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
德國物理學家普呂克在一根真空管兩端放上陰極以及陽極,並給予強大的電位差,藉以觀察真空管中氣體的放電過程。
真空管發出炙熱的光芒。
這個存在於真空之中,賦予電位差,使其產生一道由陰極射往陽極的光束的設備,叫做陰極射線管。
而這個設備,也帶來往後半個世紀的學派酣戰。
主張眾說紛紜,人們以大量的假設來揣測造物主的旨意,探究這只能在真空狀態下的玻璃管中存在的光芒,其本質究竟為何。
雖然主張,學說,假設,以及似是而非的驗證多如繁星,但實際上那些名留青史的頂尖學者們苦思至此,也只是為了解答兩個問題。
這個光芒代表著什麼?
這個軌跡,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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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的團隊,要為世界帶來一項新的變革。」
眺望著台下那每一位都赫赫有名的頂尖物理學家,湯木森蒼老的眼神洋溢著內斂而亢奮的神采。
英國。
科學界中關於『陰極射線』的學說,主要能夠分成兩個學派,分別是主張陰極射線的本質是一種波的德國學派,以及主張其本質是一種粒子束的英國學派。
而湯木森有自信,這兩個學派在今天,會終結在自己稍後四十五分鐘的報告裡頭。
自己接下來的每一句話,都將記載在歷史之中。
「首先,陰極射線的光,既是粒子,也是波。」湯木森第一句話。
「你專程找我們出來,就只是為了說這種玩笑嗎?」第一句話的回應,是一聲冷笑。
「當然不是,這一次找各位過來,是為了提供一個嶄新的視角,並且用有力的事實去證明它的存在。」湯木森第二句話。
「喔?比如說呢?」第二句話的回應,是一句質疑。
「如果說道爾頓說錯了,世界上有個粒子比原子更小的話呢?」湯木森第三句話。
第三句話總算帶來沉默。
湯木森滿意地掃視著台下所有頂尖學者充滿鬥意的目光,開始他的論文說講。
富蘭克林曾經提到一個假設,電子或許並非是從正極送出,而是從負極流往正極。
萊納曾經提及陰極射線的組成,是基於一個個微小的粒子結構而成,他稱其為電子。
兩次學說都雷聲大雨點小。
而今天,全世界都因為JJ湯木森而震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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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姆一直有話想要說。
山姆是湯木森的研究裡負責打雜的助手,他可是湯木森的狂熱粉絲,山姆著實地希望自己未來能與湯木森一樣,成為物理界的中流砥柱。
所以山姆醉心於在他所憧憬的偉大科學家身旁,一同見證世紀性的奇蹟誕生,陰極射線管的實驗幾乎每一個細節,山姆都參與在其中。
他相當喜歡這份工作、崇拜湯木森,尤其是在他們的實驗得出解答並被世界所核可的時候,他對湯木森的崇拜幾乎昇華成信仰般地瞻仰,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然而,這變成了山姆此刻的枷鎖。
湯木森所做的實驗,大致上就是在陰極管外面賦予射線外置的電場。
湯木森做了個陰極管,並在外頭使用外置磁場令射線產生曲折,而射線之中的所有粒子皆發生偏折,使湯木生得到『負電荷無法與射線分開』、『電場確實會造成射線偏折』的結論,以及藉由電場參數與偏折角度推算出粒子的荷質比,得證負電性等等。
他聯合最好的工匠,製作出真空度最高的陰極管(10^-6pa)來進行實驗。
但饒是如此,卻也不是絕對真空。
所以說這個實驗有一些誤差,是基於陰極射線管裡頭的真空狀態並不完整所導致的結果,而這些結果是可以被接受的。
但是。
如果說,這一次的假說,是圍繞在有一個比原子更加微小的顆粒被證實,那麼對誤差的要求就應該更加講究才對。
也就是說,如果誤差的變因並不是因為真空狀態的不完整,而是有其他變因存在的話呢,比如說,比電子更加微小的顆粒?或者是截然不同於現代物理的粒子體呢?
