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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Case.5-赫默的艾瑟爾肉餡餅

飛魚吐司 | 2022-03-11 21:51:11 | 巴幣 102 | 人氣 116



除了如道具般排列、延伸的座椅外,實在很難說數十坪大的昏暗房間裡還有什麼引人注目的細節。
以結果論,該說是萬事起頭難吧。面對剛被末班職員打掃乾淨餐廳,她一時不知道從何安排起。片刻,她決定先確認電閘,再進入廚房。

船外風和景明,氣候在入秋後更顯乾爽。面對天然而無後顧之憂的原野風景,大部分非常備役的職員和作戰幹員自然是坐不住了。每逢假日,多的是各自在山脈或市區閒逛、走訪探勘的信使和年輕男女;而駐艦的職員們見此,自然為內心天人交戰之強而深感心癢了。

空調以數秒為單位重複作響。在開放通道裡,這種白噪音變成了腳步和貨梯的鐵柵吱呀,聽久了,就連以船為家的職員都不免覺得孤零。儘管工程、醫療和作戰單位嘈雜依舊,但先一步凸顯的偌大與空曠,反倒讓恪守職位的男女比起值班,更像是孤零零地在竣工後的航母內試營運。

在假日午後,獲得喘息空間的職員們很少留在船上。就比如非常備的研究及作戰人員,經常會搭著外借的車輛前往鄰近的下城區活動、購買用品。越過原野和軍營,就能看到鬧區附近的幾座連鎖商場和藥店。

對狹長且原始的縱谷而言,相隔近百公里的兩座農業城市形同都市文明的燈塔……雖然矮了點,又不及真正的工業城市那般雄偉,但看在功能俱全,長年居住的平民若不是離鄉背井,恐怕很難對這座自給自足、少有天災的城市有什麼不滿。

即使有,也多半來自調派或遷移至此的新面孔吧。「反正他們最後會喜歡這兒的」──只要走訪村落,特別是臨海的佩琉山脈上的山村,多半會得到離奇相似的回答。這是赫默數月前上山義診的心得。

她拉下電閘,高低有別的器械響聲乍起,如信號槍一般點亮室內燈管。光芒自頭頂灑下。向微光處疾馳的皓白點亮了四方鐵壁,前往更遠。像霧氣般瀰漫眼前的黑暗,直到被驅散了才失去形體。

早前見過,並在每日飲食間習以為常的白熾燈有些炫目。如油漬般暈開的七色縈繞在每條燈管邊,讓赫默不由得遮擋視線。

她覺得不自在,但不是因為反抗安眠藥的代價遠超預期。實際上,她就是自打嘴巴了。畢竟,即使她決心衝破舒適圈,數十小時前吞了半顆抗週期藥物的自己也沒有為此留個後手。

剛剛她還為雪盲般閃耀的視野困擾著,周身痠軟。但她沒忘記自己為何撐著身體走回這裡。她或許慢人一步,連後悔都很彆扭,但放任缺陷成為人格的全部,她果然做不來。

也就在為此掃視起座椅時,赫默突然意識到,這兩個月來的跌宕起伏對一名生醫研究員來說有多麼荒唐。

自從她下定決心劫獄後發生太多變化,而促成一切的巧合又多站在自己這邊。坦白說,赫默從未感覺自己有什麼值得矚目的能力,而現在也差不多。

她認為自己只是在人生大道上繞了小巷,踩過洗不掉的油漆和髒水,讓自信和無知導航,在恐懼和竊喜中走錯了路,最後再煞有其事地拼湊出這段愚蠢軌跡,好像一切都有所依據似的。

有段時間,實驗室就像她維持精神狀態的療養所,像是古典制約。只要還能穩定上工、取液、做電泳和質體培養,她就不至於失衡。現在看來這自己都騙不過。

她怎麼能不在研究時想到僥倖救出的安東尼.西蒙,或造就這些的大家?她的生活離正常一詞越來越遠,被私慾掌舵,往這艘船上的常態──即不正常的一方狂奔。充斥她生活的一切太過鮮活。過於生猛、難以消化。

這些她想過無數次了,而得出結論的機率,顯然不比在無限多隻源石蟲用附肢敲打出的亂碼中找出一篇字句通順的新聞稿來得高。

到頭來,有些問題哪怕碰上奇蹟也不好解決。赫默習慣性理理頭羽。她抬起頭,任整潔而人跡全無的房間在片刻與研究所搬空前的景象重疊,接著摘下項頸邊的識別證,收拾掛繩,迷信地放上電箱。

返回宿舍後,赫默稍作休息便換掉穿進實驗室的衣物,再於一點半回到第二食堂。隨著與準備離開的伙房班打了照面,經過「現在才來呀?」「我做過登記了」等尋常會話後,赫默在空調的低吟中沿著餐廳散起步來。

四下無人,也看不見員工飲食後的痕跡。就像任何營運許久的船艦餐廳一樣,第二食堂也是個規格適中,生硬與人情感並存的房間。當然整體是讓人心神悅目的……只要不坐在被空調直吹頭部的座位上,要改觀其實不容易。

餐廳深處的廚房仍籠罩在微弱的黑暗裡。放眼周遭,連排的米色桌椅羅列、延伸,以四方之勢彼此緊鄰。在吊燈不算溫婉的白光下,同樣色系的塑膠桌總給人發霉般的破舊感,而支撐其下的鐵桿則映出短短的暈影。

座位像教堂長椅般夾道相迎。在她腳下,羅德島的棋型徽章像停機坪上的導引號誌般延伸,而兩側的鐵牆貼上了巨幅海報,也有花草和卡通風格的圖樣散亂──不,這些最近才多出來的。

赫默巡視了一輪,在塗鴉邊停下時突然想起。她平時在樓下用餐,也很少關注過除了失物和障礙外,那些靠近視線邊界的東西。

那些如壁畫拓在延綿鋼板上的,是上個月與市府合作時邀請上船的病童所做畫作。雖然不是噴漆,但也做過防刮處理。畢竟採訪得做做樣子。沒多少人會在乎一間營利公司是否真心對治癒絕症抱有熱忱,只要他們能作為樣本,出現並證明自己的善性,那就夠了。她望向鐵壁。

那是富含英雄色彩的塗鴉,雖不草擬線稿,亮色和同幅圖畫中的深色相混,但也將少年特有的青澀展露無疑。大小不一的塗鴉錯落在離地一米三左右的位置,畫著頗富英雄色彩的人形:庫蘭塔、薩卡茲和卡特斯樣貌的人影,拿著過時的刀劍和弓,面對紅眼的壞人發起攻勢。

說是種類豐富,其實赫默也只夠從畫作人物的耳朵辨別種類。看著猶存童稚餘韻的畫作,她揉了揉眼睛。在感嘆青少年作畫種族的豐富之餘,她不免回想起那時經歷。挽救生命的善類。
要是沒在萊茵待過幾年,她或許會毫不客氣地感到光榮,並樂於保護孩子們的憧憬直到長大。但想到自己如此不適合這些光環,她除了無聲喟嘆外也做不了辯駁。

犯過錯,最後連身體都賠了進去的研究員在無意間活成了他人理想的一部分,然而褒獎的一字一句哪怕不具針對性,依舊快讓她發瘋。她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救贖,但為了不讓至今拋棄的夢想變得一文不值,只能全力以赴。不求獲得什麼,至少得填上心底的孔才行。

不過,沒想到罪惡感也會有倦怠期呀……這麼想著,黎博利挺起肩朝廚房走去。

她最終在餡餅和杏仁塔之間選了前者。作為礦業時代的民生體現,底層勞工的飲食自然和時代密不可分。在這之中,艾瑟爾肉餡餅的興衰正記錄著金屬工業的發跡;在這之外,則是維多利亞南境的歷史縮影。

