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陰謀 III
一張焦黑脫髮的斑駁面容在陰影中左右搖擺，黑影中能隱約看見一具沾染血垢及破爛焦黑衣料的血肉身軀——薩蒂・伯雷從陰暗的塔壁通道中緩慢走了出來。刺鼻的血肉腥味混雜著濃烈的燒焦嗆味，令人不禁感到一陣作嘔。
那顆被蒸發的左眼只剩深陷眼窩的黑洞，燒爛的濁白右眼失去了眼皮裸露在外，柔韌的身體組織被高溫溶解焦凝。極易崩裂的黑色硬塊隨著移動而撕裂剝落，鮮豔的紅血從裂縫中爭湧而出滴落在乾硬捲曲的破爛衣料上，腳下的血跡沿途留下怵目驚心的行蹤。
沃森震驚的瞪大雙眼，驚愕的視線帶著疑問死死盯著眼前走出的男人。他將手輕搭在幾乎就要開槍的赤經肩上——
薩蒂將身體靠向塔壁緩慢艱難的舉起雙手，一凹一濁的詭異雙眼像是仍看得見一般，看了看雷射槍再盯著赤經。
赤經無法有效分析眼前的情況，在她的認知裡，一般人幾乎不可能在這種極端傷勢下靠著意志力行動。但不論視覺、嗅覺及聽覺，全都在不斷爭先恐後告訴她——眼前這名男子是違反常理的存在！脈搏！我沒有摸到他的脈搏！他沒有脈搏！？怎麼會？她向下盯著薩蒂那乾硬發黑的頸部看，壓在板機上的手指僵硬發麻——
「事實上，妳是對的。」男人乾硬的喉嚨只能發出生硬撕啞的聲響，就像是兩塊厚重的石塊相互摩擦。
一股奇異的感受迅速流竄至赤經每條神經上——這讓她下意識看向赤緯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令她訝異的並不是手掌傳遞的溫度，而是自己被扭曲拉伸的肩膀與軀體，正被吸入隱藏於胸前的細小黑點中。她感覺自己的身體仍然是自己，但明顯缺少了某個非常重要的東西，導致她徹底失去了本能反應。
有這麼一瞬間，她在高度旋轉的視界中，看見了那些穿透進空間的時間是多麼的交錯雜亂，就像龐大的隧道網絡，確實存在卻無法察覺與感知。也在這一刻，她意識到自己分別掉進了數個空間縫隙中。就像沉入宇宙深海中，身體無可避免的向外膨脹，承受著狂暴的壓力將她的驅體擠壓進那極小的入口。
她嘗試思考，這一切究竟是如何發生的？然而，她的大腦卻被迫無止盡接收著屬於他人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抑或是她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屬於自己。這一切使得她對於自身的基本認知迅速崩解，也讓她看見了人類所有的學術與定律概論皆漏洞百出。
赤經清楚感受到自己的精神、記憶、意識被撕扯成無數碎片，被抽入另一個空間中再一次重新組裝。
薩蒂那具斑駁潰爛的血肉軀體由腳至頭迅速轉變成赤經的樣貌——全副武裝，穿著與沃森同一套隸屬於SRF特勤套裝的強悍女性——夏洛特・羅西。
「潔娜瑟絲。」薩蒂的嗓音由沃森的喉嚨所發出，不難從他的語氣中聽出探究與警告，「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會怎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說著，他看了一眼機械錶，時間已經接近凌晨兩點半。
從薩蒂將腦神核心系統帶回守護者後，潔娜瑟絲很快私下重新接管太空站。順利讓SRF持續相信自己有很高的機會啟動海博納、執行授權喚醒並轉移站長職權，最終取得核心系統。麥基寧追捕薩蒂行動的規模到了相當驚人的地步，幾乎生活在太空站裡的每一位太空員都很清楚，SRF持續追緝了一個人很長一段時間。
就在沙子即將堆積出迷宮最後的輪廓時，那座同時連接數條不同出入口的巨大沙雕花園中，矗立於中央高台處的瑪士撒拉樹，由根處開始鬆動、坍塌——潔娜瑟絲偽裝成薩蒂的那具屍體理應要被SRF運去A區進行屍檢。
然而她卻出現在這裡。
