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亂來了!」
「就是說啊,放著你一個人跑出去,為什麼會是這種下場!」
「學長,你千叮囑萬叮囑我們要小心保護自己,然後受傷的竟然是你,這到底是怎麼樣!」
「對不起……」
知道理虧,除了道歉以外別的都很像是在找藉口。然而這只能暫時止住轟炸,因為水藍色跟銀色兩雙眼睛裡仍然寫的滿滿的全是譴責。
回來的路上一路都在被罵,先打住的是迪兒,理由不是因為態度友善而是因為詞窮;口齒伶俐的蘭瑟對於連番數落就非常拿手,好像整整嘮叨了有一個多小時。現在理論上是被罵完了,但兩個學弟還都是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有些漫不經心地想著自己果然不是個稱職的學長,怎麼如此輕易地就惹惱學弟還被罵,好像不太對。想換個姿勢,身子稍微動了一下,立刻引來左肩一陣劇痛,以及從頭上異口同聲降下來的責備:
「學長,不要亂動!」
「你流了那麼多血,現在還隨便移動的話一定頭暈的,躺著!」
其實不想睡,意識還算清醒,只是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乖乖聽了蘭瑟跟迪兒的命令,躺在長沙發上,面前是兩張拿怒意包裹著擔憂的面孔。
「謝謝。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
兩雙眼睛又是同時吊起來。
「早知道我就跟著你去了!」
「那可不行,迪兒。我給你的命令是保護蘭瑟,而你做到了,就這樣。」
洛在購物中心五樓與艾斯、六號及研究員對峙的時候,蘭瑟跟朵倫利用整座建築物的監視系統跟中央管控系統留出了一條逃生路線。他實在沒有多餘的能力去管十二樓上發生的襲擊與殺戮事件,只能辦到盡量多放走一些人。朵倫從監視系統裡看到洛和艾斯在購物中心五樓,迪兒送了語音通訊過去,把撤退路線告訴學長;艾斯離開現場後沒多久,蘭瑟放下五樓的防火門,讓洛得以在不遇到任何人的情形下安然回到出口。他還順便截斷兩座電梯的供電,阻止假扮的保全人員繼續帶人上不知道要往哪去的救護車。只是在他能完成之前,已經有好幾輛車子開走了。
洛左肩的傷雖然因為沒有及時處理而流了很多血,但子彈沒有卡在體內,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真的醫護人員搭救護車與消防車到來之後替他檢查、止血、縫合傷口及包紮,最後在他的堅持下放他離開,讓蘭瑟跟迪兒帶回下榻的旅店休息。
「學長……」
蘭瑟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什麼事?」
「……你還是先休息吧,我可以晚點再問。」
「不必,你現在講。我剛開始帶你們的時候應該說過,有問題要馬上問我。」
「好吧。」蘭瑟說著深吸一口氣:「你在五樓……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要聽嗎?實話?」
蘭瑟顯然從洛的語氣中聽出了「這絕對不好聽」的暗示,但幾度猶豫之後,還是咬著牙、把心一橫、點了頭。
「今天這個事件有兩個以上不同的團體介入,一部分的人是以市長與其他參加通車典禮的來賓為目標,但另外一群人卻不同──我遇到了一個研究員。我想你們應該記得她──在冷空都市也遇到過,應該是負責照顧朵倫的小組。因為她問我《核心》三號在哪裡。」
迪兒與蘭瑟的臉立刻產生變化,一個變得很嚴肅,一個皺起眉頭。
「也就是說,這是……」
「是的。我在五樓遇到他們蒐集樣本的現場。」
「他們開槍打你?」蘭瑟的聲音當中一派難以置信:「朵倫看到艾斯學長了,他在場還讓人打你?」
「正確來說應該是相反。多虧有他出面,不然應該不是只挨一槍。」
「但是……」迪兒的聲音裡混著不滿:「他在現場,卻連送你下來都不送?我可能沒資格批評這些,但當搭檔是不能這樣的吧?學長,你跟艾斯學長究竟怎麼了?」