艾瑟爾肉餡餅的前綴詞源於古努比語,象徵「撞角」,是維多利亞東南的郡縣。一如當今大國體現的年邁和古老,艾瑟爾不只是憑空生出的郡名,而是在高盧依然強盛時與之抗衡的一方小國。

努比人作為瓦伊凡地區的遊牧民族,直到數世紀前高盧建成,才因為國境的橫斷而停止遷移,被外族冠上族名。曾經輝煌的大國將他們劃入國界,將族人視作族眷,說是要從此保護一族安全。而力道漸強的徵收和賦稅促成了部族的團結。因為處境相似,努比人與鄰近的原生部落達成共識:建立王國,各自將剽悍和經商的才能導入行政。雖然夾在高盧和獅鷲的新興國家間,這座數度失去領土的王國仍堅持近百年後,才被壯大後的維多利亞完全吞併。

話雖如此,艾瑟爾的文化並沒有消失。在納入維多利亞國土後的數十年,努比人漸漸透過受封重新取得爵位,抱著回饋家鄉的精神為郡縣服務。當舊王國垮台、改組時,也不乏率領鄉民、維持地方秩序的仕紳,而帶兵支援新政府的侯爵更是得到內閣的青睞。歷史學家普遍認為,艾瑟爾郡在政權輪替時的選擇,確立了努比人將免於政府的清算,而由阿斯蘭、德拉克與獅鷲共營的新國也如實善待。因為撇開道義,艾瑟爾也占據國境內相對豐富的礦產。

實際上,是有全大陸最悠久歷史的異鐵礦區。在文字紀錄中,艾瑟爾在五世紀前就有採礦活動,並在八世紀時建立礦業的雛型。

那時源石還未進入大眾視野,但異鐵製的槍矛和劍盾已成為戰場新銳,而放諸自然環境下的產物,沒有幾種礦物的硬度和韌性能與之相比。

工業蒸蒸日上。異鐵在其中佔據要職,多少跟早早出現在人類史中有關。畢竟也找不到比這更穩定的鋼鐵基材了。艾瑟爾本是近代的鐵礦寶庫,但建材理論的革新還是讓他們逐漸從產業龍頭退位,同時轉向地方文化的經營和保護。艾瑟爾的工人曾以一流的技術和經驗享譽各國,因此受企業矚目,受聘、奔赴異地的也不在少數。屬於他們時代的飲食也因此發揚,受別國薰陶。

赫默對傳統料理的認知多半來自電台或城際周刊。她記得離職時的自己如何興致勃勃地買了刊物,趁著白面鴞出門打工嘗試實作,並讓套房和上方的四樓陷入物理範疇的黑雲壓城。雖然不願承認,但那些無用的知識就像公寓牆壁上的焦痕一樣,直到終於有時間留意,才發現跟著她好久好久。

沿座位區走到盡頭,就會看到廚房前的櫃台和小窗。後方鐵門半掩,夾雜油味的空氣不伸手推門就能聞到。她離不開外人對黎博利的印象:嗅覺糟糕。而這恰恰證明廚房通風欠佳。

被刺激一陣,她不覺回身望去。滿座後能容納四十張嘴巴的餐廳,就靠這片空間來滿足其中飢餓。不過這兒在假日午後就會打烊,並將分流的工作交給樓上的第三食堂。為了因應船員的擴編,得拿出足夠的公共設施才行。

赫默是在回宿舍的途中去管理中心報備的。他計畫在晚餐後和藥理組的幹部談論進展,再確定下次基因檢索的方向。在這個大前提下,這回她放棄做太費工的料理。主因是與華法琳和Touch等純理論系學者討論注定會很燒腦,這給了赫默一個保留體力的藉口。何況四點多伊芙利特從培訓班回來後,她還得陪陪她。

那薩卡茲女孩最近耍賴得更嚴重了,而且變得麻煩:趁下課時間閒逛船內各處,同時確認識別證能帶她晃到什麼地方。有時她會遇到歸艦的特務小隊,趁機溜進管制區並被警衛拎出來也時有所聞。畢竟赫默是唯一得為她道歉的人,即便不知道也得知道……

好吧,原本不是唯一一個。

她認為伊芙利特是在摸索與塞雷婭私下碰面的方法,但又不想說破。因為直覺告訴過她:無論阻攔或強行介入,她和瓦伊凡間的僵局終究要結束了。曼斯菲爾德過後,還有什麼能讓她堅定不移的?塞雷婭真的如想像得話不投機嗎?她們還是有共通點的。差異是衍生出的關鍵,不是根本。

但她試著欺騙自己好久了。性格和價值觀不同是一回事,故作孤僻又是一回事。半年以來,她好幾次事到臨頭被推了一把。從瓦伊凡入職至今,她依然沒調整好心態。而對方察覺她適應不來,所以態度近乎消極,像是讓步到了極限。她還有機會證明自己自知,而這也不會是結束,或者形同陌路的信號。她們是不會結束的。

赫默推開未做塗裝的鐵門,那扇向內推的門厚而輕巧。她伸手打開開關,但遲疑說來就來,好像受頭頂的幾盞吊燈左右。白光乍現,黎博利呆站在飄蕩黏膩空氣的房門口,最後一次問自己是否要踏進去。

她遲疑片刻,屏住氣、跨過矮矮的門檻。

她記得目送拉特蘭的修道少女走進這裡,不過是六個小時前的事。正因如此,視線所及的整潔讓她不由得驚訝。其實這是她第一次進羅德島的餐廳廚房。在她剛離開上一份工作時,對廚房的印象僅止於租借公寓中的簡陋隔間。因此落在眼前、收拾整齊的房間雖稱不上豪華,但也足夠翻新她的認知了。

十二坪大的廚房被鐵色的牆壁圍起,間或沾黏壁面的掛鉤和支架,掛著各式工具。兩面與門垂直的牆,分別與爐台和工作桌接壤。壁櫃高掛。深處的牆緊貼著流理臺和半面平台。兩面壁櫃裡陳列著各式瓶罐,還有家庭號紙巾和空容器。房間中央的揉麵桌也是鐵製的,做過加固,極簡風的金屬架直入地面,證明這片空間除了系統性的餐飲,也兼容製麵和糕餅烹飪。銀光猶存的桌面上留有水漬,讓赫默想起早前擦肩而過的職員,她手腕上殘留的肥皂泡。

艾瑟爾肉餡餅。差點被油然而生的感慨拖入回憶,赫默猛地想起自己是來做什麼的,於是搖搖頭回過神來。

這是她第一次在不提供,也無法事前預備食材的情況下進行料理,徬徨是在所難免。她看了頭頂的燈具一眼。亮得有些廉價的人造月光在鏡片後長出光暈,無聲注視著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鬧出新的笑話?舒展似地轉轉頸子,赫默其實並不大礙,只是覺得尷尬。

寂寞轉為煩躁。幾秒過去,她望向右手邊靠牆的直立式冰箱,然後站在它面前。冷藏櫃門上貼著機具檢修書、採購明細,還有被吸鐵牢牢釘住的透明檔案夾。面向外面的正是今天的食材紀錄表。

那裡,檔案夾下的表單橫列著好幾行字。酪獸肉、茄子、白菜、紅蘿蔔、馬鈴薯,和二十餘項食材填入表格。大多數文字被紅線橫斷,就像老式電影裡的代辦項目。但黎博利確信,逃過劃記的餘項夠做兩份肉餡餅。

