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睜開雙眼,眼前不再是橙紅的夕陽,而是灰白色、陌生的天花板。身體不那麼疼了,只是一點也使不上力。唯試著側身,想找到自己的佩刀,不過除了弄皺被子、床單以外就什麼也沒能做成。
「別亂動,內傷還沒有完全恢復呢。」
唯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看到婕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裡捧著一條擰乾、摺疊整齊的毛巾。
「這裡是……」才開口,唯就感覺嘴裡、鼻腔中充滿血腥與藥液混合的怪味,她皺起眉頭。
「薩爾巴德城裡的義勇軍臨時宿舍。」婕為唯順了順瀏海,將毛巾放在她的額頭上,「戰爭之災……索貝克已經消滅了,我們留在這裡幫忙救災。不過修復市容的主力,現在是依賴萬斯權杖用奈米機器人,蠻順利的,修復的進度不需要我們擔心哦。」
唯想起那個漂浮在空中的巨大機械,不久前的戰鬥中,也是靠萬斯權杖一舉癱瘓無數衛軍,她才能抵達薩爾巴德的城門。原來那不只是兵器。
「居民們……聯軍,大家的狀況呢?」唯問。
婕罕見地沉著臉,沒有馬上回應唯的疑問,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摸唯的臉說:「後天……薩勒曼國王會在城裡舉行國葬儀式,妳要好好靜養,我們會和聯邦、世界樹的大家一起出席。」
「統計⋯⋯還未完成呢⋯⋯」唯心裡焦急,但是見到這樣的婕,也無法再追問,只有自己湊合個理由讓雙方有台階可下。
「嗯⋯⋯」婕苦笑著應了一聲。
「我會出席的。」
婕望著唯,眼神認真。
「國葬儀式。」她說,彷彿這能堅強她的決心。
婕沈默幾秒後才嘆了口氣,轉身拿了個紙摺的小包,將裡頭的藥粉倒入水杯裡,一邊說:「桃滿卿讓妳恢復意識後盡快服下這些,還交代不能多用,一定要遵守用藥規範,否則會影響復原速度。我想他說得很對。」
「這次……我也給夥伴們添了不少麻煩呢。」看著杯中的清水逐漸染上墨綠的混濁,她不由得低喃道。
「並且提供了絕大的幫助,這可不是只有我這麼說。」婕扶起她的後頭部,小心翼翼地餵她喝下那杯苦澀的藥水,讓唯重新躺好後叮嚀道:「妳再多睡一會兒吧,晚點我結束工作後會帶晚餐過來。」
沒有力氣點頭,唯試著笑道:「謝謝妳,婕。」
她對婕即將離去的背影出聲道謝,她還以為聲音無法傳達,不過婕回頭向她溫柔地笑了笑,這才帶上房門離開。
房間又恢復寧靜。
服藥後的唯感覺眼瞼逐漸沉重起來,昏昏沉沉地望著天花板發楞。婕說戰爭之災的索貝克已死,但唯心裡的戰鬥卻持續不斷。
隨著意識逐漸朦朧,她又回到戰場上。那裡仍是片焦熱的沙漠,卻不像吉埃伯。已經死去多年的戰友、非戰鬥職的民眾……她認得的許多面孔都出現在這裡,他們驚恐、痛苦地哭喊著,一次又一次,在她的眼前被奪去性命。
溫熱的淚水浸濕了枕頭。夢裡的她,並不像婕說的那樣可靠。
到了隔天,婕才老實對唯說出她在上次的戰鬥中所經歷的事。當時她輕推著唯的額,讓唯安躺在枕頭上、向唯道歉,說她沒能守住承諾、沒能保護自己,在薩爾巴德外圍的戰場中喪命。
「我啊,最後想到的是妳喔,唯。」
彷彿胸口被利刃刺入一般,唯費了一番努力才沒讓眼淚流下。
她還聽說那是婕初次的死亡經驗,她完全可以想像當時的婕是如何無助、如何痛苦。然而唯無法說出讓婕退出今後的戰場、離開義勇軍這種話。婕畢竟是持權能者以外的重要魔法戰力,若沒有婕的協助,對抗四災之路將更加艱辛。一旦世界本身消亡,誰也無法獨自存活下去。至少唯是如此理解的。
她又想起當她們還在阿斯嘉特城、在出使大丹以前,自己說過會擔任婕的前衛……她也食言了,是她先背叛了婕的信任。並且未來,她更沒有自信能夠在每一次的任務中為這位優秀的法師搭檔提供保護。仔細回想起來,至今為止的任務中,多的是她們倆無法並肩作戰的類型。
她勉強抬起像是被灌了鉛的手,從床邊自己的行李中翻出一柄精緻的匕首。那是她少數持有的魔法裝備,是過去就讀聯邦的冒險者養成班時,她的武術老師多魯克為了保護她不受毒霧侵害而贈予她的逸品。畢業後的這些年來,這柄匕首一直陪伴著她。像是,光害爆發前的裡世界戰爭,她也使用這柄匕首的風之結界保命。
「這怎麼行——」當唯表示要將匕首送給婕護身時,婕推著唯的手抗拒道。
