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黑》
瞳孔收縮。
因睡眠中斷的意識再度與現實接軌。
首先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那暫時安全的棲身之所,大賣場……
奇怪?
就算是晚上……
大賣場裡會黑到伸手不見五指嗎?
不對,不是大賣場。
眼前,只有一片黑,不知身在何方!
※
人類最害怕的是什麼?
有一說,為「黑暗」。
「光明」,是太陽所賜予人類最美妙的禮物。
幾乎一切能量的源頭,都是這出自核融合的偉大傑作,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不止供養了整個世界,光明更象徵著恬淡的溫暖與蓬勃的生命力。
而眼睛得有靈魂之窗的美名,成為接觸一切資訊最方便的工具,究其因,亦然是光明所致。
然而,光明雖好,終究是無法無時無刻不存在,亦不能無遠弗屆。
於是,光明不能到達的地方,便有了「黑暗」。
和光明的一切性質完全相反,黑暗可以說是光明的鏡像。心慕光明的同時,人們不由自主的憎厭、害怕黑暗--從無數的宗教打著光明救贖的漂亮旗號招攬信徒,與大多數的古文明亦都視黑暗為惡兆、不祥之物這兩點,就能看出一絲端倪。
人類千方百計要遠離黑暗這個「天敵」,所以才開啟了使用火的漫長歷史、促進了電燈的發明與普及,讓光明能在日落後繼續長伴身邊。
※
以往面對各種恐懼的象徵,如腐臭哀號的殭屍、如因劇變而瘋狂殺戮掠奪的人類,甚至如那有著巨爪大口的硬皮生物,儘管心臟劇烈顫抖,但我總是能靠著意志力與同伴的互相扶持一一克服。
但在這片深不見底的黑暗面前,我彷彿被剝地赤條條的初生嬰兒,靈魂與肉體就這麼直接暴露在威脅之下,意志力像是被黑色溶解似的,更別提可以依靠的夥伴了。
能依靠的只剩下自己,但自己在這種環境下,又有什麼可以依靠的?
我先是悚然一驚,大片冷汗轉眼間從每一處能流汗的地方滲出,身體無法克制地劇烈顫抖著,牙關緊緊咬合摩擦著,發出了一陣一陣的「喀喀」聲。
「喀喀喀喀喀喀喀………………」
這是死神磨著鐮刀的聲音嗎?
我腿一軟,整個人幾乎、幾乎就要跌坐在地,任人魚肉。
「不,現在不是該慌亂的時刻。」恐懼瀕臨炸裂的時刻,有個聲音在我大腦裡說話了。
沒錯,確實如此。
沒時間思考或猶豫了。
這次巨大的災難,讓我失去了很多很多東西,包括可以看見的、可以觸碰到的,亦或不可視的、不能用指尖感受的。
但我至少在各種殘酷的現實下多學了一件事。
--不想死的話,最好別把時間浪費在對活命沒有幫助的事情上。
即使對手是黑暗…………我也不想就這麼毫無抵抗地悲慘死去!
一瞬間。
因戒備集中的精神力,連同第六感銳利地凝縮成一根鋒銳的尖針。
大口深呼吸的同時,我擺出對我來說最自然也最熟悉的架勢。
手腳也保持在可以迅速行動而毫無滯礙的位置,讓身體能徹底發揮百分之百的速度,與黑暗中的變化共舞。
雖然頭腦總算是冷靜下來了,但在潛意識的驅使下我還是不由自主的發顫。
不,別想那麼多……適當的緊張並不會有負面的影響,現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集中精神……!
在這種情況下,時間感彷彿隨著冷汗一起滑出體內。
只短短的一下子,好像便過了幾分鐘……或是幾十分鐘,過一陣子仔細想想後,又覺得好像只流逝了幾十秒。
然而,黑暗中遲遲沒有我所想像的凶殘怪物,或是只懂得啃食的活死人出現。
不可思議。
何只沒出現,連「即將會出現」的跡象都不存在。
什麼也沒發生。彷彿一切可能發生的壞事只是我的被害妄想。
我是不是……在做夢?
「唔……」雙拳互砸下,前幾天因猛烈揮動而破損、瘀傷的拳頭再度隱隱作痛,我不由得輕輕呻吟了一聲。
這樣的真實感,無論如何不像是夢境!