那是根本不可能得到實驗證實的,至少現代不能。
於是乎數學登場了。
作為科學之母的數學,僅僅只需要在根本沒有成本與現實設限的腦袋,用邏輯可以解說那就可以了,至少滿足山姆的休閒時光是沒什麼問題的。
原本山姆只是把這件事情當成他在實驗空檔時的消遣,就是萃取誤差值當成母數據,接著再反覆萃取不同的變數當成假說,一次一次的推導……
「老天……」卻讓山姆真的算出一種難以置信的事實。
如果將誤差值當成母數據,調用好幾次不同時間段的誤差數據去比較,接著將該數據分區,透過幾種參數去降維解析,就可以得到……
……電子是會受到一些外在因素而被干涉到的。
而且還是越精良的儀器越不能測試出來的事實,因為母數據是『誤差』,而儀器開發得精良的目的,就是要杜絕誤差,反而會讓這個事實被消滅掉而消失在歷史中。
山姆所觀察到並推算出來的事實說明,陰極射線所觀測到的『電子』,會因為某個更微小的『某元素』,跟生物體的靠近產生反應。
而且是是即使在如此高度精細的實驗之中,依然會被當成誤差排除的微弱反應。
這能說明什麼?
這能說明,生物體僅僅只『需要存在』,就會干涉某種物理法則啊!
如果說他最尊敬的湯木森博士的發明,是推翻英德雙方對電流物理的想像,打破原子為最小單位的道爾頓假說,開啟微粒子的大門。
那麼他所得到的這個假說,就是直接對所有關於生物體與物理基礎的想像提出顛覆,生物體將會以一種特別的角度獨立於物理的歸納之中。
也就是說,他的假說能打破唯物論。
簡直就是誤打誤撞地,得到了開啟神的領域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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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6年,12月10號。
瑞典斯德哥爾摩音樂廳,這時也如期刮起了刺骨的風,以及熾熱無比的熱情。
藍廳內部,那紅與金色交織的莊嚴大廳,在座的每個嘉賓莫不是代表著一項權威,就是皇室成員,再者就是參與著這偉大一瞬的關係者。
殊榮如此,還得要國王來親自頒布。
諾貝爾物理獎。
學術界的最高榮譽,科學家走入歷史之中,最為壯麗的一條道路。
而這一次的諾貝爾獎得主,即使是望眼滿滿長河的各方猛將之中,也是出類拔萃的一顆巨星。
JJ湯木森,陰極射線理論。
打碎道爾頓原子說,正面解釋電子雙性質,帶領世界進入超微領域,宛如新世界生父一般的存在。
全世界都在為此喝采,掌聲,嫉妒,無奈,但卻又欣喜若狂與讚嘆。
國王親自頒獎,湯木森蒼老的鬍鬚勾著靦腆的笑容,雙手緩慢而穩重地從國王手中接過那赭紅色的諾貝爾證書。
湯木森博士對著台下所有人的喝采示意,台下所有人歡聲鼓掌。
台下當然有山姆。
山姆看著那被鎂光燈包圍的湯木森博士,可能是耀眼了點,總之他緩緩地瞇上眼睛。
他現在有點焦躁。
他是崇拜著湯木森博士的。
所以他打算在什麼場合跟博士說:「你的理論是有瑕疵的。」呢?現在嗎?
不對。
他真的應該說嗎?
看著那熾亮而充滿無上光榮的每個學理的人都夢寐以求而萬人未竟一人獨果的諾貝爾獎。
可預見的未來博士知道了這個假說著手實驗以他的財富名譽地位開始進行世界最前端的實驗而已更有效率的方式去突破。
最終。
「各位先生女士!歷史上第一位拿到兩次諾貝爾獎的偉人誕生了!讓我們歡迎——JJ湯木森!」
在這個未來發生的時候,自己會在——
——哪裡呢?
是啊。
自己肯定會在他所崇拜的,愛戴的,湯木森博士的,正對面的觀眾席,看著博士溫馴的微笑,自己也端出欣喜的笑容,看著博士在一次地接過那至高的榮耀,成為最巔峰的科學家。
看著湯木森博士登上所有科學家朝思暮想的王座。
看著湯木森成為歷史上最有成就的科學家。
看著博士獲得第二次的諾貝爾獎。
看著……
那個用了自己的點子拿走諾貝爾獎的混蛋他媽是誰啊?
