗麵包，他的表情就像是在品嚐著什麼人間美味似的認真，要不是他身上的衣物實在太過破爛，還以為是個自小成長在聖殿內的小小祭司，正在遵循教導為了混亂的世道而祈禱。
難得的食物很快地被吞嚥下去，靠坐在小巷角落的他意猶未盡地舔著乾澀的唇，感覺到原本差點失去溫度的身軀正在漸漸回暖，他思考自己是否該再去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再找到多一點的食物……畢竟冬天體力實在是消耗太快，總是沒多久後又開始肚子餓。
……果然還是去找一下吧，順便找個能夠暫時歇息的地方。
做事習慣留條後路的他揚首，看向飄著細雪的深暗天空時，落在臉龐上的淡淡冷意讓他原本昏沉的精神恢復些許。再次從巷弄的陰影中探出頭，他無視周邊那些穿著保暖衣物、與家人們手牽手笑得單純的同齡孩子，矮小的身影孤僻地遊走穿梭在人群中，誰也沒有發現他。
雖說和其他地方相比，這個城鎮的人們稱得上和藹可親及仁慈，但他知道這是建立在不影響他們生活品質上……春夏或許還有可能得到他們的救助，但到了糧食短缺的冬天時，不會有人願意將自己數量不多的食物分享給路邊的流浪者。
循著印象來到了一個堆著許多木箱的死巷，他伸手輕鬆一攀便爬了上去，從像是階梯的木箱上東爬西抓，最後從櫃上落到一座矮牆上，矮牆內部有著許多穿著銀亮輕甲的士兵在來回走動，只是沒有一個人發現那個躲在陰影內的孩子。
「呼……」
發現自己沒有被人抓到，他鬆了口氣似地吐出口白煙，然後小心翼翼地跑進了這座房子。他不清楚這裡居住著什麼人，也不打算從他們的宅邸內偷些什麼東西……只是想找個足夠溫暖的地方休息一下，幾日的強迫自己打起精神，現在的他幾乎是靠著所剩不多的體力行動。
躡手躡腳地鑽到了某個角落的溫室庭院，這裡和外面的寒酷完全不同，用魔法運作著的空間溫度如同春天時般宜人，原本差點凍僵的身體在鑽入此處後正慢慢的回暖，死撐著的眼皮也開始不停的往下掉。
找了個不會被人看見的隱匿角落滑坐在地，硬梆梆的地版對於體力透支的他來說就像床鋪般柔軟，以晶石微光所照耀的草葉發出了細小的摩擦聲，在安祥的環境包圍下，他最終投入睏意的懷抱中沉沉睡去。
不曉得過了多久，陷入深眠的他從無夢的睡眠中甦醒。
下意識眨了眨眼，視線依舊茫然失焦的雙眼，因看見有個小小的黑影正擋在自己的上方而睜大。他努力將昏沉的感覺從腦袋中驅趕，原本黯然的眼眸此刻恢復了平日的清明與冷淡。
那是個有著一頭柔軟金髮的小男孩，短短的淡金色髮絲有些不規矩地亂翹，一雙圓滾滾的紫粉色眼眸盛滿好奇，天真無邪與單純的氣息看得出來受到了良好的保護——當他看見對方身上那襲漂亮的衣物時，那些精緻的縫線與柔軟具光澤的布料一看就知道是高級品。
「……幹嘛，這樣看著我很有趣嗎？」
因為氣溫變化而導致原本帶著點稚嫩的聲音變得沙啞，他瞇起雙眼看著面前這名呆呆的小男孩，語調中的戒備與敵意濃厚可聞。
只是，被他這樣針對的孩子只是傻呼呼地盯著他，閃閃發亮的眼神簡直像是發現什麼有趣事物般令人感到頭皮發麻——不對，他幹嘛怕一個小孩子。
「……為什麼要躺在地上？」軟綿綿的聲音和他小狗似的模樣相當適合。
「不然你說，我得躺在哪裡？」對於孩子的問題他嗤之以鼻地回道，冷冽的口吻完全不管對方是個年紀小上自己許多的孩子。
嬌生慣養，受到良好呵護與照料，完全不知道世間殘酷與痛苦的小小孩子，這樣懵懂傻氣的溫室花朵令他感到有些厭惡……與羨慕。
為何他就沒有這樣的機會呢，為何他只能流浪在各地為了求生掙扎呢。
——這個世界和傳說中無所不能的絕對神，非常非常的不公平。
猶如沒有察覺他敵意似的，小男孩皺起了清秀的臉龐，困惑地說道：「那當然是床上啊，地上很硬很不舒服吧！」
原先還不算惡劣的心情因著這句話變得糟糕，他幾乎是黑著一張臉地盯著對方，自地上起身的他選擇與男孩拉開距離，半蜷曲在角落的同時以無溫的聲音說。
「……你是在嘲笑我嗎？小鬼。」
緊緊握住自己的破舊的袍襬，本來就不算完整的布料被他這樣用力一捏，清楚可見的皺褶就這樣留了下來，「如果我有床我會躺在這裡嗎？沒事的話快回去找你家人吧，少管閒事。」
——他根本沒有地方可以去。