「麥基寧改變想法了，她不打算留下任何活口。」潔娜瑟絲指著前方不遠處的艾妲及希默斯，她的聲音不小，能讓兩人清楚聽見，「這對他們兩位來說太過致命，建議兩位先回休眠區……」
「太過順利絕對是災禍的前兆。」艾妲搖頭，她馬上就知道自己最擔憂的事正在發生。她看著沃森，「計畫可以撤離，加西德那邊還仍有……」
「不必，我還有一試的機會。」薩蒂說，他盯著與夏洛特・羅西一致樣貌氣息的潔娜瑟絲，詳細情形晚點再告訴我，是嗎？他從對方的眼神中解讀出這段訊息。
麥基寧改變想法了？薩蒂琢磨著潔娜瑟斯的話，什麼事情讓那個謹慎小心的女人變得如此肆無忌憚？對於麥基寧的目的，薩蒂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並不清楚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她變得極端。而這也讓他很快意識到潔娜瑟斯這麼做的目的。
「不管理由是什麼，我們已經失去優勢了。你現在的處境沒辦法面對那些，薩蒂！」希默斯說，可以從他緊繃的臉色中看出恐懼。在他看來，這場博弈已經變得難以控制，「不值得，非常不值得！」
「不論什麼理由，同時也代表她開始有辦法分辨出我的位置。」薩蒂沉吟著，「如果我撤銷行動，就等於親手放掉所有人的未來。」
「請兩位把握時間，麥基寧已經派人來取屍體了，她不會放棄翻閱監控系統。」潔娜瑟絲幾乎是接在薩蒂之後開口，「也請不要忘了，只有薩蒂能近距離靠近我而不受蟲洞影響。」
「去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再與你們會合。」沃森走到希默斯面前，解開對方身上的制約裝置，接著再解開艾妲身上的那對。
短短的幾秒內，希默斯幾乎快要從薩蒂眼中挖掘出些什麼，然而卻什麼都沒找到。他移開視線，低頭看向一臉嚴肅的艾妲，沉默的雙眼中全是自我譴責，「梅羅會殺了我…也許他應該要殺了我。」他耗費極大的意志力才說服自己、說服艾妲離開C區。
薩蒂看向潔娜瑟絲，看著這強悍的體格與堅毅的樣貌——隱藏在這副虛假外型下的冷靜與高傲。屍體以及失蹤的特勤隊員……他知道潔娜瑟絲不會讓SRF在監控上看到任何破綻，也因如此，千萬種不同的可能以及背後所代表的意義，就像隨處延伸的樹枝不斷在他的意識中擴散。
但他相信，自己設計的程式系統非常完善。他檢閱了一遍又一遍，就為了確保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可不知為何，總有一股強烈極近失控的恐慌撞擊著他的理智。
「她讓克萊德以及契布曼到C區宇航天氣第八十四層區的監控室等我們——她告訴契布曼，無論看到誰，殺了。」潔娜瑟絲陳述道。接著，她對著通訊設備回報，「這裡是赤經，成功抓獲希默斯……是，收到。」
帶他去C區的宇航天氣監控室，第八十四層區。麥基寧的指令從耳邊的通訊器傳入耳中。薩蒂伸手調動胸前的墜鍊，沃森的外型迅速軟化溶解，並再次浮現出另一張熟悉的面孔——希默斯那張缺乏睡眠的臉上，掛著兩個暗沈的眼袋，捲曲的深色頭髮似乎有段時間沒有整理了。
「契布曼，是那個經常替她辦事的那個契布曼嗎？怎麼這麼快就要對克萊德下手了？」薩蒂轉身走進一條窄道，確認潔娜瑟斯跟上後，他繼續說著，「我記得他最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舉動才對。」
「我犯了錯。」潔娜瑟斯說，羅西較為低沈的嗓音中帶著些許沙啞。這讓薩蒂震驚的轉過身打量著對方。潔娜瑟斯將制約裝置套上薩蒂的脖頸及雙手上，並一手搭在對方肩上堆著他向前走著。「麥基寧在系統中置入了某種能逆向偵測的裝置，我的系統無法分辨它實際屬於哪類程式。當我發現時，她收集到的數據已經足以令人懷疑。」
僅僅只是懷疑，也能讓她變得篤定。原因只有一個——她利用薩蒂置入於腦神系統中的某種程式。這個不起眼的小東西能夠限制龐大精算的腦神無法放任、也不能執行任何危害人類的行動。她知道潔娜瑟絲會做些什麼來阻止自己，這能作為判斷的有利依據。
