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1年2月20日，中午十二點，教育中心C區
教育中心C區位於北歐，為世界各大知名學校的集中地，居住於此的不外乎學生與老師。愛書成痴的尼可拉斯爸爸──凱薩．克里斯托多羅普洛斯，第一代水果塔「書蟲」，正隱居於此，一個人過著與書為伴的生活。
老婆葛蕾絲、兒子尼可拉斯，外加媳婦（？）派翠克全是神與畜，大家都住在遙遠的B區，凱薩倒不覺得寂寞。一個男人活到他這種歲數，生活不能用寂寞形容，而是邋遢。
「啊──」
打了長長的哈欠。中午才從床上起來，凱薩還是覺得很睏。要不是被肚子餓醒，他應該能睡到下午三點，甚至更晚。
紫色的長髮隨便紮在後方，瀏海用黑色髮箍固定，臉上戴著金屬框眼鏡，忘記刮的鬍渣長在下巴。凱薩穿著舒服的透氣T恤和短褲，將煮開的熱水倒入泡麵碗中──沒錯，這是他的早餐兼午餐。明明是希波克拉底一脈的創辦人，卻過著超級不健康的生活。凱薩根本不在意。
身為第一代水果塔，經歷過弟弟的死亡、夏悠的瘋狂、被高宇維暫停時間、水果塔給了老婆……凱薩覺得這世界已經和他無關。他不求多，只求自己每天有看不完的書。書海讓他平靜，他甘願餘生都淹死在裡面。
「凱凱，怎麼又吃泡麵啊？」
但世界就是不肯放過他。明明想淹死在書海，總有人會把他撈出來、扔到海灘上曬乾，比如飄在旁邊的這個女人。凱薩的額頭爆出青筋。
「白絃！說過多少次，不要一聲不響就出現在我家！」
說完，凱薩扔了把菜刀，被白絃輕鬆閃開。
「這是看到老朋友的態度嗎？凱凱，你真是糟糕的男人。」白絃飄在空中，鼓嘴抱怨。
「閉嘴，非法入侵民宅的傢伙沒資格說話！還有，不要裝可愛，很噁心！」
凱薩將煮好的泡麵端到……不太能稱為餐桌的地方。小小的木桌堆滿書，凱薩騰出一個角落放他的碗，大口吃起麵來。
「你家怎麼這麼髒啊？」
反正趕不走，凱薩不理白絃，任她在自己家飄來飄去。白絃看著積滿灰塵的書，嫌棄地說：「要是尤里里看到，一定會用火車撞你。」
「吵死了。」
仔細想，這是凱薩這個月，第一次跟外送員以外的人說話。他不討厭白絃，也不可能討厭她，凱薩只嫌她麻煩。
「艾莉絲在做什麼？」白絃突然問他。
「誰知道。」凱薩說：「在夏家吧。」
「她為什麼老是待在家？夏家明明無聊的要死。」
「誰知道。」凱薩重複一樣的句型：「在等妳吧。」
「……。」
白絃沒有回話，凱薩也懶得說話。他是白絃和夏悠的見證者，他知道「系兒」和「小悠」曾經多麼親密，也知道她們最後如何結束。凱薩不願回想，反正不關他的事。
「聽說妳被里奧揍得很慘。」
凱薩突然說。白絃有點不高興，「四年前的事了，提這幹嘛？」
「不值得提嗎？」凱薩看著粉紅色的她，「連紅國王都打不贏，妳到底衰弱到什麼程度？」
白絃大方承認：「我現在打不贏我弟弟。」
「真是災難。」凱薩挑眉，「要是李仲翔回來，妳要怎麼辦？」
「放心，他可愛的孫子並不簡單，不會這麼快回來。」白絃非常肯定，「仲翔一定很苦惱，呵呵。」
凱薩不知道白絃在笑什麼，但她這麼說，李仲翔的事就不用擔心。這女人雖然奇怪，卻很謹慎，不會亂說話。
「這是什麼？」
白絃發現一個漂亮的黑色盒子，在亂亂的房子裡非常突兀。她把盒子拿起來，凱薩立刻跳腳：「喂！不要亂碰！」
白絃不理他，打開盒子，裡面是一條非常漂亮的項鍊，藍色的寶石點綴著白色水晶。凱薩怒吼：「妳給我放下，那是我要送葛蕾絲的！」
盯著項鍊，白絃不知為何陷入沉思，凱薩講什麼都沒聽見。
「喂！聽不懂人話嗎？我叫妳放下！」
凱薩提高音量，白絃才恢復那張頑皮的笑臉，竟然問：「凱凱，這條項鍊，能不能借我？」
「啥！？」火山爆發，「當然不准！那是我花好多錢買的！！」
「錢的問題嗎？太好了！」
說完，白絃拿出一大疊鈔票。
「妳哪來這麼多錢？」凱薩困惑，「妳不是無業遊民？」
