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仙湖畔的夜晚，草曳沙沙，蛩鳴唧唧，萬籟共譜樂曲。
是夜，此音律聽來分外清晰，其原因就在於用膳時總是相談甚歡的三人，此刻卻在飯桌旁默默地扒飯，不發一語。
馬元義一直在考慮要如何道出自己打算出發去尋找張婕之事，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而葛仙人明知他的心意，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偶爾夾菜時會以一種高深莫測的眼神睇著他。
夾於兩者間的裴真紅先是瞧了瞧馬元義，再看了看葛仙人，最後支手托腮沉思著：今日晚膳是馬大哥做的，照理說應該沒什麼問題啊？
之所以用「照理說」，是因為裴真紅依舊沒有味覺。基本上她不需要進食，會一起用膳也只是為了讓馬元義認為她是凡間的女子。
至於另一名不需以進食來攝取養分的成員──葛仙人則是因為馬元義煮的菜餚太美味，所以才會在飯桌旁，像一介凡間老翁般用膳。
靜默半晌，馬元義終於開口：「葛仙人，恕晚輩唐突，晚輩有一事相告。」
「說吧！」
「晚輩感謝仙人及裴姑娘的救命及連日來照顧之恩，只不過晚輩該走了，大恩大德來日必當相報。」
馬大哥要走了……
這件事對裴真紅來說，猶如平地一聲雷。
她也知道他遲早有一天要離去，只是當這個念頭成為事實時，還是讓她無所防備，讓她措手不及……
閃亮的澄瞳失去了以往的光采。
葛仙人當然把她的反應看在眼裡，但仍好整以暇的問道：「所為為何？」
「我想去找我師妹的下落。」
聽聞「師妹」兩字，裴真紅眼中掠過一絲苦澀，稍縱即逝。
「就這樣？」彷彿知曉他仍有下文，葛仙人揚了揚眉追問。
「此外……」馬元義看了裴真紅一眼，「晚輩希望裴姑娘能隨在下一起成行，畢竟仙人常不在谷內，留下裴姑娘一人生活上總有些許不便，兩人成行路上彼此也有個照應。」
他不願她一人孤伶伶的。
他……放不下她。
蟄伏在心底的情感，未能化作言語。
「嗯……這吾是不反對啦！紅兒，妳怎麼想？」葛仙人饒富興味地瞅向裴真紅。
乍聞他要帶她離開時，她又驚又喜，又疑又憂，五味雜陳。
「啊？我……我……」心境上的變化起伏太大，以致於一時之間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要是裴姑娘不願意的話，在下也不會勉強。」他竟然忘了問當事人的意願，就提出如此魯莽的要求！或許是受到葛仙人當出告訴他「過自己想要過的生活」一席話的影響吧？
「不！不是的！我沒有不願意！那個……要是馬大哥不認為我是累贅的話……」裴真紅忙不迭地搖頭否認，白皙的臉龐覆上一抹淡霞。
「妳怎麼會是累贅呢？妳的醫術在路途上說不定能派上用場。」馬元義笑得如沐春風。
「哈哈哈……那此事就這麼決定了！只不過這孤男寡女一同旅行，難免會遭人非議……對了！小伙子，你說你想報恩是吧？」葛仙人濃密的白眉下閃過一道弔詭的光束。
「呃……是的。」馬元義不明白他為何突如其來的一問。
「那好，就在當下，以吾為見證人，娶紅兒為妻，這就是對吾的報恩。」
他的語氣宛如喝水般稀鬆平常，然而，兩位「主角」的態度卻與他形成對比──
「什──」馬元義瞠目結舌。所幸他並未正在進食，否則他一定會極度失態地悉數噴出。
的確，葛仙人的考量不無道理。夫妻之名，比自稱親兄妹、義兄妹、師兄妹……等關係可避掉不少麻煩──特別是登徒子之類宵小的麻煩。
但……也沒必要假戲真做吧……
話雖如此，不可思議的，他竟有些許的……期待？
而本以為裴真紅會對葛仙人的提議言聽計從，沒想到此刻她一反常態，面色凝重地道：「我不願意當馬大哥的妻子。」
她曾從馬元義那得知，結髮夫妻之於凡間男女的意義何其重大──
「裴姑娘，以後淨身及換藥就由在下自行處理吧。」
某次換完藥後，馬元義審度自己的身體狀況，對裴真紅說著。
「是不是我做得不好？」她的眸光黯了一下。
「不！妳做得很好，只是一個女孩子家，著實不宜與陌生男子有肌膚之親。」他諄諄教誨。
「可是馬大哥不是陌生男子啊？」
「呃……是這樣沒錯。我應該這麼說，通常是夫妻身份才可向對方袒裎以見，但是也僅只於某些情況……」這種事情由他來教還真是……難以啟齒啊……
他似乎有點理解為何身為她義父的葛仙人並未教授過她關於這方面的知識。
「夫妻？」
「妳不知道夫妻是什麼嗎？」見她一臉懵然，他確認性地詢問。
她螓首微點。
「夫妻就是兩人將自己的終身託付給對方，在生活上相互扶持，直至白頭到老。也可以說，是經由『成親』這個儀式，而形成像是家人般的關係。所以，會成為夫或妻的人，最好是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
