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索米與千湖變體》
第十四回．「你願意留在我的世界嗎？」
我沿著馬蹄足跡來到赫爾辛基的太陽女神教堂，一推開門，只見露西亞穿著簡單的睡衣，一個人趴在餐桌前掉眼淚，她的金色蠟燭冠則掛在桌子上。
「我、我現在很不檢點！」露西亞慌忙擦眼淚，「不要看我！！」
我到柱子後方迴避，「衝擊太大了？」
露西亞歇斯底里的問，「如果只是西亞小姐口中的ＮＰＣ，是不是我的世界都是虛假的呢？」
「我也不知道妳是什麼，但我不想放妳一個人不管。」
「．．．神代在擔心我啊。」
是我聽錯了嗎？露西亞語氣裡藏有一閃即逝的歡喜。
「等．．．等我一下！」聖女的腳步匆匆往教堂內部逃進去，我找了張木頭長椅坐下，等了十五分鐘之後她喘著氣跑回來。
「抱歉久等了，稍、稍微打扮一下。」聖女換上一件乾淨的鈕扣緞面襯衫與牛仔褲，伸手綁了一個金色馬尾，「我擔心害人倒楣，所以穿得比較樸素．．．怎麼樣？」
「除了眼眶紅的像橘子以外都很好。」
我讓自己保持平常心，故意逗她，「這次不唸「劃開芬蘭黑夜的一線曙光，上天賜予仁愛與力量，聖女露西亞．．．現在就要帶給人們明天與希望」了嗎？」
「請你別學我，好羞恥。」露西亞戳著指尖，聲音越說越小。
「原來妳知道啊！」
「唔唔，那是變身的時候為了給自己增加信心的話，不要笑我喔？」露西亞小小的鬧了一下脾氣，「這是聖女的休閒模式。」
只見露西亞閉上眼、大大伸了個懶腰，不經意的把胸前的鈕扣撐破。
「來自死角的暗算嗎？！」
隨著碩大雙乳噴發的襯衫釦子，我把雙腳牢牢釘在地上，後背仰到與地面保持平行，差點被飛出的玻璃瓶砸得頭破血流。
「神代．．．這是某種特殊的瑜珈技巧嗎？」露西亞看著展示少林派鐵板橋的我。
「只是突然想去健身房。」我不想讓她傷心，卻換到了一身腰酸背痛。
不知道１９３９年有沒有地方買痠痛藥布。
「神代好奇怪喔。」露西亞拿出一張很早以前的黑膠唱片，「對了，我有把自己的歌錄到蟲膠唱片裡面，已經有很多張了！」
１９２５年後唱片開始以電器科學錄製而受到消費者青睞，錄音品質也大幅提升。
「我還以為女孩子比較喜歡寫日記。」
「因為我沒有太多有趣的事情可寫。」
露西亞看到我的笑容，表情也隨即熱絡起來，金色馬尾擺來擺去的說，「我經常害人倒楣，能這麼長時間待在我身邊的人，神代已經是第一位了。」
露西亞受到這股神秘力量的影響，恐怕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孤身一人。
「露西亞．．．西亞．．．」
說起來，兩人的名字異常相似，會是巧合？
「神代對我來說非常特別．．．你願意聽聽看嗎？」聖女將頭髮撥到耳後，期待又怕受傷害的搖曳視線。
「作為休閒片刻的娛樂應該不錯。」
我坐在留聲機前面，１８８７年這玩意就被發明出來，也是黑膠唱片的始祖，放出聲音的喇叭就像是一朵黑色大花。
露西亞把鋼針放了上去，當年的７８轉黑膠唱片，每一面只能錄製一首長約３分鐘的歌，兩面加起來等於有六分鐘。
「天主繁星海岸，入夜靜之如夢．．．至微至大不可觀，雄偉又悠遠，聲聲逐風轉．．．」
「這是．．．」
我一開始忌憚聖女身上的霉運，而且早期唱片技術上的不足導致聲音聽起來遠比正常人乾扁、空洞。
即使露西亞的歌聲打了折扣，依舊動人，聽到後來我忍不住沉浸在歌聲之中，如癡如醉的聆聽。
聽著聽著竟然睡著了。
可能也是因為精神鬆懈，導致被某種能穿透空間的怪物趁虛而入。