「我兒子是Platinum的領導人。」白絃說：「他們很孝順，每個月會給我孝養金。」
「妳是在挖苦我親子關係惡劣嗎？」
「嘿，至少你還有葛蕾絲，這比什麼都重要。」
凱薩見過白絃的丈夫──金允燦。他活這麼久，金允燦是凱薩唯一承認的好人。他知道金允燦對白絃有多重要，也知道他離開時、白絃多麼傷心。凱薩什麼都知道，但他不去回想，也不想多講。
這世上，除了凱薩，已經沒有人知道白絃、認識白絃，從頭到尾見證她這一百年，發生了哪些事。
跟其他第一代不同，凱薩、白絃、夏悠、李仲翔，他們四人有好長一段時間，都跟在阿道夫．懷特身邊學習，如今只剩下他──他是白絃名符其實的老朋友，只剩凱薩能給她一百年前的熟悉感、歸屬感。她常闖入這間亂七八糟的房子，仔細想，真是件悲傷的事。
「唉。」
凱薩忍不住嘆氣。弟弟死了，家人都在高宇維底下做事，自己或多或少，也在懷念這份熟悉感和歸屬感吧？
否則，罵歸罵，凱薩卻不趕人，任白絃在家裡飄來飄去。
「妳聽說了嗎？里奧把她女兒送去薩拉凱爾。」
凱薩隨便開了話題。白絃竟然不知道，回頭問：「什麼？」
「葛蕾絲前兩天告訴我的，為了交換小約翰的繼承人。」凱薩很訝異，「妳不知道？」
「我所有情報都來自兒子，他們這方面很厲害。」白絃在空中盤腿，「我最近沒回Platinum，沒更新到這個消息。」
「總之，里奧她女兒正在薩拉凱爾。」凱薩嘖一聲，「事情沒這麼簡單，除了小約翰的繼承人，瘋帽一定還想幹什麼。」
「小約翰的繼承人……」
白絃沉思。這四年，高宇維一定很困擾，找不到李仲翔無法吞噬李晴煬的原因，才想利用紅心傑克與睡鼠的共鳴。
白絃不擔心李晴煬，她知道──問題不在李仲翔多強，而是李晴煬願不願意給他吞噬。
「葛蕾絲也問了妳的事。」
也許是默契，凱薩竟然延續白絃的思緒，跟她說：「她不明白，妳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李晴煬。」
白絃瞇起眼睛，歪頭，「我為什麼要殺他？」
「這是阻止李仲翔最快的方式。」凱薩說：「確實，這符合妳以往的風格，很像妳會做的事。」
「是喔──」白絃轉了轉紫色的眼珠，「你怎麼回答？」
「我沒有回答她，但我知道答案。」凱薩聳肩，「因為我知道妳想做什麼。」
「哦？」白絃故意又問：「我想做什麼？」
「妳希望李仲翔回來，但不是透過吞噬李晴煬──」凱薩闔上書本，「而是像尤里和我兒子那樣，第一代與第三代共存。」
「……。」
「這樣的共存，第一代將以小約翰希望的方式、達到永生；有自主意識的第三代，也會自己做出選擇。這樣不只確保水果塔傳承，一百年前的悲劇也不會再發生。」凱薩看向白絃，「而且，現在這個艾莉絲不是夏悠，根本不會被妳或李仲翔影響，不是嗎？」
凱薩說完，兩人都陷入沉默，心照不宣。
一百年前，在五坪大的研究室，夏悠窩在沙發看書，凱薩在列購書清單，李仲翔按照字母順序整理書櫃，白絃在跟阿道夫老師吵架……他們個性不同，但師出同門、同樣接受阿道夫老師的教育，常常針對書上的議題討論、辯論，有時針鋒相對，這讓他們瞭解了彼此，也影響了彼此。
他們四人，和阿道夫老師一起，經歷過一段平靜快樂的時光，直到其他水果塔──瘋帽、笑臉、黛娜、假海龜、睡鼠、公爵夫人、三月兔出現，他們才開始忙碌。
凱薩、夏悠、白絃、李仲翔。
四個絕頂聰明的人，歷史上的針鋒相對，那只是故事的一頁。
他們的關係不是針鋒相對，而是惺惺相惜。
「說不定，在某個平行時空，我們四個還是在一起，窩在阿道夫老師的研究室。」
白絃露出懷念的表情，也很感傷。那是在別人面前，絕對不會露出的、屬於「白絃」的真正心情。
「夏悠不能回來，阿道夫老師不想回來。」凱薩低頭，「但李仲翔可以，妳不想放過這個機會。」
「……嗯。」
白絃點頭，兩手摀著臉。凱薩聽見她在哭。