看來這次運氣還是站在她這一邊。至少目前為止,她還沒陷入慣例的自我懷疑裡。

雖然她還是被食材的擺放困惑許久。因為不熟悉環境,赫默還是從肩包裡拿出筆記本多起對照。她預估在這個步驟耗了至少十分鐘,因為食材表裡的品項並不是全塞在冰箱裡。這使黎博利不得不蹲下或踮起腳尖翻找不必冷藏的食材,並衷心祈禱自己不會像幫派電影裡的小嘍囉那樣,因為腳步不穩而一頭撞死。

她在燃氣灶邊的抽屜裡找到奶油和鹽,又用盡全力才搬起小腿高的麵粉袋。本地產低筋麵粉。十公斤的重量,伊芙利特大概單手就能拎起吧,但赫默即便整袋抱在胸前,還是覺得肩膀多撐一秒都可能脫臼。

肯定很自豪吧,她一瞬間這麼猜道,身體不自覺湧出力量。

儘管客觀上的力量微乎其微。值得慶幸得是,她不必被體能差異找第二次麻煩了。待泛著廉價色澤的麵粉袋躺上台桌,非冷藏的食材就收集得差不多了。肉餡需要的辣醬和黑胡椒則放在抽屜的調味料區,和茴香、肉喬果等小瓶罐擺在一起。至於沒出現在桌上的食材,多半都躲在冰箱裡吧。不過赫默寧願在奇怪的地方發現它們,也不希望因為伙房班劃記不實而漫無目的地尋找好久。

幾次搬動過後,房間中央的鐵製麵桌上多出幾件物品。在用塑膠繩綁起的麵粉袋邊,兩罐貼上標示的有頸小瓶呆呆地立著,緊鄰一罐薄而寬的醬料瓶。她放下擱在胸前的筆記本,打開高至領口的冷藏櫃門,順著堆疊如益智積木的蔬菜和根莖類,搬運並疏通堵塞。同時赫默沒放過整理的空檔。她不介意跪在冰箱前找,從腳邊的包裝找出相應食材。

比肩頭高些的冷藏櫃,是個黃光四溢的空間。氣流拂面,帶來泥土和植物體液的氣味。她看準目標,伸手將一個個裝著馬鈴薯、紅紅蘿蔔和洋蔥的塑膠袋抽出。過後她發現蛋被多個裝的紙盒收容在櫃門上。她小心拿下,轉身放在桌面。

眼下她還需要瘤奶和乳獸絞肉,那分別是內餡和外皮的重要原料。但待她挪動膝蓋後,才被觸及膝蓋,進而而發出聲響的包裝吸引。

她似乎還是一頭熱,沒發現清空冷藏區的代價就是被形色各異的包裝簇擁。不過這乍看還挺有趣的,像是被蔬菜膜拜著。向前看去,冷氣不斷溢出。赫默小心地拾起挪出的食材,將存放物依序歸位。櫃門碰地關上。她站起身,突然覺得這樣一味借用多少過意不去。

要是有空,不如下次前往市區時採買些需求量大的食物回饋一下。她盤算著,嘆了口氣。

其實她不是很擅長清理冰箱。但在違背父母期望的平凡,投身高風險的新興行業後,她還是學會了。包括定期寄可能會被退回的薪水回家,讓生活留有她憧憬過的餘韻。在閒暇之餘學會品嘗咖啡,用點心打點同事關係──希望這是有意義的經歷,而不只是某個瞬間,為揮霍掉時間一事搪塞出的藉口。

但為眼前的事物賦予意義的也是人。她想到這裡,起身將最後兩包白菜放入櫃中,聲音窸窣。瘤奶在櫃門下面,有效期限到下個禮拜。

別多想,她純粹是來碰運氣的,希望由自己發起的改變能影響什麼定局。反正,萬一她藉此緩解和塞雷婭之間的關係,哪怕此後互不相見,伊芙利特也不會被夾在她倆之間;就算毫無起色,至少她努力過了。何況對方也不是會否定他人努力的傢伙。

艾瑟爾肉餡餅。

儘管隨採礦的蓬勃而流經數國,但這道極具文化色彩的料理沒有被外文化影響太多。八世紀中葉,流往新興礦區的除了技術和人力,還有深植艾瑟爾文化的特殊飲食。即使礦洞內的黑暗和悶塞隨著時代更迭,被通風裝置和穩定的照明取代,飲食、挖掘技巧乃至採礦本身卻沒怎麼變。

環境惡劣,但收入頗豐。為了收入而冒險,並在愚勇下死於坍方的年輕工人也是史料的常態。赫默敬佩這些涉足險惡環境的礦業先驅。他們的作為無法用生存一詞斷言,而艾瑟爾留給後世的,也難以用三言兩語道盡。

但要用幾句話解釋肉餡餅還是足夠充裕的。狹窄環境帶來的慢性病、有害氣體和壓力在礦工身心不斷堆積,而光憑責任或幹勁並不能克服這些。在以兩位數起跳的作業時間下要如何獲得足夠的營養,就是礦工生活中的核心了。

空間狹窄,行動和耗材受限……要讓在這種環境下工作的男人吃飽,顯然不能靠份量取勝。而肉餡餅──這種塞入油肉與蔬菜,食用冷熱皆宜的料理,正好滿足了熱量和營養的需求。艾瑟爾的婦女在務農之餘,通常就準備這道料理。不需要多少食材和技巧,就能讓礦工們不必為工作外的問題另尋解法。

加上做法簡單,這種餡餅在當地延續數百年的礦業中一直佔有重要地位,但作為快餐的經典款廣受歡迎,則是後工業時代的事了。如果從艾瑟爾發跡,遍布大陸各地的餡餅食譜還遵循著古法,就算模仿也不算難看。畢竟赫默在電台聽過的、從食譜抄下的和歷史節目介紹過的餐點,食材與手法只差在世代更迭。既不必要,也不該固執追求。

話這麼說,黎博利倒對瓦伊凡是否在乎這些記得一清二楚。關注營養,對傳統料理的來歷無比講究。赫默依稀記得自家主管和防衛科聚餐時挑了間炎式餐館,而緊盯那些服裝錯誤,還有色香錯亂的菜餚的瓦伊凡從入座到離場,始終沒給過帕爾維斯主任好臉色看。

要是她在這部分更有彈性點就好了呢!如此一來,也不會變成剛直和尖銳並存,讓人遺憾的青壯年主管了……但,就算這樣她也挺受人愛戴,自己其實沒必要替她擔心。

她振作起來,將留在腳邊的食材攬在懷裡,一股腦放到揉麵桌上。過後她回頭去冷凍櫃找絞肉。疊在結塊的滷肉包上。絞肉還需要退冰。也許先準備餅皮會比較順利?此外得注意食用油的來源。瓦伊凡熱衷訓練,恐怕不會吃重油的料理。

她在靠水槽的一側停下,拿起筆記。揉麵桌不知何時已多出四類不同的包裝:絞肉和蔬菜被塑膠袋包著,印出拼貼畫般模糊的紅和綠;土色的粗糙蛋盒裡裝著四顆橢圓,緊鄰半罐瘤奶。從冷凍進入室溫的絞肉仍散發陣陣水氣。

批發市場的商家不會預先醃漬肉品。她記得末班職員這麼說,而新購置的微波爐有相應的功能。就份量而言,解凍能在半小時內完成。

要在伊芙利特下課前完成不是件難事。

發現這股衝勁不只是自我感覺良好,她迅速決定好方針,邊從流理臺下的抽屜搬出攪拌碗,簡單清洗過並擦乾。從派皮開始準備,時間正好夠絞肉加熱解凍。她考慮過讓麵團冷藏以鬆弛麵團的可能性,但還得看絞肉配合。

