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個男人所述之事
在那個夜晚之前,那個男人在少女的眼中,只不過是一個廉價飾品。
身為一個名門之後,克勞蒂亞從小就接受過許多藝術方面的知識,麗茲每年更是會重金禮聘著名的聲樂家、劇團、樂團,來城堡慶祝各種節日。
所以,當時聘用吟遊詩人的決定,不過是少女小小的一時興起。
用低廉的價格,聘用一個可以取樂解悶、也沒有大派頭的藝人,聽聽民間的故事、聽聽民風小調,為拘束的生活增添點情調;如果厭煩了,也隨時能給他一筆錢,把他辭退。
直到哪一晚,她才開始對那個男人改觀。
「克勞蒂亞大人,是『聽故事』的時間了喔。」女僕長引領著吟遊詩人,走進了典雅的房間。
少女的頭髮有點凌亂,沒有放下手中厚厚的書本。
「今天就算了吧。」克勞蒂亞有點煩躁地說道:「母親大人要我在冬日節前讀完這本書,在她來過冬日節的時候,寫出一篇文章,向她展現我身為貴族的素養。」
女僕長露出傷腦筋的表情。
「大小姐……」
「我知道妳之前有提醒過我了,麗茲,但是這於事無補。」克勞蒂亞兩眼發直地瞪著書本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頭也不抬地說道。
女僕長看著心煩意亂的克勞蒂亞,無奈地轉過頭,正想說些什麼遣退吟遊詩人時,伊凡喬尼卻往前踏上了一步。
「米基維勒斯的《論君王》。」
克勞蒂亞聽到吟遊詩人的聲音,抬起了頭。
「你知道這本書?」
「讀過。」吟遊詩人故作姿態的點點頭:「我還知道,這本書有個外號。」
「哦?」頭髮凌亂的克勞蒂亞眼睛一亮,明顯被勾起了興致。
「叫『老醃黃瓜』。」
「噗呵呵呵呵……」克勞蒂亞輕聲笑了起來:「這怎麼可能!」
「這可是有典故的。」吟遊詩人認真地對克勞蒂亞說道。
「哦?」少女直起了身子,正視著男人:「我倒想聽聽看這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著名的少年公爵菲特烈也曾經很喜歡讀這本書。」吟遊詩人說道:「他讀書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甚至連公事都不處理,整天就研究這本書。」
「後來,菲特烈的廚子受不了了,某一天他端上晚餐的時候,公爵又在飯桌上讀書,讀到飯菜都涼了都沒有動刀叉。」
「於是,廚子走上前,對著爵說:『閣下,請您不要再吃老醃黃瓜了。』
『胡扯!』菲特烈公爵說道:『什麼叫做老醃黃瓜!』
『這本書的歷史已經有一百多年了,書裡面的理論被一代代人傳抄,浸滿了一代代人手上又鹹又酸的手汗,早就不再新鮮,這不是醃黃瓜是什麼?』
菲特烈公爵無話可說,只好放下書本開始吃飯。過了幾年,公爵開始親政,慢慢成為了一個英明的君王。成為英明的君主之後,公爵又重新拿起了書本,再次讀得津津有味。
某一天,他又在飯桌上讀《論君王》,被廚子看見了。
『閣下!您又在吃老醃黃瓜!』
菲特烈冷靜地切下一塊絞肉排,配著旁邊的醃黃瓜吃了起來。
『我只是發現,醃黃瓜當配菜還蠻美味的。』」
「這個故事,是真的嗎?」克勞蒂亞半是迷惑、半是感到有趣地問道。
「誰知道呢。」伊凡喬尼聳聳肩,輕鬆地說道:「不過,讓醃黃瓜美味起來的作法,我倒是知道。」
伊凡喬尼一手放在胸前、一手向前平平揮出,對著克勞蒂亞一躬身。
「如果您願意,我願意說給您聽。」
在那之後的十幾個夜晚,吟遊詩人用一個又一個的故事,讓原本枯燥的撰述鮮活了起來。
同時,也讓克勞蒂亞開始對這個男人感到好奇,並開始與他談論更多童謠、傳說之外的事物──藝術、音樂、哲學、文學。
有些範疇,吟遊詩人的確一竅不通;但是對於他熟知的領域,他所展現出來的素養卻讓少女驚訝,同時,他也能用一個個或真實、或杜撰的故事,讓少女重新認識自己原本認識的知識。
於是,好奇變成了興趣,興趣又加深了好奇。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晚上「聽故事的時間」,成為了少女難以割捨的日常風景。
就像遙遠的沙漠之國的國王,期待著每個夜晚的來臨;古堡中的血族少女,也期待著每次床邊的相遇。