「我該……怎麼說,才好呢……」
針對迪兒的指控,洛其實完全無話可說。畢竟迪兒跟蘭瑟對於五樓發生的情形一無所知,他們並不曉得洛跟艾斯在樣本回收現場大吵一架,在那種情形下,洛實在無法要求艾斯什麼,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跟那個少年一起離開。
因為,當時艾斯的那番話其實沒有說錯。洛對這一點心知肚明。
作為洛的搭檔,艾斯處處護著他,從同事間的玩笑跟流言,到威脅他正常生活的《剝離》,無一例外。艾斯自己曾說過「我可是非常會吃醋的」,而且他說到做到,有個委託人三番兩次拿小案件來指定要委託給洛,大家都說他別有目的,後來艾斯當面恐嚇了委託人一次,只說「這人已經有主了,而且是不怕把人手腳都打斷的那一種型,你少動他歪腦筋」。那次他被人事管理官跟小梅聯絡官罵得非常慘,但他本人毫無悔意。只要回憶一下,洛還可以想得出每一次因使用《潛流》而被搭檔罵的時候,艾斯都是種什麼表情,比方說他們倆剛成為搭檔時辦的第一件案子,那次的當事人跟這次是同一個人,那也是洛首次在艾斯面前使用《潛流》的能力進行深度觀測。艾斯事後罵他說「這麼危險的事情,你休想把我排除在外」。
洛盡可能地遵守這個承諾,但他們兩人畢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隨時黏在一塊,還是會遇到洛在使用《潛流》時艾斯不在身邊的時候,通常只要遇上這種情形,艾斯都少不了要不高興上好一陣子,然而洛一直沒辦法矯正這個習慣,他實在不能忍受。有人在他面前、需要幫助,而有能力的自己不伸出手,這個行為,他無法忍受。
他認真地想過為什麼他會有這種直覺反應,也許是在TLS待太久,沾染上TLS巡迴視察理論上應該要有的那種職業道德。
還有……還有什麼理由?
他不知道。
他也試圖跟艾斯談,但當時還是他搭檔的艾斯似乎也有些摸不著頭腦,還反過來用半是寵溺半是擔心的語氣罵他說「你就是這樣,所以大家都說你心太軟、太仁慈」。
──仁慈?
洛不知道這兩個字是否真的能用在自己身上。但他就是身不由己。
隨著次數跟時間的累積,艾斯越來越對此感到不安。他的口頭禪變成了「看你連結會減損我的壽命」。最後,他選擇了拋下洛,跟著秦金走,當時留下一句話「我不能再忍受你不把自己當一回事的行為,我一定要知道我該怎麼辦」,在場的迪兒跟蘭瑟都是見證人。過了半年後的今天,他的那句話「你的命不是你的,而是我的」聽起來是那麼尖銳。
你說對了,我真的,不理解……
你說你的每個行為都是為了我。甚至可以為了我去被人利用。可以去協助不應該發生的罪行。
──不對。你不應該是這樣的。
洛記得他跟艾斯共有的人生當中大部分的細節,包括他的性格。艾斯不太擅長取巧或是惡作劇,因為他做事幾乎只有一種思維模式,叫作「正大光明」。比方說他在遇到寫讀書心得的作業時,要是遇到詩之類不容易讀出內容意涵或作者寫作意念的作品,他那次的成績就會慘不忍睹;這個特性現在還在,反映在工作上,若是洛讓他直接去跟當事人交涉,他只有開門見山一種談話方式。講好聽些,這叫作直率真誠,儘管也有被人罵說頭腦簡單的紀錄,但這一點配合他本來活潑的個性卻有相乘效果,使他從小就很得人緣。
現在的艾斯還留著一部分的本性,是洛所熟悉的、那個直率的孩子長大後的模樣。他可以很快跟同事們打成一片,遇到前輩伊風開他玩笑也可以輕鬆應付,洛跟他在冷空都市工作的那段期間,經常與艾斯一同出訪的悌思就曾提過,艾斯是個好脾氣還偶爾會開玩笑的學長──惟獨在事情牽扯到洛的時候除外。
伊風用玩笑般的語氣對洛說過,「小美人,你的護花使者好可怕啊」。
迪兒跟蘭瑟的感想也是異口同聲的「假如洛學長出什麼事情,艾斯學長絕對不會原諒我們」。
對。沒錯。艾斯的性格當中只有一個部分是扭曲的,只有一個……
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呢?