我沒有因為這樣就鬆懈下來,反倒把身心更加繃緊了些。
畢竟,命只有一條,如果因為一時大意失掉了,可不能再跟閻王要啊!
就這麼又過了不長不短的一陣子。
如果真的有所謂潛藏著的陷阱,在這段時間中也該露出獠牙了。
可是,這黑如同平靜無光的湖底,當真一點變化也沒有。
唯一讓我無法放心的是,這黑,黑得有點不對勁。
雖說不對勁,仔細深究一番後,卻又說不上來這黑暗是哪裡怪怪的。
但可以確定的是,某種奇特的氛圍打從我開始警戒起,就一陣一陣地螫刺著全身上下的毛細孔。硬要說的話,這倒有點像是……熟悉的事物中被掺入不熟悉要素的不協調感?
不過除此之外,空氣中並沒有專屬於危險的特殊氣味。
儘管完全不明瞭這是何處,也不知道黑暗中有什麼等著我,但不知為何,我有種……在這個無光區域中不會受到任何人事物傷害的奇特感覺。至少現在如此。
正當我想著是否要拿打火機出來借點光用用,想辦法了解身處的環境時……
突然,一片聲浪。
掃去了黑暗的沉悶空虛。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呃?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這是……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誰的呼吸聲?
「呼……」「哈啊……」「呼嗯……」……………………………………
漆黑中,迴盪著,越來越沉重的吐息。
那聲音,層層疊疊亦復冉冉縹緲,好似從緊閉的地窖中同時傳來無數的回音般,無法藉由聽覺捕捉那不可視的聲源。
令人意外的,這個呼吸聲如電流般觸動了我。
腦海中,一陣熟悉感似雷激閃。好像每日都會固定走過的街道一般,幾乎可以憑空清楚描繪出來。
「……到底是誰?」我努力睜大雙眼,想要找尋那傳播著熟悉感的主人。
卻意外發現自己做不到。
做不到了。
並不是疲勞鬆弛了我的意識,也不是黑色迷霧截斷了視神經的訊號。
僅僅是單純的如字面所示,「沒辦法做到」!
好比一場突然定格的電影,身為片中人物的我,也跟著強制停止一切動作,唯獨思考與意志不因此一併凍結,持續滾燙運作著。
簡直就是俗稱的鬼壓床……!
我又驚又怒,心中大急,拚命想找回身為動物的感覺,卻連微微轉動眼球、調整視野的方向都沒辦法,彷若每一根肌肉纖維都被徹底石化一般。
僵在原地,是身體對大腦所下達的無數指令唯一的回報。
「快動啊……!」我心道,萬分希望能把這句話大聲吶喊出來。
時間之輪似乎被卡住了,面上的冷汗緩緩淌下,滴滴答答作響著。
※
冷汗依然在闇中滴答,四周的呼吸依然飄晃。
經過歷時幾分鐘的無聲搏鬥,我終於放棄「命令身體動起來」這種徒勞無功的事。
認命了,就當這是個極真實的夢境吧。
反正一時間感覺不到危險,那便靜靜等著接下來的變化也無妨。
終於。
或者該說是果然?
黑暗又起了變化。
「!」我驚訝到不知是否該驚訝。
如果說,剛剛的一連串感知足堪替「奇怪」一詞做最佳註解的話……
那麼現在的感覺,就是筆墨難以及其萬一的怪異了。
黑暗正一點一滴的吞食著我。
不,不只是黑暗吞食著我……我也同樣吃食著黑暗!
有道是,「文字與語言是最不方便的溝通工具」,現在我總算知道這句話所言何在了。
再怎麼盡力把這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體驗,轉換成人類所能理解的具體文字,也無法及其實際上感知到的千萬分之一。
講是講吃食,但其實是很抽象的一種感受,並非如物理上的輾碎、吞下那般單純,而是兩個比起肉體、心靈、神志、精神、意識……,甚至靈魂都還要更基本的存在單位,用很激烈的方式溝通著。
霎時間,我只覺得自身宛若被大海的波浪劇烈拍打、烈日的灼光狂熱曝曬、寒冰凍融、劇毒一路從外至內腐蝕而來……種種的痛苦煎熬從內在的某個地方不斷沖刷上湧,卻沒辦法用任何形式宣洩出來,就這麼悶在體內橫衝直撞……
任何人都寧可選擇自殺百萬次,也不會想受這等無窮無盡的折磨!