唯知道婕對她分享戰場上的經過,用意並非要責備她失職,唯只是難以原諒為此事毫無表示的自己。
「希望婕可以將它帶在身邊,若我們無法同行,至少……它可以代替我守護妳。」如果是為了這種理由,多魯克會感到欣慰吧?唯這麼想。
「這樣好嗎?」憑藉婕的學識和見識,她當然能看出匕首價值。
「如果婕願意收下,我會很榮幸。」唯試著擠出笑容。
但最後婕還是沒有接受,或者說,她沒有完整接受這份禮物,只收下了這份心意,還有暫時保管、使用這柄匕首的權利。
「當我覺得妳更需要它的時候,我會把它暫時還給妳。」
她這麼說,然後溫柔地摸了摸唯的頭,為她重新蓋好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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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之災造成的損失報告蒐集得更加齊全了。
薩爾巴德的居民,與唯他們並肩作戰的聯軍士兵,在那一戰中犧牲了713萬條性命。其中世界聯軍的死亡率就有50%之多。爾後他們還會得知更多來自世界各國的戰災資訊。
因戰爭之災而滅亡的國家就有12個,世界智能生命總數減少27%。目前已知的可觀測平行世界,也有四分之一失去聯繫。
由吉埃伯國王阿貝爾‧薩勒曼主持的傳統國喪儀式在一片耀眼的晴空下進行。吉埃伯高層官員後排,是聯邦與義勇軍們的列隊。
「敬禮——」
三輪禮砲的鳴放聲後,號令響起,身著黑衣的尤克脫帽致意,翡翠也默默地低下頭,希莉卡在行禮後默默抬頭與尤克對望。
最初是讓婕攙扶才來到會場的唯,表情平靜,即使傷勢未痊癒,那配合多數聯邦軍動作的行禮姿態莊重、挺拔。這不是她第一次參與這種場合,並且唯心裡清楚,這同樣不會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這種景象。
世上有些珍貴的事物,一旦失去就再也無法復得。她自認清楚這般簡單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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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色總算看起來像個人了,唯。自己坐起來沒問題嗎?」房門打開時,瑟普的聲音與食物的香氣一起傳入房間。他隨興地將金屬餐盤放在桌上,發出「喀」的一聲。瑟普的步槍在先前的戰鬥中損壞,這幾天唯每次見到他空蕩蕩的後背,總覺得不太適應,大概瑟普本身又更加難受一點。
此時已經自行坐起,靠在枕頭上閱讀軍方資料的唯苦笑道.:「放過我吧……再這麼躺下去,別說是肌肉流失,還會得褥瘡的。」
瑟普抖了抖頭上的狐耳,笑道:「有力氣說這種話,那應該真的沒事吧。期待妳回歸喔,面對索貝克和那些沙兵還能發揮那樣高超劍技的前鋒,是重要的稀有價值。雖然我還是覺得肉身型態的時候妳別太拚命就是了。」
他們即將搭乘克米里昂號返回阿斯嘉特,唯在夥伴們輪流看照下逐漸恢復體力。這次南行她已經使用過多的強效的藥物與治癒魔法,為了維持身為戰士的壽命與實力,留在吉埃伯的這段時間她安份得緊,除了出席國葬儀式,近兩周她都待在宿舍裡靜養。
「聽說,阿努比斯成為拉之眼教團的首領了。」
「那位金字塔腦袋呢?呃……我是指拿著魔術方塊的那位,亞圖姆?」
「還沒找到,可能跟那些沙兵一起消失了吧?」
「不太可能吧……」
當她喝著清淡的蔬菜湯時,瑟普坐在一旁保養他的短槍,一邊和唯分享今天的新聞。薩勒曼國王決定將吉埃伯東方外海的島嶼讓給阿努比斯,讓他們重建失落的國度「埃及」,並與埃及結為同盟。
唯聽過士兵們討論過,索貝克、芭絲特這些次神,是為了在現世重建他們的神之國「埃及」並一統天下,才發動那足以滅世的恐怖攻擊,這種行為成為女神預言中的「戰爭之災」。雖然無法確認這些傳言的真偽,唯終究無法認同這種做法。
「妳會恨新埃及嗎?唯。」將手中的槍械組裝完畢後,瑟普這麼問道。
「國家本身不可憎,不過……」
「不過?」
唯放下餐具,轉頭對瑟普難過地笑道:「我恨那些濫殺生命的神。」
以及無力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