現在,凝望碗緣閃爍露水的攪拌碗,她赫然發現自己是在為鬧彆扭的對象操心。固然是她期盼和解的念頭領她進來的,可她的心態怎麼越來越退縮了?她不是第一天認識那瓦伊凡。出於友情,優勢應該在她。她對於吃人情紅利這點是百般不願。

但回過神來,她已經在這裡了。看看周遭吧。食材與調查相仿、一應俱全,其他趁閒暇時混進廚房的職員還不一定有這種運氣。再說她的手藝還是堪用的。一小時候,她會帶著完成的肉餡餅離開。或許那時的自己會更清楚心頭的雜緒從何而來。

還是專注於當下要好。

赫默謹慎擦乾鐵製的攪拌碗,將筆記儀式性地放在桌邊。她突然想起自己忘了拿奶油,於是從冷藏櫃內藏的小盒裡取出一塊,雖經過裁切,手掌大的磚形顯然有待秤量。

她記得料理桌那側的壁櫃有秤──如果奶油的份量不對,她用完還得還回去。不過取出的料理秤告訴她:重量甚至比她期望的數字少了幾克。她劃記的四人份需要一百五十克……好,折衷一下吧。畢竟只做兩份,七十克是夠用的。要是再少,餅皮的口感就不能維持酥鬆,而且更容易在碰撞中裂開。

「話是這麼說,七十克的動物油也不算少量……」黎博利脫口呢喃。

這回她打算製作外皮。在此之前,先切好蔬菜會好辦很多。她這麼盤算,於是從底櫃抽出塑膠砧板,在洗過後擱在流理臺邊。停頓片刻,她一一解開桌邊的塑膠袋,將馬鈴薯、紅蘿蔔和洋蔥挪入水槽。裝過濾器的水龍頭沖洗一陣。

黎博利從水槽下的雙門櫃拿出菜刀。左手甩乾蔬菜,右手則執起刀把。紅蘿蔔在砧板上滾出水痕。赫默用兩指固定,小心翼翼去掉燈芯般的尾端和綠色上莖,把紅蘿蔔的肥大的植根切片,再細剁成丁。

刀鋒起落。植物體液的腥衝毫不掩飾地染上刀身,讓就近俯瞰的赫默不太好受。說到蘿蔔,其實有可觀數量的農民並不清楚蘿蔔與紅蘿蔔的一字之差,不只是因為外觀。

實際上兩者關係甚遠。盛產東方的前者營養豐富,在醫學未成體系的古早就已入藥,對調理病體很有幫助;後者就不必多說了,維生素種類多元,也有豐富水分和纖維質。從根本來看,紅蘿蔔的纖維比蘿蔔堅韌不少,而植物學也依照生長結構的差異,給了它們相異的所屬。

赫默瞟了腰邊的筆記本一眼,在切完兩條蘿蔔後,用相同的手法把剩下兩種蔬菜切丁。她找出新的碗,用刀捧起切丁的馬鈴薯、洋蔥和紅蘿蔔,依序倒入。

看著眼底的蔬菜雜燴,赫默放下菜刀,喘口氣、伸了個懶腰。

待重新洗過手,她從櫥櫃取出圍裙、量杯、刮杓和篩子。黎博利圍上圍裙,以紙巾乾擦麵篩,將環形的鐵器扣上攪拌碗後,轉身從膝邊的底櫃拿出量杯。一杓一杓地舀起麵粉,倒入量杯,再將麵粉袋綁上活結。

過後她執起量杯,用手蓋住杯口、平敲桌面幾下。粉塵細雪般翻飛,卻更加立體,讓掌下的量杯成了雪花球。她將敲至平整的低筋麵粉倒入網篩,以右腕扶持,左掌則不時輕敲碗緣。在半透的量杯上只剩標示線後,她拍拍麵篩,果決地將之移入水槽。望向一旁的奶油,漆著藍和金色的錫箔上出現小小凝露,不過內容物摸起來沒有融化。

赫默不由分說將包裝拆開,在刮杓協助之下把成塊的奶油送入碗中。一聲難以形容的悶響後,乳黃色的方塊墜入雪堆。揚起的香味就像它已經烘烤過似的,只是膩了點。

她喘了口氣,轉手打開蛋盒。選好目標後她便取出一顆,用向外延伸的碗緣在蛋殼上敲出黑紋,撥開蛋殼。待橘紅與清黃隨響聲滑入盆中,她丟棄蛋殼,撒上半匙鹽巴,看不同食材像雜燴般黏在一起。

要處理麵團只需要用到刮杓,和專於攪打蛋奶的電動攪拌機相比,前者會黏稠許多,而手打的做法也有助於維持嚼勁。至於加入清水稀釋,則是遵循當地傳統,讓外皮更經得起移動時的搖晃。不久後她取出第二個量杯,倒入瘤奶,在秤與塑膠罐間微調了一會兒,繼而扣入攪拌碗裡。

簡單洗過後,赫默將硬膠製刮杓放入盆內,振臂攪拌起來。重量不輕,但對慣於操作實驗器材的黎博利來說竟意外順手。她以手臂做軸,攪動逐漸結塊的粉塵和液體,直到淺淺蓋過奶油塊的白漿染上蛋黃的暖色。她放任盆中的髒黃色擴散,繼續往攪打的手臂施力。她肩膀發酸,和低筋麵粉角力,直到刮杓末端的觸感跨入柔韌的範圍。成效不錯。粉水雜揉的團塊在翻攪中凝固,變成外觀可塑的米黃色固體。

眼下,鐵碗中的淺米色團塊已沒有瘤奶的潮濕。由於幾經翻攪,蛋漿的黏滑和奶油天賦的油膩達成了微妙的平衡。因為麵粉的乾硬而彼此沾黏的麵團外觀,漸漸從錯視般的淺灰變成暖黃。動物性脂肪的香味纏上刮杓。彷彿麵團只要受壓,就會條件式釋出新的香氣。雖然上臂發酸,她仍在翻攪,麵香一次比一次濃郁。

過後她放下攪拌碗,選擇從碗櫃拿出較小的瓷碗,接著清洗乾淨。簡單擦乾後,黎博利解開絞肉包裝,把肉塊連碎霜和腥味一併扣入碗裡。她輕晃瓷碗,讓有些化凍的絞肉稍微改變角度,好確認外觀上是否敗壞。畢竟氣味她聞過了,是傳統的新鮮氣味。若不是店鋪或獵人,恐怕很難聞出這與隔夜肉品的差異。

觀察片刻,她將瓷碗送入微波爐裡。插頭沒入插座。黎博利關門、按下解凍解凍按鈕。暖光如條紋點亮碗盤,鳴聲充斥爐內。

黎博利看著,猛然想起該先預熱烤箱,於是她從窗台邊抽了幾張紙巾,打開桌上烤箱,將烤盤擦過一遍。內部相當乾淨,她在彎下腰擦拭時想到。清理過後她插上插頭,抽出烤盤,再把爐內溫度預設成180度。她們十五分鐘後再見。

這下子前置作業就差不多了。依據經驗,解凍兩百五十克的肉花不到十分鐘。她沒多少時間用冷藏軟化麵團了。赫默抽出刮杓,將大攪拌碗放進冰箱下層。白菜和半鍋高湯間還有空位……

她蹲下來,忽然覺得刺痛沿腿骨竄升。舊傷患部的神經仍在修復,半天來的久站顯然讓雙腿不堪負荷。黎博利乾咳幾聲,有點喘不過氣來,於是關上箱門,起身大口換氣。接下來她得準備蛋液。將這種佐料刷在包好的餡餅能增添風味,並減少烘烤時的龜裂。

