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十>
從熱氣蒸騰的浴室走出，我赤腳踩在木質的地板上，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髮一邊說道。
「庫里斯，跟你借放在門邊的拖鞋……。」未竟的語句嘎然而止，我看見庫里斯坐在桌子旁，眼前擺的是那個理應收納在櫃子上的琴盒。
聽見我的聲音，他抬起頭，先前可以稱之為悲傷的情緒宛如曇花一現，他又恢復成親切招呼客人的主人模樣。
「啊，你剛剛說什麼？我一下子沒聽到。」
我走到他身旁，沒有回答他的問句。
「庫里斯，如果想要彈琴，可以叫我幫你拿下來。」心理想著，該不會是發現東西不見了吧？一邊將話題扯到另一個方向。
「雖然有點吃力，不過還不到這個地步吧，難道我就這麼讓人不放心嗎？」
「等你能列舉幾件你所做過能夠讓人放心的事情再來跟我討論，說到這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該不會除了把琴帶來那天，之後都是你自己把琴盒拿下來？這樣很危險，如果琴跟你摔下來，都不知道該先救你還是救琴，還是擺低一點吧？」
雖然帶點調侃語氣，但身為職業演奏者的庫里斯的琴，必定所費不疵，這個顧慮也不單純只是玩笑話。
「沒那個必要，事實上，自從上次合奏之後，就再也沒有把它拿下來過，今天只是突然想看看它，才……。」庫里斯尷尬笑著。
「是嗎……」我像是突然抓到什麼關鍵字，我想起那個藏在外夾層的飾品，臉上卻不顯露分毫。
「……也就是說，從我上次把琴盒放回去後，你就再也沒去動過它？」
「是啊，怎麼了？」庫里斯對我的問題感到困惑。
「庫里斯，如果……我是說如果，你跟法珞還有機會復合，你願意嘗試看看嗎？」我想起法珞將琴盒交給我時的怪異神情。
「什麼意思，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他一臉莫名。
「那不重要，庫里斯，你先回答我。」這麼簡單的問題，我不懂他為什麼無法給出一個明確答覆。
「那是不可能的。」庫里斯想也不想迴避我的問題。
「為什麼這麼說，你明明什麼都還沒作不是嗎？」我有些惱火。
「阿璽諾，有句話其實我早就該跟你說了，」庫里斯顯然也動了氣，「……不管是手傷的事情也好……法珞的事情也好……都跟你沒有關係吧？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跟我無關？」胸口一陣刺痛，有些微的動搖，隨即卻完美掩飾起來，話既然已經出口，就沒有收回的餘地，我也不需要再假裝自己只是恰巧開了一個不太有趣的玩笑。
「……對，跟你無關。」他有些遲疑，卻沒有否定先前說的話。
「庫里斯，你真的是……很殘酷。」也許是太過憤怒，我居然笑了出來，「難道你以為，聽到這句話，即使是這樣的我，也不會受到傷害嗎？」
「……阿璽諾。」
「從以前就是這樣，你有在乎過我的感受嗎……不，應該說你有乎過其他人嗎？你就只是躲在自己的世界，對什麼都漠不關心，別人的感受你有在乎過嗎？」
「阿璽諾，你不懂。」他皺眉。
「對！我不懂，我就是不懂明明還有機會，為什麼你卻連一點努力都不願意作？不管是手傷的事情、還有法珞的事情都一樣，比起拼盡全力去改變，你寧願躲在這裡假裝什麼都沒發生？」我低吼。
「老實說，我對現在的生活沒有什麼不滿，根本沒必要作那些多餘的事情。」他的眉頭越皺越深。
「原來能不能再彈琴對你來說是多餘的事情，那算是我多事，真不好意思啊。」我忍不住用帶刺的語氣說著，只希望能夠看到他受傷的表情。
「阿璽諾，那你呢？」他微微撇頭，僵直著身體，「你接近不能再彈琴的我，到底是為了什麼？」他用我從沒有聽過的冷酷語調說著。
一瞬間，我居然想不出該怎麼回答。
「是為了符德魯琴嗎？」庫里斯舉起那隻有著長長傷疤的右手，笑的有點悲傷。
「不是……這樣的。」聲音小聲到連自己也聽的不真切，我彷彿陷入過去的惡夢裡，女孩輕笑地說著：「你說過，你是為了『利用』庫里斯才會和他成為朋友喔。」
他走到符德魯琴旁，伸手輕按琴鍵，微弱的單音，彷若哀鳴。
「就為了這個……我完全無法理解。」庫里斯低頭，專注看著符德魯琴。
「庫里斯……。」我感覺應該要說些什麼，然而空白一片的腦袋卻想不出任何恰當的話語。
庫里斯的手拂上琴鍵，彈奏出一個並不陌生的旋律，那是一首極快的……同時也會對手造成極大負擔的曲子，一邊彈奏著，眉頭因痛苦緊皺著，那隻受過傷的手隱隱浮現青筋，微微顫抖。
「別這樣。」我出聲阻止，旋律卻沒有中斷。