裴真紅雖然聽得似懂非懂，但馬元義在說這句話時的容貌，已深深鐫刻在她的心版上──
那是一種極為嚮往，卻又無能為力的複雜神色。
她只有不到四個月的餘生，不能與他攜手到老；她只是他生命中的浮光掠影，並非是他心湖中那抹重要的身影。
她，不能成為他的妻。
馬元義聽到她堅定的否決後，沸騰的心彷彿被澆了一盆冷水般，迅速冷卻。
是啊……他是在期待什麼？
恍惚中，緋紅與粉紅倩影在腦海中交錯，但是終究不會為他停留……
沒有期待，就不會受到傷害。
他收斂心神，眸光轉為深邃。
在飯桌上投下低氣壓的葛仙人震懾於裴真紅的冰顏，「吾、吾只是看妳跟這小子處得不錯，況且他的人品也值得信賴，所以才想幫妳找個好歸宿……」沒想到身為師父的他，竟然還要對自己的徒兒低聲下氣，他還真是沒有尊嚴啊……
不否認此法似乎稍微有點「揠苗助長」了些，可是紅兒的壽命只剩下近四個月，甚至更短，而她和那小子間又遲遲沒啥進展……這教他怎能不心急、不擔憂呢？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啊！
「義父，婚姻大事豈可兒戲！怒小女無法服從，小女先告退了。」言畢，裴真紅穿門而出。
雖然她的語調如往昔一貫的輕柔呢噥，但蘊藏其中的慍怒之氣還是讓兩人感受到了。
「裴姑娘──」馬元義想喚住她，怎奈她早已不見蹤影，於是他又回頭看向葛仙人。
「小子，你別管吾了，去追紅兒要緊。」
「那晚輩去找裴姑娘了，告辭。」
雙手一揖，馬元義隨裴真紅而去。
注視兩人離去的方向許久，葛仙人變出一銀製水壺及一把長劍，低喃道：「徒兒，這是吾最後所能為妳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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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水，湖面如鏡，彼此相互輝映。
裴真紅坐在上次替馬元義療傷的湖畔，撫著他曾坐過的草地，一遍、兩遍……像是想以此舉動來撫平她紛亂的情緒。
兩百年來，日升月落，物換星移，從沒有任何事物停駐在她心頭，唯獨只有他……
初次在西郊棧道見到他時，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皆能攪亂她向來平靜的心湖。她的心宛如他隨風飄曳的紅頭巾般，因他搖晃不定。
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她的記憶中充塞各式各樣的他：溫和爽朗的他、無奈長嘆的他、尷尬困窘的他……滿滿的，滿滿的，都是他。
但是，她對這樣陌生的自己，感到害怕。
越與他接觸，她就會不自覺地想獲得更多他的關注、他的溫柔……她變得貪得無饜。
──然而，他的心裡還有個「她」。
所以，她不能放任自己的私慾──即使是要忤逆師父的要求。
透過月光照映在水中的倒影模糊不清，如同潛藏在她心中，那個她所不熟知的自己。
冷不防地，耳畔傳來那撥撩她心弦的渾厚男音：「裴姑娘，妳果然在這裡。」
馬元義知道她有煩惱時便會來此處，故直覺性地往這尋人──值得慶幸的是裴真紅並未如上回那番在湖中沐浴。
「馬大哥……」心緒被突如其來的呼喚打斷，分不清眼前人影是真是幻，裴真紅目光迷濛，以空靈的嗓音回應著他。
「還在生氣嗎？其實仙人也是一番好意，他怕自己疼愛的義女受委屈罷了。」馬元義以為她在獨自生悶氣，才會如此冷淡以對，故試圖擔任和事佬的角色。
裴真紅聞言，發覺眼前的是真人，忙提振精神，語氣略為慌亂，「我……我沒有生氣……只是想到要跟長久居處的環境別離，情緒不免有些低落……」雖然不是主因，但這的確也是原因之一。
馬元義順著她的視線望向波光瀲灩的湖面，了然一笑，「原來是這樣，這個簡單，待我知曉敏菁的下落後，再護送裴姑娘回谷，不知這樣可否？」
到那個時候，你會在哪裡？
到那個時候，我又會在哪裡……怕是早已灰飛煙滅了吧……
突生悲觀又自私的想法讓她感到自我厭惡，她搖了搖頭，然而這舉動讓馬元義誤會了。
「不行嗎？那……」他困擾地撓了撓頭。
「不是這樣的！我……馬大哥可以不用對我這麼好的……」要不然她會變得更奇怪……
「我這麼做是應該的。況且妳與葛仙人對我而言不只是恩人，更像是親人，親人之間本就該互相幫助，妳不也對我很好嗎？」
親人嗎？這樣……就夠了。
心中怪異的感覺被一股暖流壓過，她釋懷地淺淺一笑。
「妳終於笑了，方才看妳一直悶悶不樂的樣子，我正愁不知該怎麼辦？偏生我又很笨拙，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人……」他尷尬地又再度搔頭。