神魂出竅可能就是這種感受。
我感覺自己飄出了有限的肉驅，透過源自無垠星海中靡靡之音，步步深入了一個離奇恐怖的世界。
天花板、左右兩側，腳底之下都無法辨認距離、方向，蜿蜒錯亂的立體幻覺充滿滴著綠色黏液的門廊迷宮。
每一扇門都存在著鬼鬼祟祟的不祥之物，彷彿睜大了章魚般的矩型瞳孔，從那扇門窺探我的內心。
遠在有序紊流之前發生的悲劇，我不曾向任何人提起。
只因為．．．
我慌忙抄起木板和槌子，盡可能釘住每一扇門，然而鬼哭神號的風聲從隙縫滲入，將四周陰森森的蠟燭吹得歪七扭八。
我的精神防線也是。
不知何故，我拿出軍刀割開手腕，紅色血液點滴滲出，那是鬼使神差般的靈魂畸變，根本沒有停下來的徵兆。
「都是我的錯．．．」我失魂落魄的隨著地獄交響曲，動手撕開剛剛封上的木板，「我的錯．．．」
木板也沾滿了我雙手上的鮮血。
如果我沒有堅持讓雙親接送，他們就不會．．．
老爸和老媽就不會．．．
逝去的魂魄，永遠在故鄉徘徊。
都怪我！
我狂躁不安的走向門扉，底部是看不見底的幽冥虛空，隨著瘋狂的樂曲，準備向下一跳。
「醒來了嗎？這是感謝神代聽我唱歌的謝禮，這一餐我請客！」
露西亞說的話自耳畔響起，讓我從精神失常的狀態下恢復，驚魂未定的從床上驚醒。
呼．．．
「我居然會想自殺．．．不可能，我不會這麼做的。」
該死，我居然會這麼害怕。
偉大之主那恐怖的夢魘開始吞噬我的靈魂。
得趕快離開這裡．．．
否則我將會．．．
精神失常。
「神代，你臉色好難看，是不是肚子餓了？」
聖女大人從教堂附近的餐廳外帶了幾道菜，回來時還不忘發出可愛的笑聲，只見她把盤子裡的食物分成兩份，「這家店超級推薦．．．還有服務生會幫妳把鞋子擦乾淨。」
「我沒事．．．只是想不到露西亞還有貪吃的一面。」
「哪有這種事？唔唔．．．真香，太香了，我以光之聖女的身份將它封為神的食物！」聖女大人把叉子放到嘴裡含著，一臉幸福的模樣。
我在鏡像世界裡吃的不是罐頭就是果醬和麵包，此時卻見培根、雞蛋、牛奶和新鮮的小番茄，做法上打蛋非常細緻的拌勻、熱鍋燒油的技術也無可挑剔——
「我看妳吃得很慢，動刀叉的動作也很斯文。」
「咳咳，我吃太快會被當成貪吃鬼，那就不是聖女該有的禮儀了。」
露西亞整潔有禮地用餐巾叉叉擦擦嘴，收拾餐具後就逕自走到教堂的圖書館，「只是最近我有點奇怪．．．內心就好像亂掉了一樣。我不太會跟別人相處，也不習慣主動去接近別人。」
我考慮倒楣事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只得強行無視這些令人心動的細節，又問：「妳一吃飽就窩在書庫裡翻閱典籍？不會變胖嗎？」
「我有在運動啦！雖然西亞小姐對神代很沒禮貌，我也想幫她，可是一隻一隻抓實在太慢了．．．」露西亞認真的找資料，「如果能有快速替人們治療的方法，我都願意去做。」
「我相信妳能做到。」
「以前．．．我幫助村民過後，偶爾會收到發自內心的餽贈，我一直以此為榮。」
「這頂蠟燭冠是聖女的象徵？」
「是，也是我最珍惜的寶物。可是大家原來都是沒有靈魂的ＮＰＣ嗎？這個世界．．．所有的人．．．只是．．．」
妳這麼傷心的表情不就讓我更加困擾了？
「到街上走走怎麼樣？」
「不了，我還得繼續研究．．．」
「這個時候就該改變一下心情，有我實戰派高手幫妳，聖女大人寫作業的時間完全可以減半。」
「你啊，是逃跑派的高手。」露西亞淘氣一笑。
我向露西亞伸手，「走吧，我想告訴妳一些事。」