我看到庫里斯的額頭、脖頸、手臂都滲出一層細汗，臉孔扭曲著，眼睛卻睜得很大，顯然忍受極大痛苦，卻沒有停下來的打算，理應優美的旋律此時聽在耳中卻像刺耳的尖叫，令人難以忍受。
「別彈了！」我拉住他，想要阻止他愚蠢的自殘行為，他激烈掙扎著甩開我，旋律早已走調，他卻還固執地彈著。
「我說……別、彈、了！」無法再維持冷靜，我從身後抱住他，用全身力氣將他架離符德魯琴，用力過猛之下，一陣巨響，兩人重重摔在地上。
「唔！」處在下方的我除了與地面的撞擊外，還要承受庫里斯的重量，我忍著劇痛造成短暫的暈眩，回神後隨即察看庫里斯的狀況。
他突如其來的異常舉止實在太過令人不放心，雖然，從他身上已經不見先前的躁動，僅是粗喘著氣，一言不發，我依然緊緊架著他，不敢稍作放鬆。
「庫里斯……庫里斯……。」我輕聲呼喚著，抱住他的雙手不自覺施力，卻等不到他的回應，「你……就那麼厭惡嗎？這份讓我欽羨、嫉妒、一生難以企及的……彈奏符德魯琴的才能？」我語音有些不穩，只能咬著牙，緩慢地說著。
他靜默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也許不會得到答案時，庫里斯低聲說著。
「阿璽諾……那不是我要的。」
「那告訴我，你要的究竟是什麼？」
他沉默著，沒有回答。
我鬆開手，掙扎著爬起身，有種輕微的暈眩感，走到桌邊，將符德魯琴收進琴盒，將琴盒放在他身邊……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拿到的距離。
「我明白了，我不再逼你。」連再見也沒有說，我走向門邊，打開門……回頭看，庫里斯依然坐在原地，低垂著頭一動也不動，不知道在想什麼，直到關上門，沐浴在月光下，都沒有聽見庫里斯說出任何挽留的句子。
<幕十一>
離開庫理斯家，思量著或許在車站窩上一夜，隔天正好搭早班車離開，正前往車站的路上，我見到了朵魯蒂妮妲。
最初以為是經過人為策劃的偶然，但從她驚訝萬分的神情看來，這確實只是一場單純的巧遇，當然，她一個人這麼晚還在外面排徊的原因就不是我該過問的範疇。
「借一步說話，好嗎？」她猶豫了一會後說道。
走在深夜的河堤邊，說不出是什麼心情，我的腳步有些踉蹌，因為視線不良，我格外注意不要一個不小心踩空滾進河裡……鄉下的夜晚沒什麼人，如果有人掉下去八成隔天早上被找到早就成了一具屍體，那種死法也未免太沒面子了。
事實上，要說我身旁沒人這句話不太正確，但我相信，如果此時發生不幸的意外，以我們「好的不得了」的交情來判斷，在我身旁這位女士不只不會伸出援手，反而會狠很推我一把吧！
「所以說，妳特地找我來這裡是為了什麼呢？朵魯蒂妮妲。」無視後腦杓依然隱隱作痛，我和顏悅色向眼前如同發怒的母獅般怒視著的女性提問。
「你不知道嗎？」她語氣微揚，瞪大眼睛向我示威。
雖然這是憤怒的表徵，然而事實上，女性……尤其是頗有姿色的女性做出這種姿態其實是相當可愛的，這句話當然只能在心裡想想，雖然並不介意在她對我爛透了的印象上多添加一筆，但總得在這個月黑風高適合做某些不可告人之事的夜晚優先保障我自己的人身安全。
「如果是為了醫生的事情，我認為我並沒有做錯。」我正色道。
也許是因為太過直接，朵魯蒂尼妲有些錯愕，熊熊怒火頓時熄了一半。
「……其實我並不反對讓庫里斯接受治療。」她小聲說著。
「那我們的目的其實是一樣的，不是嗎？」那今天晚餐時我們到底在吵什麼？
「但不該是現在，庫里斯還需要一點時間。」她轉頭，晶亮的眼神望著我。
我習慣性想要像晚餐時尖銳的回應她，話才到嘴邊，卻突然想到先前與庫里斯發生的爭執……。
「妳知道嗎？直到剛才為止，我都認為，比起等待，更應該儘快將傷口治好，不管是身體的、還是心理的傷……這樣對庫里斯來說比較好。」我苦笑道，「我想，不管是妳或我，似乎都犯了同樣的錯誤。」
「怎麼？」她挑眉。
「我們都認為自己在為庫里斯設想……可是，我們有沒有問過，庫里斯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就在剛剛，他親口告訴我，那些都不是他要的……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妳知道嗎？朵魯蒂尼妲？」我專注望著她，想從她的眼神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聞言，她皺眉，沉默許久，神情有些掙扎，像是下了決心……深深嘆一口氣。
「阿璽諾，你想不想見見我姊姊？」
(待續)
創作內容
[交響樂之雨]詩人的即興幻想曲 act.10~11
繪圖 (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