就像童話故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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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喬尼獨自一人在酒館中,喝著劣質的黑麥酒。
他並不是好酒的人,喝酒純粹是融入這邊的氣氛。
已經是深秋了,比較大的城鎮都是擠著要交易的村人。
秋天是收成的季節,在這個季節,白色的北風與冰雪還沒有吹散秋天的一片澄黃,村鎮的農人、牧人紛紛聚集到城鎮,將自己的農牧產品賣給商會,同時也採辦一些城鎮中才有的貨品──被褥、新衣、鐵器,帶回家鄉,準備過冬。
伊凡喬尼獨坐在酒館中,一同行動的商會正在城鎮中的據點收購城堡過冬所需的貨物,他則是在這裡,聽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交換各地的風聞,也在酒館中央的吟遊詩人開始敘述故事時,稍稍偏過頭,聽聽看是不是有自己未曾聽聞過的故事。
大多數的故事,學識過人的他早已爛熟於胸,但是他有時還是可以聽到一些新的故事。
面對自己的血族雇主,他從來沒有抱著打混的想法。沒錯,終有一天自己會老到連旅行都無法,嗓音也會變得乾枯嘶啞。但是,在那之前,他還是希望,能好好帶給那個血族少女,一場又一場的「夢」。
正在他聽著故事時,一隻手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接著,一句話就讓他如墮冰窖。
「好久不見了,賽勒涅司祭。」
他的臉僵住了,比十月的霜風還要冷的一股冷意從他的肩膀一路冷進他的胃中。伊凡喬尼緩緩轉過頭,看到了一個帶著兜帽的男人,兜帽下面,則是一張黑紅色的粗獷臉孔。
「呵,盧茵邊防軍盧修司副團長。」伊凡喬尼的臉上扭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我沒想到,你居然會出現在邊陲以西,這個群魔亂舞之地。」
「別緊張,我已經是『前』副團長了。」看到伊凡喬尼的表情,名圍盧修司的粗獷男人立刻揮了揮手,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了下來:「我可沒有收到教廷追捕你的命令,所以你也不用一臉看到鬼的表情。叫住你,單純只是想找你敘敘舊。」
「是嗎?」伊凡喬尼依舊是那冷冰冰的僵硬微笑:「盧茵諸城邦最高尚、最嫉惡如仇的盧修司副團長,看到我這個造成盧因地區混亂的大惡人,居然只是想找我敘舊?」
盧修司沉默了一下。
「當初,盧茵邊防軍的確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這倒是新鮮,真有意思,我怎麼從來沒想過呢?」伊凡喬尼有些歇斯底里地說道:「當初把我扔進大牢,那可是我罪有應得,如果沒有把我這個胡言亂語的神經病扔進牢裡,盧茵的邊境侯爵怎麼能掃平松谷的灰狼氏族?」
伊凡喬尼拍著手,已經完全豁出去了:「了不起,你們讓曾經盤據松谷的狼人氏族幾乎滅絕,囊括了大片的土地,真是了不起啊!過去三百年來,大概都沒有人達成過這種偉業!」
伊凡喬尼嘲諷地看著盧修司:「你們可是人類的英雄啊,我可是人類的罪人,你們可從來沒有對不起我。」
盧修司看著伊凡喬尼,看著他猙獰的表情,臉色陰鬱地像是要滴出水來。
最後,他還是嘆了一口氣,離開了酒館。
周遭的酒客沒有多在意這邊發生的情況,在酒館裡,不管是多誇張的話,都有人說過,也從來沒有人多留心過。畢竟,酒館就是這樣一個充滿胡話與歇斯底里的地方,只要沒有人動手鬥毆,其他人是不會太在意的。
粗獷男子離去後不久,伊凡喬尼也跟著離開了酒館。
伊凡喬尼走在結霜的土路上,腳上的鞋子踩著霜雪,發出沙沙的聲音;口中吐出的呼吸,也很快就凝結成了白氣。
「賽勒涅司祭,呵,真是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
他臉上還是掛著嘲弄的笑容,背上卻是開始隱隱作痛。
在他的背上,交叉著無數條已經變成暗沉傷疤的鞭痕,抽動著,引動著他的記憶,想要把他拉到遙遠的過去。
伊凡喬尼搖了搖頭,冷冷地哼了一聲,低著頭,朝商會的方向走去。