就在我以為自己已經要完全崩潰、乃至消散時,那難受不知不覺間消失了--猛浪變得溫柔款款、烈日成了溫暖喣喣的冬陽、酷寒極冰消融為薄霜,沁涼透心;劇毒化作了香甜滑順的蜂蜜……好像跑完數千公里的馬拉松後倒成大字形,大口灌著冰水的那種滿足,一口氣解放出來似的。
此刻,經過了又是痛苦又是愉快的互食、融合後,我可以清楚感到,原先名為烏仲煙與黑暗的兩個獨立個體,已經完全合而為一了。
換言之,現在的我就是黑暗,黑暗亦是我。
我身中有你,你身中有我。所謂的密不可分、如膠似漆就是這樣吧。
這實在是太美妙了。
周身蘊藏著深沉卻又不斷勃發的能量,一波波、一潮潮的滾動著闇的各種特質,充盈到幾乎要沸騰、爆發出來,龐大得無邊無界。
別說逃出這座城市了。
我只需彈彈手指,就能隨意操弄這場浩劫的生殺予奪。
不,還不只如此。
有這樣的力量,我可以放下任何的累贅,追求以往所無法企及的東西,不必再自我設限、故步自封;可以主宰生命、空間、時間、乃至宇宙的一切……
原來,捨棄身為人類的一切,成為君臨萬物的偉大存在,是這麼棒的一件事情!
所有的不可能都將煙消雲散,我想怎麼做,世界就會怎麼配合我的意志轉動。
只要想要,我,也可以是掌管創造與破壞的濕婆、開天闢地的盤古!
越想越是志得意滿,我一個忍俊不住,發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黑暗中唯一的聲息,便是股盪著的大笑聲,雄渾劈天,幾可裂地。
「呼……」
不,除此之外,竟還有個細小的雜音參雜其中……?
「呼……」
原來又是那惹人厭的喘息聲啊。
熟悉感對我來說是多餘的。
現在的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
這種無謂的羈絆……沒有存在的必要!
我冷哼一聲,再度接續被定身前的動作。
不過此時已不是憑藉雞肋的視覺,而是利用無法言喻的第七感。
「好了……礙眼的傢伙就給我永遠消失吧!」我冷笑,感官已經捕捉到那熟悉的陌生人。
只要吹口氣,這討厭的蒼蠅就會像暴風雨中的一葉扁舟,瞬間被吞噬淹沒。
「嘖嘖……就當作對你的緬懷,再好好看你最後一眼吧!」殺意昂起。
不料,只是這一看,我就沒辦法採取任何行動了。
只能,愣愣地看著「他」。
這人……
緊握著開山刀,顫抖的拳頭裂傷得頗為嚴重。
滿頭大汗,短髮被風吹得亂糟糟。
呼進呼出的氣息顯得散亂微弱,但眼神仍然閃耀著光芒。
身體遍布大大小小的傷口,胸口上還在淌血的口子尤其顯眼。
衣衫破碎下,血水和土屑污了一身的精赤。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
而且這身狼狽的模樣……正是那晚在廢屋遭遇怪物襲擊的「我」!
隱隱約約浮現的預感成真了。
不知何時,「那個我」身周的區域不再是黑暗,像是沙畫一樣,緩緩塗開、蔓爬出那廢屋內的破敗景致。
黑暗中,緊跟著亮出了一雙獸瞳與嗜血的大嘴。
時光彷彿倏忽間倒流了。
我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於是靜靜地用另一個視角,觀看著曾經發生過的場景。
※
鏡頭轉向惡戰瀰漫處。
怪物嗥叫未停,身形已如箭飛射。只見銀光一閃,巨爪便朝「那個我」招呼而來,有種要一擊把我肢解成兩半的狠勁。
我一個打滾,躲到裸露出鋼筋的柱子後,堪堪閃過致命的一擊,但身上仍多了道可觀的裂口,血花濺散開來。面容扭曲,我硬是忽視那火燒的痛楚,憑著一股求生的不屈意志,拾起開山刀衝向怪物。
霎時,只見雙方身形一陣翻騰交錯,然後短暫分離。
一輪交鋒下來,儘管每每靠著破碎的地勢掩護、游擊,我仍讓怪物刮出幾道不淺的傷痕,鮮紅色漿了一地,視線也開始模糊起來。
而開山刀雖然也幾度劈中了對方,但在那身硬皮面前根本如隔靴搔癢,充其量只是皮肉傷。唯有劃過肚腹的那一刀造成較為顯著的傷害,暫時驚退了牠……
牠一時間原地佇立著,像是在觀察獵物的情況、判斷情勢,不敢貿然再上,給了我喘息和思考的一小吋空間。
不幸的是,這情況並沒僵持太久,不多時,牠又發動攻勢了。這次,牠不再嘗試來回躍動攻擊的消極戰法,而是乾脆地一躍撲倒「我」,嘶吼一聲,便要揮動巨爪割斷我的喉嚨。
死神巨鎌泛起的白光已經刺了過來。
我卻只是虛弱地笑了。
冷不及,開山刀的零距離突刺!