見到馬元義不知所措的模樣，她內心的陰霾瞬時消散，笑靨綻開，「馬大哥真對不住，讓你擔心了。」
「沒關係，妳沒事就好。倒是仙人所說之事，不知裴姑娘有何想法？」終於把話題繞回到正事上。
「我……嗯……」裴真紅在考量要怎麼道出自己的看法。
「裴姑娘應該也是認為現在談及婚姻大事還言之過早吧？」
「嗯。」她無法說出心中所想，就讓他這麼認為吧……
「既然如此，那只能夠去向仙人道出我倆的狀況，再商議是否有其他的報恩方法。不過……之後在旅行途中若遇到陌生人問及咱們的關係，就假以夫妻之名，這樣裴姑娘覺得可否？」
話一脫口，連他也被自己的大膽言辭嚇到，但他並不打算收回。
除了此法能保護裴真紅不被其他人騷擾外，另有一種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情愫，驅使他這麼做。
「可是……這……不是騙人嗎？」沒想到素來忠厚老實的他竟然教她說謊，裴真紅感到難以置信。
「嗯……確實聽起來是騙人沒錯。但、但是呢，世間險惡，有時候撒點小謊也是必要的……」馬元義略感心虛地別開視線。
「是這樣啊……」不疑有他，由於平時都是他教她人世間的習俗與常識，所以裴真紅完全接受馬元義的說辭。
「此外，還有一件事……」他頓了頓，艱澀地說：「既是夫妻，互稱『馬大哥』、『裴姑娘』就顯得太生疏了，但互稱『君』、『卿』也挺不妥的……是故，之、之後就以名互稱吧！」
「名字嗎？」
「對。咱、咱們試試看？」他緊張不已。
「嗯、嗯。」她也沒來由地緊張了起來。
就這樣，雙方深吸一口氣，喚著對方的名：
「真……真紅。」
「元義……哥。」
語畢，轟地一聲，彼此腦袋似是被炸藥爆破後般灼熱且無法思考，面露酡紅。
「看……看來好像還不太習慣，之後再慢慢練習好了。夜色已深，先回竹軒吧！要不葛仙人會擔心的。」
「嗯。」
一股甜滋滋地感覺自胸臆間漾開，裴真紅雙手緊握於胸前，在心底默念著：
元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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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漆黑，鴉雀無聲。
馬元義與裴真紅回到竹屋，所見便是如此情景。
「葛仙人貌似不在。」馬元義探查完氣息後道。
「好像是這樣，我去把燈打著。」
憑藉微弱的月光，裴真紅點燃竹桌上的油燈。
室內一亮，馬元義便注意到桌上一柄由茶褐劍鞘收納的玄鐵黑劍，將它拿起。
「這是……我的佩劍，它怎麼會在這？」記得在他與漢軍交戰時，此劍就應該遺落原處才是。
而裴真紅並未做任何回應，只是專注地讀著一張字條。
「裴──真紅，怎麼了？」連忙改變稱謂的馬元義湊近她身邊，欲看個究竟。
字條是葛仙人留下的──
紅兒、小伙子：
吾不習慣面對離別的場面，故先行雲遊四海去了。小子，紅兒就交由你照顧了，吾之前也說過，好生對待她，便是對吾的報恩，你的佩劍也是讓你用來保護紅兒，可別想去報那勞啥子仇了。
至於紅兒，桌上的「神氣仙靈壺」是留給妳的，裡頭會源源不絕地冒出神仙湖之水，在路途上多少有些幫助。沒考量到妳的心情便擅作主張，是吾之罪過。為父不在身邊時，自己多保重。
葛玄 草筆
未料竟是在盛怒之下與師父訣別，裴真紅後悔萬分，撲簌簌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般滾落。
葛仙人與她之間的情誼勝於一般的師徒關係，就如同他們捏造的身份，葛仙人把她當做女兒般疼愛，而她也把葛仙人當做父親般敬重。
她第一次幻化人形成功時，葛仙人比她自己還歡欣，召來各路神怪設宴幫她慶祝。除此之外，每逢她修行有所精進，他都會替她大肆狂賀一番。
雖然她的師父總是恣意而行、隨興而為，有時造成別人不少困擾──譬如為了讓她學會法術，他會去威脅利誘棧道裡的精怪來當她的「沙包」，被她用法術打不還手──，但不可否認的，出發點都是為了她好。
如今，這般溺愛她的師父，已經離她而去，可能再也無法相見了……
裴真紅捧著紙條以及葛仙人留給她的銀壺，淚，不住地落下……
凝視著哀戚欲絕的她，馬元義心痛如絞，下意識地伸出手，揩去她的珠淚，輕聲勸慰：「真紅，別哭，別哭了……」
靜謐夜裡，內心惆悵的兩人，終難入眠。
創作內容
《幻三參同人》紅花問情（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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