一旦經過確認，她將獲得價值更高的籌碼。
瘋子！薩蒂心想，這份執著令他感到厭惡。但同時，他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也與她一樣，偏執的認為自己的才能與知識是僅存的寶藏。不知不覺中，他想起了自己當初設計潔娜瑟斯的理由，因為他想看看，想再次看看那個活潑具有生命力的妹妹。
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自己太過靠近理想而忽略現實。從飛揚的塵土中找到那一粒屬於遙遠行星上的閃亮白鑽，為了追尋而幾近瘋狂、傾盡所有就只為了一睹風采光芒。然而越是耀眼的背後就越是陰暗，處心積慮的勾引誘惑使人不自覺掉入致命陷阱。
就如茉爾斯珂——毒藤花一般，我中了毒而不自知，一直盲目的朝著滅亡邁進！薩蒂心想，如果潔娜瑟絲真的有能力破解我埋入的系統碼……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薩蒂說，他注意到周邊的監控開始朝他們靠近，他必須隨時注意自己的嘴型不被拍到。他低下頭，雙手搓揉著太陽穴的位置，「契布曼會是一個突破口。」
「⋯是的。」
「她要求帶回屍體，對嗎？」
「是的。」她回應。
監控中，夏洛特・羅西——赤經將希默斯・里德押送進能夠直達宇航天氣的電梯內。
「那名失蹤的特勤隊員，被帶去A區檢驗了？」希默斯口中發出一連串鼻音很重、不停彈舌的聲響。加上他有些不自主的晃動身體，這讓人開始懷疑他的精神狀況。
薩蒂那敏銳的洞察能力絕對是人類中數一數二的，潔娜瑟斯很早就知道自己程式中的破洞不可能躲過設計者的眼睛，也沒有打算隱瞞，但她卻沒有料到會如此迅速。
這個時間已經在路上了。通過潔娜瑟斯搭在肩上的手指，隨機不規則的連續按壓，薩蒂獲得了對方肯定的答案——她能破解他設計的程式。
「梅羅相當重視克萊德，妳的目標仍然只能放在其他人身上。」他持續發出奇異的聲響，擺動的身體被赤經大力地推了一下。赤經將雷射槍口放在對方腰上並警告道，「別再亂動，少了一顆腎臟人也一樣能活。」
緊抓著希默斯肩膀的手則迅速敲打出另一段訊息——即便是梅羅，也無法保證克萊德不會在那之後做出什麼不利於我們的舉動。
「噢！非常抱歉，我在緊張的時候沒辦法控制自己。可以把槍口拿開嗎？妳讓我更難控制情緒。」說著，希默斯不自覺再度晃了晃腦袋，怪異的鼻音被堵在緊閉的嘴中，聽上去像是快要崩潰了一般。「赤經必須在所有人面前先動手，我們——」
薩蒂明顯感受到那隻抓握著自己肩膀的手就快要失控，逐漸增加的力道以及傳來的疼痛，喚醒了他好不容易忽略的恐慌。一連串細小難以察覺的按壓隨著刺痛傳入大腦——你知道我在擔心什麼嗎？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再運用這類計策。
赤經與希默斯步出電梯，綠樹能源公司——進駐的綠能源以及氣象觀測系統將這一層區，打造成充滿豐沛生態的虛擬環境。寬暢的開放式空間被設計成擁有曠野般的乾枯、野林般的蔭綠，腳下的黃色沙土能夠感應兩人的腳步，隨著腳印，蔓延滋長出翠綠的草植。
儘管冰冷堅硬的鐵色通道壓縮了人們行走的空間，卻不能阻止繁茂恆生的科技猶如野草般，構築出屬於它的遼闊——人類抽象的延伸與夢想。
這裡充滿著千變萬化的奇特科技，以及專門研究、模擬P-51惡劣天氣的實驗室，接收與儲存核心配給的能源、轉化能量與供給，龐大的區域卻只需要少數幾名研究員以及工程師便能穩當運作。
希默斯幾乎是被赤經推進監控室。一踏進艙門就能看見克萊德正面對著他們坐在控制器後方，他身後的契布曼則一臉冷漠的站在角落盯著進門的兩人。
「想必是累了吧，臉色不太好？」克萊德開口，示意希默斯在對面坐下。
還未等希默斯開口，赤經直接粗魯的將對方按壓到椅子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