「但是，我沒看過有人躺在這，這裡是我家的院子。」陳述事實似的口氣沒有惡意的針鋒相對，男孩只是睜著那雙清澈的眼眸盯著他，認真地說著。
「……」
一直以來冷靜面對過各種危險與惡意周旋並逃脫的他，難得陷入了沉默。
他一向是個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人，過多的艱苦和惡劣早已磨去了他應有的天真無邪，迫使而來的成熟冷漠保護著他的一切，讓他不受外來的事物傷害……也許是因為對方的單純並非平日所習慣的，讓他一時不知該怎麼做才好而選擇沉默。
罕見的沉寂在他身邊擴散，陷入思緒片刻後他從地上站了起來，像是無視對方般準備越過那名小傢伙時，一股拉力阻止了他的腳步。
「我可以留住你嗎？」
撇過頭，男孩那雙小手正拉扯著他的衣襬，神色認真地問道。
也許是對方那種和外表不搭的表情，又或者是他剛睡醒腦袋還沒清醒過來，被男孩拉住的他先是表情錯愕，接著任由自暴自棄的笑容在他臉上擴散開。
「我可不是什麼需要被人收留的小動物，不過，如果你能願意提供食物，我能做得事可多著呢——哈哈哈哈——但你可得先說服你老媽，得到她的同意啊！」
長久下來的疲倦令他一時間無法控制自己，用著嘲弄的口氣回應男孩。他覺得自己的喉間與胸口有著沉重的、酸澀的苦意。這樣就可以了吧？這樣這個小傢伙就會放棄了吧？
在他眼裡，他完全不認為這個小孩是認真的，更可能是一時的衝動脫口而出，出身高貴的他不可能會收留來路不明的自己——就算他想，他的家人也不會允許。
他還真以為自己是什麼路邊的棄犬嗎？真是又蠢又傻。
伸手想將自己的衣襬扯回時，他卻發現男孩依然睜著一雙漂亮的眼睛，認真盯著他的模樣一點也不像是打退堂鼓……更像是下定什麼決心。
「給你床和食物，你就能成為我的玩伴？假如我給你更多的東西，你能為我做什麼？」
揚起的唇角因著這話而一僵，但他很快地便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只剩語調中那些無法控制的自嘲笑意，「現在倒是在考我了？」
「給我武器，我能學習劍術保護你。」
「給我書本，我能夠變得更聰明，替你搞定對你不利的敵人。」
「假如給我錢，你能夠保有我基本的忠誠……這樣夠不夠啊？小少爺。」
聽完他的回應，男孩的雙眼似乎比方才還要燦爛幾分，毫不退卻地抓住了他的手，男孩看來很開心地說到：「給你不同東西會有不同的效果？好有趣！」
……他一定是腦袋被凍壞了，不然幹嘛浪費時間跟一個小鬼認真。
「……唉，不過是個沒有任何賺錢能力的小孩，又怎麼可能雇用我呢。」抽回自己的手，他眼神不如剛才的銳利冷冽，難掩的空茫使得本來明亮的瞳色變得黯淡。
「什麼時候……我才能脫離這樣的生活呢……」
已經不打算多加逗留的他拋下身後的男孩踏出庭院，只見原本黯然無色的天空因為下完雪而變得澈亮，清澈的藍天與柔和的陽光令他感到無比懷念。
攀住潛入時所走的樹木準備向外的矮牆躍去時，一道熟悉的軟聲自下方傳來。
「等等！如果、如果要你這輩子只效忠於我，我需要支付什麼東西？」
低下頭，那個應該被自己甩在後方的小傢伙又冒了出來，淡金色的短髮在奔跑後變得更亂，原先整齊的衣服也因為跑步而變得凌亂，一張白淨的臉龐如今紅潤的像顆剛熟成的蘋果，尚未喘過氣的他目光卻固執地糾纏著他，像深怕他瞬間就消失似的。
完全沒料到會被人這樣死追不放的他啞然失聲，原本遮好好的袍帽被強風吹起，露出了他從剛才就一直藏匿起的容貌——
「你到底為什麼這麼執著於我？」他明明只是個普通的流浪者。
比起男孩來說還要淺淡的柔金色短髮服貼在頰與頸側，在陽光下髮絲彷彿鍍上一層薄金似的明亮而燦爛，如同琥珀般濃烈而奪目的璀璨金眸，鑲嵌在稍嫌瘦弱的臉龐上更是引人注目。
或許是他的問題引起了男孩的決意，他感覺到對方的視線更加灼熱與執著。
「告訴我，我要付出什麼才能讓你只效忠於我。」
男孩固執的話語令他再次沉默，只是這次的寂靜延續不長。
將視線轉移至對方的臉上，他輕聲地以平淡的口吻說道：「……機會。」
「……能改變我……人生的機會。」
❋
「佩洛利斯——快醒醒——！」