答案自然而然來到腦子裡。
──我曾經在重建後的街道上四處徘徊,很天真地奢望著你會出現。大家都不在了,我就只剩下你而已。
艾斯曾經這樣說過。
所以呢?也就是說,是我讓你變成這樣的,對不對?
那孩子並沒說錯,我真的,把你綁得很緊很緊……
「……是我不好……」
對蘭瑟與迪兒來說,這幾個字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
「學長,你說什麼?」
「你說是你不好,到底是什麼地方不好?」
兩人爭相提出的問題勉強把洛從思考的漩渦裡拉出來,但他望著兩張臉,卻只能苦笑著搖搖頭。
「……抱歉,我失言了。不要放在心上。」
蘭瑟跟迪兒知道這句話是百分百的言不由衷,卻也曉得逼問學長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事情牽扯上艾斯的時候將加倍困難,因此兩人也只得暫時放棄。迪兒的PDA就在這時候亮起表示有通訊進來的提示燈,迪兒去接,通訊只持續不到一分鐘,他切掉通訊之後也只簡單說了句「伊風學長跟悌思到了,問我們在哪」。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旅店的十六樓,樓下有門禁,不是隨便誰想進來都進得來。伊風跟悌思事先已經與洛、迪兒跟蘭瑟說好,抵達的時候撥通訊聯絡。
「我們得下去接。」蘭瑟一面說一面打手勢要正要起身的洛躺回去:「學長,你就不要動了,我們去就好。」
洛沒有聽從囑咐,至少沒有完全聽話,迪兒跟蘭瑟離開之後他從長椅上撐起身軀,伸手去拿他自己的PDA。
時間寶貴。
他不知道這個時候去跟艾斯說話是不是明智之舉,但他必須跟艾斯講些什麼,至少不該完全緘默。
文字訊息很短,寫完後立刻按下送出,沒有給自己猶豫不決的時間。
艾斯想必就在通訊另一端看著,因為送出不到幾分鐘回應就來了。
這次也是不給自己猶豫的時間,深怕一多想就會失去開啟的勇氣。
然而──
在閉上眼睛試圖探索訊息內容的瞬間,腦袋傳來警訊。
不是!
這個訊息不是來自──
發現不對想作出反應卻是為時已晚,還沒來得及退出,新的訊息又已湧入視野,一封之後又是一封,每封都沒有太多內容,然而增加的速度有如洪浪席捲而來,就像原本只是淺淺涉入水中卻被一個大浪瞬間沖離岸邊一般,一下子視野就變成一片混亂,連身邊有些什麼東西都看不清,想掙扎,身體也不聽話,只覺得意識跟思考離自己越來越遠。
彷彿很遠的地方傳來開門的聲音。還有雜沓的腳步聲。
誰……?
「學長──學長!」
「洛!」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美人怎麼啦?這是在幹什麼?」
……聲音……蘭瑟?迪兒?悌思?還有伊風學長……?
得跟他們說……告訴他們……
──……艾斯還,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還沒,跟他說……
睜開眼睛、維持清醒變得異常困難,洛勉強擠出最後的一點點力氣,試圖吐出字句:「……蘭……瑟,路徑…………」
「學長,你說什麼?路徑?」
「…………告,訴……他……………………」
他不曉得意思有沒有傳出去,甚至連自己講了什麼,或者有沒有講出話,都不太清楚。只覺眼前一黑。剩下的,就什麼也感覺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