光之聖女探出手、又馬上抽回手，明顯拿不定主意，彷彿內心有做不完的選擇題，只見她遲疑地看了看書庫、又看看我，最後．．．慢慢把小手交到我的掌心。
「既然要聖女陪你出去玩，那約好了．．．晚點要幫我補習喔？」
「那當然。」我心中一動，急忙閃避從背後砸來、命中石牆的翹棍。
最近詛咒的品種貌似越來越多了。
我們來到赫爾辛基的大街上，到處都是我未曾見過、具有強烈年代感的店舖與異國風情。
露西亞停在寵物店前，凝視籠子裡面的兔子說：「一想到這個世界只是遺跡對過往的模擬與重現，現在越是單純、快樂，就越讓我感到悲傷。」
「雖然我不喜歡鑽牛角尖，我的世界又何嘗不是虛幻的？」
「這個論點好像很有意思？」
「這條大街上的人有說有笑，為了生活而不停努力，妳看得出這個世界的不尋常嗎？」
「沒有，應該說．．．我沒見過另一個世界。」
「兩個世界差異只在毫釐之間。既然遺跡科技可以做到創造鏡像世界，那模擬世界中的人又何嘗不可以鏡像遺跡創造另一個世界？對被創造的人來說，人類就成了神祕莫測的高等生命。」
「也就是說，人類之外也可能有更高級的生命在思考這個問題，然後無限循環下去？」
「沒錯，真實如何定義？恐怕任何人也沒有肯定的結論。在這無窮無盡的千湖之國之中，每個國家的人們都認為自己的世界就是真實，ＮＰＣ和我們又有什麼區別？」
光之聖女的背影驀地停了下來。
「那神代．．．願意留在我的世界嗎？不論神代是男是女，我．．．喜歡——」
這句話顯然是對我的告白。
「我們是不同時代的人，妳甚至連我的長相都不知道、１９３９年連我父親都還沒出生，更別提出現在這個世界裡了——而我，也有了四名愛我的妻子和一個肯定會在未來出生的淘氣女兒。」
「意思是．．．神代有一天會離開我嗎？其實你長什麼樣，我都沒關係的．．．」聖女清澈的眼眸中難掩一絲失望，她瞬間明白了我的拒絕，「既然向太陽女神奉獻了童貞，我．．．在胡思亂想些甚麼呢？」
「我會暫時逗留一段時間，但未來某一天也會走的，也許將來會死在戰場上也說不定。」我把手放進風衣口袋，任思念盡情喧囂，「因為我是喜歡多管閒事、無法坐視危機不管的類型。」
「請不要死。」聖女心事重重的雙手合十，「我替你向太陽女神祈禱，保佑你未來一切平安順利。」
「妳也是，即使對這個世界的真實性產生了疑問，但我相信妳的足跡也能踏遍每一塊土地，也能快樂的活下去。」
「能和神代相識，我倍感光榮。」露西亞雙手擺後，輕盈地轉動身體，然後停下腳步直視著我，「不愧是我的拉比，雖然才認識短短兩天，我應該更早相信你說的話才對。」
「妳．．．」我急忙迴避視線，一把鋤頭從我頭頂掠境而過。
「回去之後，記得每天要滿懷感激的供奉太陽女神才可以！不論颳風下雨都得去送供品喔？否則就對不起我對你的愛情了！！」
露西亞凝視港口結冰的水面，下定了決心。
「我想說的是，忘了提醒妳．．．胸前釦子已經飛掉了一顆。」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等到聖女羞答答的補好襯衫上的鈕扣，沒過多久便隨我返回安全區。
然而此刻我們看見極為驚駭的一幕，閻神蛸堡壘的地下泥沙有某種東西在蠢蠢欲動，我能看見隱約露出的觸角和口器在露西亞腳邊，就像蠕蟲等到了可口的佳餚．．．
血淋淋的屍首印證著偉大之主的陰影未曾消散！
早上八點，那首迴盪在整個鏡像世界的「偉大之主頌歌」持續影響ＳＡＮ值。
仰望蒼穹，無窮浩瀚，而夜晚的星空暗示了結局。
百年已過，封印將毀，偉大之主將被喚醒。