三天後,商會的車隊轆轆的車輪,在第一場雪的雪花落下之前,抵達了克勞蒂亞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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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在山谷中的城堡主體,東西兩面被高聳的峭壁遮擋,讓太陽只有在中午的時候,才會照射到城堡上。
但是,在城堡東塔頂端的圖書館是例外,這裡是整個城堡唯一一個全日照的地方。
伊凡喬尼一個人坐在圖書館裡,就著這個季節難得的陽光,整理著自己過去兩三個月收集到的童話與鄉野傳說,身邊放著一壺蜂蜜酒、與一條抹著厚厚蜂蜜與奶油的長麵包。
「就我所知,您等等就要去睡覺了,在睡前攝取這麼多食物,是會讓人發胖的喔。」
女僕長走了過來,自顧自地拿了半條麵包,對著伊凡喬尼說道:「所以,請容我為您減少熱量的攝取吧。」
「那真是勞煩您了。」
伊凡喬尼笑站了起來,為女僕長斟上了一滿杯的蜂蜜酒。
「我就不喝酒了,我還得把這些書送出去呢。」
伊凡喬尼側過頭,看著女僕長挾在腋下的厚重磚塊書。
「塔羅學派的《大密儀精解》?」
「哦?」女僕長一挑眉:「您對占卜有研究?」
「只是略有耳聞而已。」黑頭髮的詩人圓滑地說:「畢竟吟遊者總是會接觸一些雜學的。」
「這樣啊。」女僕長一手挾著厚重的書籍,另一手拿著半條蜂蜜麵包,隨意地撕咬著說道:「這是隔壁領的大魔女閣下派人來借的。畢竟,范‧以薩家族可以說是這周圍歷史最為悠久的家族了,所以常常會有周遭的領主派人來借閱藏書。」
「哦,這樣啊。」伊凡喬尼點點頭,很明智的沒有為了無謂的男子氣概,去說什麼「我幫妳拿吧」之類的廢話。畢竟,血族的女僕長拿著輕鬆,身為詩人的自己說不定拿沒幾步路就會一個踉蹌,從東塔的階梯上滾下去。
「您辛苦了。」女僕長看著攤平在大木桌上的厚重文本,認真地說道:「明明您前兩天才回到城堡,昨晚上就讓您陪伴大小姐一整晚。」
她凝視著伊凡喬尼。
「現在,大小姐很依賴您呢。」
伊凡喬尼的動作頓了一下。
「聽到您這麼說,我感到受寵若驚。」
女僕長的眼睛稍稍瞇起了一些。
「聽您的語氣,似乎並不開心。」
吟遊詩人轉過頭,微微一笑。
「我說了,比起開心的情緒,我先感受到的,反而是擔憂。」
「擔憂?您有什麼好擔憂的?」
「我只不過是個平凡無奇的吟遊詩人,一個卑微的說唱藝人。」吟遊詩人說道:「一個強大、美麗的女貴族愛上一個地位卑微、普通的詩人,或許換了其他人,會認為這是童話般的展開,接下來必然是『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
「難道您不這麼認為嗎?」女僕長問道:「您自己說了無數遍類似的故事,但是,您自己不相信童話的情節會發生在現實之中嗎?」
「我相信世界上會有『童話般的故事』,但是,我們所處的世界,並不是一個『童話世界』。激昂的戀心、熱鬧婚禮永遠不是終點,接下來,現實的日子會慢慢把激情給消磨掉。」吟遊詩人自嘲地說道:「剝掉激情的外衣,我就只是一個既沒財富、也沒地位、更沒有出眾容貌的普通男子罷了。」
「是嗎……?」女僕長收回了目光,將手中最後的一點麵包塞進了嘴裡。
「是的。」吟遊詩人堅定地說道。
「那好吧。」女僕長輕鬆地說道:「我就不打擾您了,您也注意工作的時間,早點休息吧。晚上,可是還得勞煩您的。」
「是,謝謝您的關心。」
女僕長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來。
「如果女爵不行,您覺得女僕長如何呢?」
伊凡喬尼像是突然被雷聲嚇到的兔子,身體震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他才慢慢露出一個苦笑。
「如果再年輕個二十歲,我必定會因為兩個高貴仕女的爭搶而興奮不已。」伊凡喬尼撥了撥自己摻有幾絲銀絲的黑髮,婉惜地說道:「可惜,我已經過了熱血沸騰的年紀了。」
女僕長笑了笑,離開了圖書館。
伊凡喬尼則是嘆了口氣,拉過書本,繼續自己的工作。
像這樣的自己,是不能奢望童話般的結局的。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