沒錯，白絃在哭。
她已經很久，沒在別人面前哭了。
「凱凱……」
白絃的手還是放在臉上。她哭著問：「你還記得……阿道夫老師他，怎麼評價我們四個嗎？」
「當然。」
凱薩討厭回憶，然而，他記得比誰都清楚。他討厭自己的記憶力，過了一百年，還是忘不掉。
「他說，夏悠是典型的『自以為是』，李仲翔『注定會失敗』，妳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至於我……」
「『有社交障礙的科學怪人』。」
白絃雖然在哭，但說到這個詞，她就想起那時候，阿道夫老師用多麼認真的表情說這個詞，及凱薩那傻眼貓咪的表情，她忍不住笑了。
「真是慧眼獨到啊，那個死老頭。」
凱薩癟嘴，又好氣又好笑地說：「對照我們後來的遭遇，他的評價完全正確。」
「是啊。」白絃的手放下來，眼淚終於止住，「如果他沒那麼早死，後來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沒辦法，誰叫他作息不正常。一大把年紀的人，每天只睡三小時，身子不爛掉才怪。」
凱薩嘆氣，白絃也沒繼續這個話題。這一百年，他們聊過太多「如果」，假設太多都沒用，悲劇就是已經發生，後悔是最多餘的情緒。
「白絃。」
「嗯？」
「等事情告一段落，」凱薩表示：「我也打算走了。」
「……。」
言下之意，凱薩跟公爵夫人一樣，想放棄自己的永生，讓停止的沙漏流盡，回歸仙境。
「水果塔給葛蕾絲，希波克拉底不歸我管，尤里的水果塔也被我兒子繼承，這個現世已經不需要我。我這條命能多活一百年，也差不多了。」
提到死亡，凱薩並不害怕，白絃也不悲傷。對他們而言，死亡不等於離去，何況凱薩的水果塔在葛蕾絲那，書蟲會活在葛蕾絲體內。
「你不想見仲翔嗎？」白絃問凱薩。
「我不恨他。講句噁心的，我跟妳一樣想他。」凱薩閉眼，「但我不是妳，可以心平氣和站在他面前、聽他說對不起。尤里死，我跟他的關係就結束，這是兩回事。」
「……這樣啊。」白絃的聲音放輕，「確實，仲翔一定也這麼想。」
凱薩抬頭，看著飄在空中的白絃，用久違的稱呼叫她：「小白。」
「……？」
「我知道妳在堅持什麼，也同意妳的堅持；但有些東西，無論妳是白絃、獅鷲、或其他身分，都無法讓它恢復原狀，就像我們四個。」
「……。」
「小約翰的預言不是預言，是給妳的忠告。」凱薩語重心長，「時間一到，妳必須放手。『水果塔的歸宿是仙境』，別忘了，妳也是水果塔，妳遲早得回去。」
「……。」
白絃沉默很久，表情不像難過，不像生氣，也不像失落，而是「我知道」──她不可能沒想過這些。凱薩提醒她，那不是「很久以後才會發生」，而是「隨時都可能發生」的事。
「凱凱還是老樣子，很愛操心呢！」
白絃沒有夏悠的果斷，沒有李仲翔的細膩，沒有凱薩的聰明，她的優點是謹慎，而且，她有另外三人沒有的特質──很聽話。
「我會記得的，不用擔心。」
白絃恢復成平時有精神的模樣，看起來不像哭過。
「你的事，要告訴葛蕾絲和尼可拉斯嗎？」
「時候到了，我會跟他們講，妳不要多嘴。」
「是是，聽你的，都聽你的。」
凱薩將吃完的泡麵碗一丟、扔進垃圾桶，再從冰箱拿出一桶巧克力冰淇淋。白絃瞥了一眼借來的項鍊，跟他說：「我想去調查一些事，如果發現好玩的東西，我再來找你。」
「拜託，沒事別再來我家，算我求妳了。」
凱薩拿了根鐵湯匙，挖第一口冰時，突然想起什麼，問準備離開的白絃：「讓妳衰弱的原因，找到了嗎？」
「當然，跟你猜的一樣。」白絃朝他眨一隻眼睛，「我知道怎麼讓自己恢復。」
「所以，」凱薩問：「主導權還在妳手上？」
「沒錯。」
白絃開朗一笑，向凱薩保證：
「艾莉絲體系的主導權，永遠都是我的。」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