瘋狂將宰制恐懼與悲傷，祂將收回一切、融入黑暗。
腳底下的泥砂躁動不安，我記得海洋中有以這種伏擊方式捕食的生物。
人類統治的土地將再次歸於麾下。
群星燃燒，厄運的季節到來。
可怕的冬至，從海面升起，無所不在。
祂將回歸。
唰。
詭異的修長蟲子從地底竄出，雖然仍具備一部分人類的特徵，變異軀體有如分節的蜈蚣，全身散發出彩虹般的炫目霓彩，竟讓我感覺到恐怖與瑰麗共存一體。
這名頭足魔的速度快得難以置信，外型看來無疑是擬鱗磷沙蠶！牠又被稱作博比特蟲，擅長以長有鋒利尖刺的顎撕咬目標。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博比特蟲似乎有某種變換外型的能力，延伸肢體，竟然迅速形成人類頭骨，隨之陰森森的白骨長出血肉，重塑了ＲＦＢ的嬌俏可人的臉龐。
ＲＦＢ食指抹過性感的嘴唇，頑皮的指著早已隆起的肚皮：「神代．．．我懷孕了，孩子的爸爸是幽若。」
羊水破裂，一個血腥的胎盤從ＲＦＢ的下體掉出，那東西沿著粘稠的液體發出動物般的叫聲。
「偉大之主，這就是你的把戲？你扭曲人心理的力量就是靠著噁心人的幻覺嗎？！」
我憤怒地大吼，從椅子站起來的瞬間就立刻往下掉。
我感覺自己被壓在了一個幽閉空間裡，漆黑的海水浸透全身，有一道模糊的人影冷冰冰直視我。
那是某種不乾淨的東西。
代理人．．．
「奪走我的身體之後，你玩得很開心嘛．．．神代指揮官。」
代理人掐住我的咽喉，將我的臉壓進惡臭的馬桶，她拿起擊破槌、像敲碎強化玻璃般的力氣打斷我四肢、體內的骨頭，將我整個人塞進馬桶的下水道。
陽光離我越來越遠，身體不停下墜，不停下沉。
就在深淵之處，我再次見到了塵封多年的過去。
老爸？
「以後看到戰術人形，也不准喜歡上他們。」老爸嚴厲地提醒著，「人類的一生太短暫了，如果你以後要娶戰術人形，爸爸整整三個月也不會跟你說話。」
「那這個禮拜天我們不是要去．．．」
「一弦，爸爸要趕赴前線了，下次．．．有機會再去遊樂園玩吧。」
「．．．不要，我不要啦。」
我有揮之不去的陰影，那恐怕是被偉大之主歌聲從內心深處挖掘出的黑暗。
我依然記得自己的父親。
他們愛我，我也愛著他們。
老爸．．．以前也是一名德高望重的前線指揮官，從來以國家、人民的安危為重，經常深入險境作戰，甚至多次因為任務而長年不在家，有的時候我還得搭公車去醫院探望他。
老媽為了扶養我而努力工作，她非常努力，每天累得不成人形。
從小到大，我就一直注視父母忙碌的背影，期待周末的某一天他們能留在家裡陪我玩。
我在升上小學六年級之後，一個星期中有五天，晚上坐在空無一人的家中研究各種書籍、用燒開的熱水吃泡麵。
但就算是早熟的我．．．也有失控的時候，正是釀成慘劇發生的始作俑者。
由伊萊莎統領的鐵血工造叛亂，導致戰況變得異常緊張。
「爸快回家。」我激動的在電話裡大吼大叫，「敵軍要打過來了，快回家啦！！」
我不敢承認，自己只是害怕而已。
透過電話的另一頭，我好想看見了父親無可奈何的笑臉。
在敵軍逼近城市的那一天，父親特地從前線趕回家載我們去機場。
轟。
等我把最喜歡的玩具整理好，老爸開的車已被重裝炮彈的火力夷平，副駕駛的老媽也無法倖免。
又是這種頭暈目眩，深海幽閉症般的壓迫感．．．
創作內容
《二手索米與千湖變體》第十四回．「你願意留在我的世界嗎？」
《二手索米要與垃圾指揮官成為第一!》 (2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