她從紙盒取出一顆蛋,剝開後找碗盛裝。這次結果欠佳。她小心不讓裂成小小稜狀的蛋殼掉入瓷碗,謹慎地倒入相應量的瘤奶,又從餐具櫃拿出筷子,端起碗,在滑順的蛋液間攪動螺旋。

或許她往後該常來這兒幫忙。赫默想著,又祈禱這不只是新手運引發的自滿。

正當她望著掌中的黃色渦流發楞時,她聽到背後傳出粗糙的鈴聲。黎博利轉過頭,放下攪拌完成的蛋液,迎接解凍完畢的絞肉。味道真是強烈。即便不打開箱門,混著炒肉味道的血腥仍擠進鼻腔。

赫默按下開關,箱門喀地彈開。或許是熟了,起碼當她套上手套,取出以蒸汽代替高溫蒸騰的瓷碗時,能看見介於生熟間的漂亮茜紅。翻開後肯定有退冰的黏膩感。要是在檢查過後沒有發現腐敗,就可以等著放入餅皮了。

她關上微波爐,決定再保溫一會兒。後來她脫下手套、站在冰箱前時想到,在料理麵團前,還得在台桌撒上一片麵粉以防沾黏。

於是她拉開門、取出攪拌碗。從搬進到搬出不過七分鐘的時間,要說這能對麵團造成什麼顯著影響是騙人的,不過聊勝於無。黎博利伸手輕觸麵團,受力凹陷的麵體留有冰箱的寒意。

不錯,她開始好奇這能對增加口感的層次有多少幫助了。她捧著碗,找了塊空位放下。在丟完垃圾、將剩下的瘤奶送回冰箱後,她解開麵粉袋的繩結。用杓子舀了半匙麵粉,喂魚般灑在揉桌上。

一會兒後,她開始測試麵團:像是用指腹揉壓那團軟塊。盆中沒拌勻的麵粉幾乎全融入麵團裡。雖然具備黏性,但觸摸起來更像泥土。

換句話說,差不多了。

赫默在幾次翻揉後集中麵團。手指小心地形塑,直到光澤粗糙的麵團變成微妙的橢圓形。她希望最大限度地使用食材而不遺漏,因此反覆揉捏幾次才拎起麵團,輕放在揉麵桌上。軟塊落入穀製的薄雪間。雖然動作很輕,但周邊的麵粉還是受落下的力量飄起。接下來該做的是擀平麵團,再準備底皮好放入材料。

赫默簡略拍打麵團幾下,用雙手舉起擀麵棍,往手指那般厚的麵團壓去。她用上全身重量讓棍身來回輾壓。木製圓棍下那米黃色的軟塊被壓力擠成薄而寬的餅皮,手感有些油,香氣稍嫌黏膩,但看不見因乾燥而出現的擀壓裂痕是最好的。

「快到賽末點了呀。」黎博利輕嘆道。令她意外的是,直到茫然讓這句話脫口而出時,在廚房忙進忙出一事才終於有了實感。赫默不明白自己為何就這麼認命了,但這起碼比猶豫或抗拒好上百倍。何況,她不討厭這樣。

她不討厭這樣。赫默停下動作。是呀,那她在討厭什麼?

她將擀麵棍放進水槽的臉盆裡,油光像塗料一樣,但沉入肥皂水中就化開了。餅皮被擀成如胸膛寬的橢圓。赫默用刀將之一分為二,再用手指托起一邊檢查厚度。她拿起盤菜用的瓷碗,在兩片餅皮上先後壓出大圓,剩下不到手指寬度的多餘麵團。成果是如臉龐寬的兩方圓型。

確認無誤後,赫默從微波爐裡取出絞肉,和一旁的蔬菜丁一併扣入大碗。接著她從櫥櫃中拿出、倒入兩匙植物油,再用刮杓攪拌大碗。由上俯瞰,尚未熟透的絞肉與三色植物方塊來回衝突,有些較濕的團塊被這麼一攪,輕易地變成浮沫似的薄片,黏在馬鈴薯或洋蔥的淺白色……等等。赫默不由得放慢動作,但不是因為多愁善感,而是她忘記削馬鈴薯的皮了。

真讓人尷尬。不過看著斷面整齊、以硬度彰顯新鮮的植物切片,又在一頭熱之後回顧起短短半小時內所做的一切,赫默得承認:衝動和未知的嘗試,未必永遠會招致後悔。

同時不計前嫌,坦率地面對過去因自責而遷怒的種種,其成就感也十分可觀。透過沉澱,能感受到自己心思和初衷之簡單,這對現在的奧利維亞.赫默來說是很重要的。帕爾維斯主任曾說,她想得太多,做得卻太少,而她總擔心不去反思,青春或許就要被工作和知識填滿了──現在看來,這是不必要的恐懼。光是運用所學,在付出中尋獲成就和誤差,腦子就會自己動起來了。

也是拜悄悄發酵的思緒所賜,感受心神平靜、如真正的廚師那般專注時萌生的輕快後,赫默已經不在意無法定論的不安了。

既然碰不著,也難以蓋棺定論,那不如就放著吧!她爽快地放下碗,不過下一秒就被碗底撞擊桌面的聲響嚇了一跳。對此除了感嘆外,赫默無話可說。

她似乎永遠會在氣勢高漲或輕盈的瞬間被潑冷水。習慣了。

冷靜下來後,她用杓部深且寬的湯匙舀起幾瓢餡料。將絞肉和切丁的蔬菜鋪上餅皮一側,赫默不時用湯匙按壓,確保餡料堆成半個指節高的小丘而不崩塌。直到兩份閃爍粗糙光澤的淺黃餅皮上擺滿餡料,黎博利才放下餐具,包餃子似地捻起一端餅皮,往堆出小小山脈的肉餡那頭疊去。她謹慎蓋下、用筷子按部就班、壓平餅皮兩側,以確保兩段圓弧間沒有縫隙。細部的孔洞會因為麵團的膨脹而填上,但要是錯過大的裂口,內餡會在烘烤後喪失水分,餅皮也容易脆化。

按壓過後她找出醬料刷,像刷牆那樣蘸了蘸按兵已久的蛋奶液,在餅皮半月狀的外衣上塗抹起來。蛋奶是種很奇妙的佐料。在碗中收集一定量時便無法見底,但要是流於上色和單薄的塗抹,又有微妙的朦朧感。

……也可能是她心理活動太豐富了。赫默用圍裙擦手,把髮絲從嘴邊撥開。

面對下個步驟,她得更專注才行。餡餅幾乎完成,眼下只剩送入烤箱一途。刷過蛋液的肉餡餅粗估會需要一小時來烘烤,以確保內餡熟透。因為時間跨度不小,她或許還能做些準備:比如讓亞葉確認某人的行動,或交代周末放假的喬伊絲──不,現在該稱其為白面鴞的同事,要是她無法準時在伊芙利特下課後出現該怎麼做。

就這麼辦。赫默清了聲嗓,看著眼前的兩副餡餅,用手背抹了抹鼻頭。

她不及不忙地轉過身,從靠牆處拿起烤箱托盤。烤盤中央凹陷,四邊有明顯高低差。赫默踮起腳、打開櫥櫃,按捲筒上標示的虛線撕下一張烤盤紙。肉餡餅準備就緒。她手指由外潛入,進而將整塊餅托起、放上烤盤。這時她注意到,烤箱準備就緒:箱內暖光搖曳,兩側有條狀支架和抽風口。至於燈光和加熱器……多半是設在上端吧。