怪物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吼,鮮血爆噴,力道之大竟將開山刀自牠體內彈出,淋了我一身腥。
從先前的戰鬥中,我已發現這怪物雖然有一身鎧甲似的銅皮,無法輕易給予決定性的傷害,但其柔軟的白色腹部卻沒有這般耐打,若針對這弱點下手倒不是沒有機會。
然則,我受了重傷後力氣、速度均已大減,失血過多的影響下,連站著都十分勉強。要是直接一刀殺過去,恐怕連牠的邊都還沒沾到就得先人頭落地。
於是我索性孤注一擲,大方讓牠撲倒自已,趁其毫無防備之際,才猛然出刀,全力刺擊最脆弱的一環。
這燒乾腎上腺素的一搏果然中了頭彩--刀子順利在心臟上穿出一道大大的裂縫。
然而,我畢竟沒能趕上最後投注時間。
這頭怪物生命力之頑強,遠遠超出我想像之外。牠固然受了致命一擊,但一時間仍尚未死去,手臂憤怒一舉,便欲向我腦袋插落。
這一下同歸於盡式的攻擊,比起之前的爪擊遜色太多,僅是垂死下催逼出的強弩之末。
但已是強弩之末的又何止牠而已?
憑我的敏捷身手,這一下原本無論如何不能傷到我。可在力氣放盡的此刻,沒有失去意識就已是最大的驕傲了,要閃開這爪根本不可能,只能從朦朧的視線中看著魔爪揮下……
※
「?」
這是怎麼回事?
「!」
這和過去所發生的不同啊!
……該死。
我想起那個時候發生的一切了。
※
那夜,大家都已熟睡,我站崗站到有點發荒。
於是,我叫起BOSS代替我輪班後,拿了把防身用的開山刀,就擅自到了廢屋內其中一個破敗隔間,打算上上廁所、舒活筋骨後再繼續枯燥的工作。
解放完整個膀胱的尿意後,我隨性出拳舞腿起來。
拳打、頭槌、肘擊、掌劈、指刺、踵落、膝撞、腳踢……
我一邊幻想自己是武俠小說裡的武功高手,一邊活動著身體,直到全身發燙、汗液直流為止。
專注之餘,我完全沒有發現周圍的異狀。直到從牆縫射進來的月光下多了一抹影子。
緊接著的是一長串完全沒有對白的血腥分鏡。
使出渾身解數的我,憑著襯手的武器和地利、智慧,雖然幾乎殺了牠,但也筋疲力竭,眼看就要被瀕死的野獸一起拖進地獄。
幸好,BOSS等人及時機警地趕來,才把我從死亡的饕口中拉了出來。
※
而現在……
從黑暗的視角旁觀的現在……
沒有出現本來應該在此時來援的夥伴啊!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不--」我奮力嘶吼,想用剛取得的新力量救回另一個自己,卻發現那些本來充盈欲沛的能量,居然像是蝸牛的觸角受到觸碰般,縮到體內無法汲取的地方:「怎麼會這樣啊--!」
只能眼睜睜看著,巨爪不受干涉地插進「我」的頭顱,血液、腦漿糊成了一片。
「…………」視線居然模糊起來。
「肉體」也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開始崩解。
果然,如同不願承認的直覺所示,「那個我」和「這個我」,是命運的共同體嗎……
唇亡齒寒。
一方既死,一方何以得生?
意識漸漸飄散、淡出。
依稀,瞳孔失去了焦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