昏昏欲睡地睜開眼睛，他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正躺在一張沙發上，而那些數量驚人的文件則被堆在旁邊的桌上，散亂的模樣還真是令人手癢想去整理……雖然這樣想，但他發現自己現在渾身上下各種疲倦，就連最簡單的抬手都有些艱困。
把自己喚醒的那名白髮青年，在看到他終於醒來後似乎鬆了一口氣。
「……我這是怎麼了？」
「你熬夜太多天累倒了！要不是我剛好開門進來，你是不是又要被送去醫護室了！」
「……熬夜？」扶著刺痛的頭，他隱約想起自己這陣子的確是為了趕一份限時公文而犧牲睡眠，只是他有熬那麼多天嗎？他究竟是幾天沒睡了？
「你熬了五天！整個人看起來超級虛弱的！要不是你還有呼吸我都要以為你——」
「……呃，這樣嗎？我不記得了。」
看到蘭斯眼中滿滿的不贊同，他終究還是落敗在那雙青藍色的眼眸之下。
尷尬地抓了抓頭，他這才發現原本束好的金髮又散開，淡金的髮絲散披在肩與後背上時，映襯著窗外灑入的陽光而散發著淺淺的金光，發現自己頭髮鬆開的他反射性往口袋內一摸，卻找不到應該在口袋內的備用髮帶。
「奇怪……掉到哪裡去了嗎……蘭斯，你為什麼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盯著我。」
大概是白髮聖者的目光太過露骨，原本正思考該去哪找自己備用髮帶的他側首問道，微微蹙起的眉讓他看起來又像平常那樣嚴肅。
「哦……不是，我只是在想，你的頭髮很漂亮呢……」
「……呃，謝謝稱讚。」
「不過——你看起來不像會留長頭髮的人，是有什麼原因嗎？」畢竟在蘭斯的印象內，軍師應該是個會嫌留長頭髮麻煩又不便戰鬥的人才對，實在難以想像對方會將頭髮留得這麼長。
「原因喔……嗯，的確是有原因的……」
聽到對方的問題，他露出了有些懷念的神情將那事緩緩說出。
還記得被那個小男孩——也就是現在的迪克留下後，他開始了一連串可怕的魔鬼訓練，每天都累得像是要變成一攤泥水似的。
但他不覺得辛苦，反而覺得這樣的生活，比起過去真是充實到讓他差點感動落淚。
每天，迪克總會帶著擔心的表情跑到他房間，似乎不能理解他為何要努力成這樣。
「佩洛利斯，陪我出去走走吧。」
當他多日將自己關在書房時，迪克便會從外面敲著自己的窗戶提出邀請，雖然多次告訴他這樣的行為並不是他應該學的，但迪克總是一次又一次的忘記，到最後連他都懶得說了。
就算拒絕也會被人拖出房間，他只能跟在這個身高不及自己胸口高的小男孩身後。對方總是會帶著自己往一些奇怪的地方跑，但最多的還是那座當初兩人相遇時的小小庭園。
「你當初為什麼那麼固執的要我留下，迪克？」
「因為佩洛利斯……很像光。」
「光？」
「頭髮、眼睛，整個人都閃閃發亮，像是陽光一樣漂亮……」
「只因為這樣嗎？」
「還有，我很喜歡你身上的感覺——佩洛利斯，感覺看著你我就會變得很開心。」
「……果然是個奇怪小鬼。」
迪克時常稱讚他的頭髮與眼睛相當漂亮，甚至有不少次趁他不注意偷偷幫他綁辮子……可能是因為不希望對方失望，原本因為討厭整理頭髮而選擇剪短的他，開始嘗試將頭髮留長。
而看見對方因此露出開心笑容的模樣，更令他堅決地執行著這個習慣，直到現今。
「直到你成熟到不再需要我的那天到來為止，我都會待在你的身旁輔佐……」
「不行，就算那天到來，我也不會放你離開！你已經說好這輩子只效忠於我！」
「是是是……唉呀，這輩子我大概是走不了了，真是不划算的交易。」
「——我可不會讓你反悔還是逃跑喔！你這輩子就是只屬於我的軍師！」
雖然不知道那孩子還記不記得，但每當想到對方燦爛的笑容時，他總會忍不住放柔神情。
只要是迪克所希望的，他絕對會將阻礙與敵人斬斷，並會令他的願望成真。
這是一段來自遙遠過去的約定，也是一個對於未來的承諾。
我的忠誠只屬於你，我唯一的主上。
僅獻於你。
稍微調整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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