黎博利擦乾手、戴起吊架上的手套,將烤盤謹慎托起。拉開與縫隙俱增,不斷放射高熱的烤箱,她瞄準烤盤架,將鐵盤輕巧地送回烤箱。預熱的作用相當於暖身,要是不提前控溫,瞬間上升的溫度可能讓餡餅表層過脆,而內部還是生的。

赫默關上烤箱,將定時的懸紐轉至六十五分鐘。靠在桌邊,靜靜看著箱內餡餅變化、閃耀,鍍上一層虛浮的豔黃色。黎博利簡單擦過桌子,又用清潔劑收拾堆在流理臺裡的碗盤,最後物歸原位,甩乾手、找了張足夠承重的矮凳坐下。

那是放在正對水槽的送餐口旁,讓身高不足的職員踩著以觸碰高處的墊繳凳,現在則被當作普通的椅子使用。房間回歸平靜,只剩不知為何扭不緊的水龍頭滴落幾聲悶響。

她坐在正對長窗的空位,離烤箱有段距離。半月形的餡餅在烤箱鋪天而下的熱浪裡靜靜躺著,閃爍光滑色彩的外衣受重力下陷,能看出其中餡料的稜角。房間意外地冷,但在難得的勞動過後,她只覺得這別有風味。她併著雙膝,閉眼、用朦朧的意識傾聽遠方。

她想起這半年來的漠視。其實她和塞雷婭是有共事過幾次,也能如過去那樣彼此配合。那頭瓦伊凡是多麼涇渭分明,以致於從未拿回自己固執地搶走的東西呢。光是分門別類不能解決問題。想要放下,就要先接納一切。

不只是接納自己,也要迎接他人。而瓦伊凡自認把周遭安排妥當,實際卻從不讓人走入心底。赫默當然不覺得自己有必要這麼做,但看著昔日友人在這種枝微末節處笨拙以對,她很難不感到憤怒。
畢竟瓦伊凡就是因為失常才落到今天的境地呀。連自身立場的對等性都意識不到的她,又怎麼以上對下的視野「原諒」誰的過錯呢?黎博利終於認清,她與那位前主任之間,向來只需要好好聊上幾句……

這麼說來,她往後該對亞葉好點。


在烤箱中的餡餅蛻去單調的米黃,讓如鱗金脆煥發焦香前,赫默簡單拜訪了船艦四樓的醫療區一趟。亞葉在診療室待命,以備工程或照常運轉的行動小隊出什麼意外。

那名菲林女孩曾幾何時已經有自己的診間了呢──

從牆上時鐘讀出時限,並確認離驗收還有半小時之久的赫默想著無事可做,不如實踐剛才盤算的後手,於是她在麵桌上寫了張紙條表明身分,然後乘勢往亞葉的在處走去。

時間是兩點二十。控制睡眠周期的藥劑已經對她再沒有影響。也可能是她已經習慣了,像是宿醉後堅持續攤的傻子,對起點和目標外毫不介懷。

簡單來說,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到四樓的診療室的。她像台電力枯竭的筆電,執行難以順遂的指令。

但她的體力還是夠用的。日間補眠維持在二十分鐘上下會有最佳的效果……雖然最好的選擇是睡上八小時,不過她沒得選,只能等體力完全見底。

她坐在亞葉的診間裡,鞋跟抵著椅腳,前傾著身子和房主四目相望。亞葉的診療室繼承了凱爾希的實用風格。在小空間的底端有片帶滑軌的塑膠幕簾,隔出一間小實驗室。病床則在房間左側,輪腳遵循航行規格上了鎖。黎博利背對著它,看亞葉從桌邊的大保溫杯裡倒出紅茶。

邊為照看半年的後輩終於有了自己的診間一事感嘆,她問對方,能不能再幫自己一個忙。在反射性答應,並發覺對方的意圖後,菲林猛然抬頭。當然,赫默不清楚亞葉是否誤解她,但看那副對於人際問題有過剩好奇心的神態久了,她還是感到親切。於是她說服自己,她不會因為接下來幾分鐘的閒聊而功虧一簣。再說亞葉也是義務性到班。要是真有什麼狀況,她絕不會耽誤她的。

「您其實打室內電話就好了,不必親自跑一趟啦。」一邊將裝滿茶水的杯蓋遞給赫默,女孩推辭道。像是在對方提問之際就察覺事態,亞葉的臉上始終有藏不住的雀躍。

這孩子依舊離不開八卦話題呀。赫默不禁聳肩,喝下熱茶。亞葉告訴她,瓦伊凡在和人做例行訓練。「希望煌不會說溜嘴……不,不如祈求她別多想吧。」

「因為她更擅長假戲真做嗎?」腦海中浮現那張只要自作聰明打起迷糊仗來,言行就無從伸展的大臉,赫默回問道。「話這麼說,還是感謝你替我打探情報。」雖然居心叵測,嗯。她淺笑著,不由得感嘆菲林的茶藝是有一手。

但有一點她耿耿於懷。「不過怎麼會是煌呢?」

「安東尼在做醫療評估。包含口試和身心檢查,估計到晚上才會離開樓上。」亞葉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全黑的馬克杯,轉正、擦擦杯緣,也倒了一杯茶。「雖然不知道具體在做什麼,不過應該會在四點前結束吧。聽聲音似乎還有別人。既然是團體訓練,更不可能耽誤了。」

「我知道了。謝謝你,亞葉。」赫默點頭。對於自己坦然得有些驚人的反應,她來不及適應。為了避免起疑,同時也受靈感刺激,赫默快問快答起來。

「像這樣值班卻苦無患者的時候多嗎?」

「就算多,也不能不習慣呀。有時我會複習診間放的診療手冊。畢竟這不只是出於回饋,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事。」亞葉向深色椅背一靠,儼然一副老手模樣。不過在片刻後,說著「……之、想做的事之一!對。」,邊揮手加註的神態,才更像赫默平時見到的新鮮學究。

對此她一時說不出話來。而像是不給她時間消化資訊般,亞葉問著「這麼說有點冒犯,但醫生為什麼突然決定在今天行動呢?」的聲音,又把她從沉澱中抽離。

赫默看看時鐘,忖思一會兒。「就是等不及了吧。有時候我覺得,這就像腫瘤一樣困擾我。」

「可是您身上能稱作腫瘤的東西已經被拿下來了呀?」

「是呀。多虧你家老師,我或許能多活個五年十年也不一定。」赫默抿抿嘴,不覺得這有什麼冒犯。亞葉看著她,又悄悄瞟了她特製長襪邊的監測環一眼。

「醫生,我還是想聽您說實話。就像早餐時那樣。」她抬起頭直言道。

赫默徬徨地望著杯中氤氳。「我只是怕自己又退回去了。」

「但您卻自己走到了這一步呀。您也許需要人建議,但絕不欠缺幹勁……咳、在我看來!在我看來。即便沒人攪局,您同樣有機會在某個下午得出自己的答案,然後付諸行動。就像您為什麼與羅德島接觸一樣。」

「哎,也許我該先往沃爾科特欽斯基那邊投個履歷才對。」

「要是那樣就萬分抱歉了。」亞葉難得地拔高音量。她放下茶杯,一臉使壞般的表情。「要知道,我會衷心祈禱您落榜的。」

「真是惡劣的詛咒。」

「老師的威脅可是比我惡劣百倍喔。」女孩拂去肩邊的髮流,拋至後頸。「知道這在討價還價時很有用,於是我偷偷學下來啦。」

赫默無話可說。她頓了一下,接著彎下身子、起身。「即便你不這麼做,我也會一五一十說給你聽的。」她點點頭,將杯中紅湯飲盡。「你應該聽到煩了,比如我怎麼認定沒有人得像我一樣為伊芙利特負責──我曾經這麼想,但很多人打醒了我。你們的指揮官、一個烏薩斯來的菲林女孩,還有那個想忘也忘不掉、腦子跟拳頭一樣硬的瓦伊凡……一個接一個告訴我該向前,但我不只不能回應你們,心態甚至還畏縮起來。」

「還是那句話,改變永不嫌晚。」亞葉喝了口茶,「還有我覺得您很勇敢,醫生。」

黎博利將喝乾了的杯蓋交還回去。看著單邊有握把的金屬壺被紙巾擦乾,在幾圈繞旋後回到保溫杯頂端,再三體認到自己不會挑時機說話的赫默吐了口氣。「這艘船上沒有誰比我更不適合這句讚美。」她換了隻腳支撐。這句話真夠尖銳,她想。

「我以為我或者我以外的人必須有一方是傻子,而我樂此不疲。因為這樣,我就不必為拒絕人的好意苦惱。但到頭來,我始終不願承認的是不足。每個人的不足,不得不為的失常……就像伊芙利特的事吧。我恨塞雷婭沒早點發現,但我也沒及時出手。」

「您認為你們是相似立場的人嗎?」如此提問的亞葉,表情在片刻慌張起來。老樣子,但她也不打算改變多嘴的習慣。

察覺對方小小反應的赫默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我跟她差得遠了。不論天賦或努力,我只夠對著她乾瞪眼。」她眺望著亞葉身後的牆,好像要洞穿隔壁脫衣聽診的豐蹄男人般。

「但我知道,這樣沒完沒了。就算我們最後還是分道揚鑣,『現在』的我也想保存這段關係。」黎博利一股腦坦承道,「身為朋友,我想打醒她。告訴她別再……」

輕盈,卻諳知分寸的鼻息在結巴的片刻拂過耳邊。亞葉像是知道她說不下去,又決定不勉強她坦白似的舉手叫停。這是她第一次像個平輩,一個在相鄰診間工作的同事那般和她交流。

……呃,算上早餐時的「冒犯」,說是不知悔改的第二次更好。

亞葉沒戴手套的拳頭撐在臉頰下方。「別再因為一點負擔就拒絕可能的收穫?」

赫默沒好氣地呼出一口熱氣,皺起眉笑了笑。

她想到有備受信賴的下屬,還有或稱羨或受忌妒的優渥待遇,最後卻黯然出走的瓦伊凡。儘管事態靠她一個人就迎來轉機,但現實卻無時不刻提醒赫默:應該有更好的辦法。尋求利益的平衡,讓所有人都能為「應該」負的責任付出相襯的代價──要說這就是塞雷婭掛在嘴上的秩序,那或許連她本人都不想遵守。

「是呀。就這麼讓她一個人包攬全部的責任,任誰都看不下去的。」用不再掩飾的懷念點綴口吻,黎博利環抱雙臂道。

亞葉愣怔地看她徒於感懷。雖然背對著牆,但在赫默眼裡彷彿徜徉星空。通俗地解釋,就是認知在常識外的事態洗禮下炸開了鍋吧。她不覺得這會是壓垮亞葉的關鍵,而女孩呆滯片刻的黃瞳也像在回應猜測。

對視良久,亞葉才像熟睡的貓似的抖了一下。「我其實一直堅信您這麼想。」她放下手臂,雙手環著杯緣。「但我也記得:我們才分別不到兩個小時。是什麼改變了您嗎,醫生?」

「被嚇到了?」黎博利眨眨眼。她知道亞葉想問什麼。

「是、是有一點……不過我打從內心感到高興,這也是真的。」菲林無意識摸起臉頰,神情似有青澀。

黎博利靠在牆邊梁柱上。維持這段距離,她倆又聊了一會兒。赫默不擔心面前的女孩會為難、困擾或走漏風聲。事實上她就算到隔天仍想著她的變化,因此在實驗時加錯單鏈引子,她也無所──不,這好像不是能無所謂的事,問題是錢啊。

「無論如何,別在決勝負前先開香檳慶祝了。」這麼說道後,她繞到亞葉身旁、拍拍她白衣下的肩膀。往外走時她又補了一句:「我希望自己下次也能這樣讓你高興。」

等到她返回廚房時,離預定的烘烤時限還有十五分鐘。混有奶油和鹹食的香氣一踏進房門就能聞到,但不如想像得那般盛勢蒸騰。她忍不住往前,在烤箱邊停下。還未低頭,便清楚感覺到中空箱內的波動擠出門縫,往耳邊捎來熱浪。

是時候揭曉謎底了。放任無處抓握的手掌冒出點點汗水,赫默深吸、讓轟然作響的胸膛充飽空氣,彎下腰窺探箱門。

玻璃彼端,那被橙紅光芒籠罩,映射金黃色澤的膨發麵團已沒半點送進去時的貧脊模樣。二氧化碳受過量熱能而帶動麵體膨脹,汽化水份,使麵團從大理岩般的米黃步入暗澄,然後讓原先單薄的餅皮膨大茁壯,漸有雕塑之美。

不會只是徒有其表的。

她在強壓下心底的不安後重新戴上手套。外貌是過關了,但味道又如何呢──黎博利悄然低語,打開烤箱。在箱門由上而下退去的剎那,她滿溢的焦慮戛然蒸發。取而代之,那樸實而難以忘懷的香味充斥腦內。

她伸出手、提起烤盤。綠白相間的手套依舊完整,但深入烤箱的雙臂卻無疑受熱能洗禮。她聞著深藏肉香的麵餅,迅速關上烤箱。雙手托起的烤盤仍散發高溫,向手套施壓;而過於生猛的熱氣肆意奔騰,讓低頭凝望的眼鏡蒙上一層白露。但黎博利無所畏懼。她不做猶豫,將熱如烙鐵的烤盤放上麵桌。

泛著淺光的烤盤上,兩塊焦黃的餡餅對稱而立。一側如古典城牆聳立,又有海浪的波紋,是稍有高度的半月形。至於餅皮膠合處之外的麵皮則丘陵似的隆起,雖有乾燥的裂紋,但縫隙間似有油光,更洋溢勻稱光澤。整體來看,其實和酒店裡的環形沙發很像,不過以麵為衣、內餡肉菜交織。可口,平庸而引人食慾。

兩份艾瑟爾肉餡餅就在那裡。不是販賣部或市街集會裡的展品,而是她親手完成的料理。睽違一年,為人際的新進展而做的嶄新一步。

然而赫默下一刻便想起餡料的生熟問題,並拿起筷子,在蒸氣裊然的餡餅之一戳出小洞。就像撫平她的不安般,從以管口稱呼都尚且誇示的小孔,流出了象徵成熟的油脂。至於扒在鐵筷尖端不放的淺灰色軟物,應該就是熟肉了。她該先試一口嗎?想到這裡,她才察覺自己早該在兩個小時前用午餐的。於是她忐忑地伸手拿了一塊,望著留有戳孔的膨軟餡餅。

她猶豫再三,最後張口咬下。

單從外觀並不能判斷料理的風味。但正因如此,味蕾在餡餅著陸的瞬間才更讓赫默觸動。烘烤脫水的餅皮像砂土那般成塊,生硬卻恰到好處;絞肉和蔬菜在獸油間徘徊,光是一口嚥下就讓人滿足。

赫默靜靜分析著,每嚼一口便有新的感悟。

手中的。缺乏營養的胃正被粗曠的熱量和營養灌溉,向大腦反饋喜悅,而獲得更大成就的腦袋又鼓動胸膛微顫而釋放熱浪。

滿足飢餓,讓人能投身更偉大的事業──所謂食物不過是為這個目的存在。受不起那麼多造化,只是供人登高望遠:相信填飽肚子,就能往下個目標邁進;認為滿足生理,就能追求更切身的遠航。

「……說是這樣,口味還是有點膩呀。」

望著以咬合為單位穩定減少的餡餅,和時不時落入烤盤的餅屑,赫默毫不客氣地大口嚼著,將餡餅和無用的舊時青澀塞進嘴裡。

消化著四度於口腔炸開的濃香,她淺笑出聲。邊祈禱不會有人在這時闖入,並對在廚房傻笑的黎博利傻子感到錯愕,她用拇指抹過嘴邊,嚥下最後半口餡餅。

那份樸實的香氣從桌邊擴散開來,溶入過時的油煙。已結束午餐的赫默摀著嘴、打了聲小嗝。

她依然在笑,像仍無憂無慮的二十年前一樣。


刷過門禁,往五樓的非居住區邁步時,赫默覺得身體越發沉淪。剛開始只是眼皮變重,還有點腳步不穩。但眼看機不可失,她只能強作鎮定,撐著倦意向目的移動。路上沒遇到什麼人,除了結束訓練的幾位感染者騎士和同路的醫療人員。雖然碰頭時差點被微風攔住,不過當她說明來意後對方也放了行,算不上插曲。

但在三點半時,她覺得雙腿乏力加劇。跨入電梯的身體變得難以直立,視線也蒙上白靄。可能是嗜睡症的爆發,也可能強撐的身體最終被藥物控制。當然,兩種可能最終不過是招致睡眠,並不會有太嚴重的後果。

而熟知身體規律的赫默也知道,應該還來得及。不過說來慚愧──瓦伊凡在航母上起居已有半年,她卻從來沒打聽過對方宿舍的確切位置。一來是拉不下臉,二來是……她不想打擾

往好處想,她故態復萌的倔降確實讓瓦伊凡過上一段清靜的時光。本該如此,不然她可能忍不住和塞雷婭起爭執。即使她倆關係仍有裂痕,但若是當眾揭開,對她們和旁人眼裡的她們都沒有好處。再說赫默如今已不想推辭:她決心修復與這位朋友的關係。

前提是她找得到對方的房間。

「所以,為什麼……」赫默提著紙袋,跨過廊上的閘門軌道。這是她走出電梯後跨越的第三道了。

所以,為什麼會住在無人區域?她無奈地揉揉眼睛,懷疑起亞葉的情報真偽。或許是為了躲避伊芙利特,不然撇開資產,單論她在新工作上的職位都值得更好的待遇,而不是住在舊工房改建、得日夜忍受機房噪音的開發組旁。

塞雷婭住的C509號房就在連排處室的後方,也是單側走廊的盡頭。在四樓以上的樓層,舊式的員工宿舍被刻意安排在環形主道的四個角落。因為結構較重,也有較大的空間,人事也常安排作業員或重裝幹員入住,好存放機具或健身器材。

作戰群決議開發項目後,就會交由專職機具改良的小組研擬方案,再於鋼化玻璃後的廠房進行生產。隨後再經過測試,最終由安全委員會定奪批准。這裡一週有六天滿檔運轉,偶爾也能看見對工程趣味盎然的年輕技師想大顯身手,卻落得讓圓鋸片橫斷桌檯的逗趣情景。

然而直面長廊,她卻看不見半點火光。夾道的廠房間燈光明亮,但灰綠錯落的車床和大型機具卻彷彿展場飾品般徒然陳列著,盡顯歷久彌新的穩固。

開發組人去樓空。

這裡不是一般職員會來的地方。作為船艇硬體的開發前線,位處五樓C區的廊道既沒有窗戶,也不容閒雜人等靠近。即便以赫默的權限,也只夠進入相連的前兩區,而四角之二的另兩條廊道則是無關痛癢的謎團。

所以她亦步亦趨好一段時間,過程中也不斷打量,試圖在實際碰面之前,能更了解這位冷落已久的摯友作和起居。沿通道直走,兩旁機房裡的種種便一覽無遺,但若要就近研究則有些難度,因為她越來越難集中注意力。雖然裝潢前衛,空氣因作業環境而常保新鮮,她仍得攙扶玻璃才有辦法前進。

儘管順著「都走到這裡了誰要回去」的想法邁步,她卻覺得雙腿的骨頭像被偷光了。聽覺被無限放大。風聲作響,幻聽好似嬉鬧。

為保安全,她從口袋裡翻出橙色臂章、別在上臂。這是醫療組為嗜睡問題準備的配套。將臂章別在衣袖,就是表達身體微恙,並減少在公共場所的突然倒臥,可能造成的恐慌。

恐慌──不是說因為伊芙利特,她就得受人側目。邊想著自己為何對感染者的身分不表怨言,黎博利扶著牆前進,不斷思考。她必須為這付出代價。褻瀆生命,還想將生來的愚蠢怪罪於較賢者後知後覺的自私鬼。自己正不斷犯錯,錯誤也日夜與她纏綿。

化作伊芙利特的樣子,化作塞雷婭、喬伊絲和更多人的樣子。她心想,覺得世界開始旋轉。

但,她並不是樂於接受懲罰。就算善惡有報,恐怕沒有人會承認犯錯,或者對受罰一笑置之吧。就像她周遭的人一樣,不甘於現狀,無論羅德島或整合運動、萊茵生命……或者更宏觀的大陸眾生都在與當下拚搏。比如現在的自己,就在和自作孽得來的睡意鬥爭。

真是小孩子氣。她邊想著,擔心起自己在抵達瓦伊凡的宿舍門前就先睡著。就算到了,多半也會在開門的剎那倒下。她雙臂發冷,視線像換了鏡頭的單眼相機般變窄。燈管變成星星,未曾積塵的管道像鐵做的枝枒高掛,穿入黑暗。選一個吧,她僅存的意識想到。在廊道邊用標準姿勢入睡,或許是最安全的作法。就這麼跪倒會撞傷的。

撞傷腦袋,或撞傷保鮮盒裡的肉餡餅。

出於貪心,她還是往前挪了幾步。像腹部被子彈絞爛似的,扶著牆一拐一拐地走。這裡本就是工業區域,現在恰逢周末午後,又有明媚天氣引誘,種種因素建構出的寂靜鐵窟,竟成了祈求吾人攪局的赫默最後的一塊絆腳石。不,就算真遇到什麼人,她恐怕只會請對方扶自己一程吧。她平時絕對會稍加選擇,但現在,黏如泥淖的大腦已經想不出合適的替代方案了。

不過,正因為隔絕不必要的雜念,摯愛的薩卡茲女孩所發出的標誌嗔聲聽來也格外清晰⋯⋯

咦?

是伊芙利特,聲音從門縫裡傳來。赫默猛然一驚。畢竟她身為黎博利,又何來漏聽和裝聾作啞的本錢呢?何況她本不能怠慢。

儘管當務之急是雙手抱腿,以國際規範的姿勢入睡,但一聽見熟悉卻不合時宜的女聲,她又不免疑惑──那孩子沒去上課嗎?
想著正值叛逆期的女孩是不是又動了什麼歪腦筋,以膝蓋為首,拖行的腳卻扣地下墜、與地面平行。兩秒以後,她完全記不得在擔心誰了。

赫默視線昏暗,除了半跪、倚上鐵壁而產生的寒冷外,什麼也感覺不到。

連出聲也來不及,她在走廊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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