「山姆?」
「霍!」
諾貝爾晚餐會。
在頒布獎項以後,傳統上會舉行一次盛大的晚餐會,上頭的佳餚全都是名廚精心策劃,且保密到家,直到正式上菜的前一刻都不會有人知道菜品。
在晚餐會中找了個角落捲縮著的山姆嚇了一跳。
原先應作為晚餐會中心人物的湯木森,不曉得什麼時候繞到角落找到了山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怎麼了?」湯木森皺起白眉。
「沒、沒有……」山姆刮刮臉頰。
「讓我躲一下吧,你感覺怎麼樣?」湯木森索性在山姆的身旁坐了下來。
「我覺得,博士您真的很了不起……真的……」山姆看著身旁那他幾乎憧憬一生的對話,不禁如此感嘆。
「謝謝。」對此,湯木森回應一個笑容。
沉默在兩個人之間漫開。
湯木森不忙著開口,而山姆則是不知道應該說點什麼。
又有新菜上去,貴族與學者端著紅酒攀談,每個研究生鼓起勇氣地去認識他們所崇拜的教授,國王則是先退到一旁的房間歇息,零星有幾個人聚在一塊乾杯。
真是,不現實的場景。
山姆有些飄渺。
「山姆,你知道這一次的實驗,最大的收穫是什麼嗎?」湯木森笑了出來,打破沉默。
「……人類有了嶄新的視角,去觀察微粒以下的因子,開啟新物質世界的大門。」山姆想了想。
「哈哈,不對。」湯木森搖搖頭。
「嗯?」山姆看著湯木森。
「山姆,你覺得我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嗎?」湯木森對著山姆瞇上眼睛。
「當然,博士您一直是我所尊敬的人。」山姆想也沒想,這個答案他已經回答了上萬遍。
「謝謝,那麼假設我是個很厲害的人好了,我可能看見一些計算紙,就能瞬間知道作者的論題與假說嗎?」湯木森的手指在空中搖擺了幾下,示意計算紙。
「這……這根本不可能做到吧?已經不是厲不厲害的問題了,這本身並沒有絲毫可行性的吧?」山姆皺眉,這根本不能算是個問題吧?
「那麼,假設我做到了,你覺得理由是什麼?」湯木森哈哈大笑。
端看計算紙上那種並不是以知識傳播為目的,僅僅是作為輔助大腦思考而寫下的計算流程,就要去推敲寫者的題目?
如果說可以做到端看計算紙上的草寫就得知原作者做出計算的目的,那麼只能說明自己也做過類似的計算,去證實同樣的議題……
「……!」
山姆難以置信地看著湯木森。
湯木森蒼老的臉孔報以有些惡作劇的微笑。
「你的算式基本上是對的。」他肯定了山姆的推敲。
而山姆則瞬間燥熱,渾身冒出大量冷汗。
如果說今天你寫出一串密文,並且確定這串密文絕無可能被任何人解譯,那麼自然而然地,你就不會太在意這串密文被誰看到了對吧?
所以山姆在實驗室的『閒暇時間』中寫下的計算,自然而然地就是隨手丟在實驗室的某張桌子而已,因為根本不可能有人會看懂。
如果說不是跟他做過相同計算的人,根本不可能會看懂。
而。
算式基本是對的?
湯木森博士,是……
「你真的是個天才,我是因為有人提點才能知道這件事,你居然可以靠著單純的懷疑去推導……好吧,太多的褒獎是虛偽的,你能做到這件事確實有大部分是運氣占比,但是你的實力是貨真價實的。」湯木森的語氣中洋溢著巨大的盛讚。
「……有人提點?」山姆卻只在這段會讓原本的他欣喜若狂的對談中,聽到那讓他絕對無法忽視的事實。
有人提點?
比他與湯木森更早,就有人在研究這種……作為擁有世界上當前最頂級教育與資源的他們,也幾乎是從偶然與偶然這種才能發現的力量?
「陪我一下嗎?」湯木森指著藍廳的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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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邊。
湯木森與山姆並肩走在瑞典的紅磚路上,頭頂飄著十二月的雪,空氣冰冷地進入肺葉裡頭,沉默在兩個人之間擴散。
年長的諾貝爾獎得主輕鬆地哼著小調。
年輕的研究生則臉色陰鬱地心事重重。
「實際上,在我開始進行陰極射線不久,就有個機構來找我研究另外一個項目,項目是『另一種質層』的開啟,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湯木森打開對話,他知道山姆想聽什麼。
「他們也提供了我一些有趣的物品,我實在是太有興趣了。所以我想,是時候加入他們了,只是想加入他們需要拿出諾貝爾獎之類的成績,幸好我做的還算不錯。」湯木森伸手進去外套內袋,抽出了一支雪茄。
「博士,所以你……」山姆看著湯木森緩緩地用火柴點燃雪茄,瞇著眼,極度享受地抽了一口。
抽了一口。
煙霧繚繞。
十二月的瑞典,雪還在飄。
「是的,我要離開。」湯木森勾起嘴角。
「可是……您還有好多工作要做,而且拿的諾貝爾獎的現在,您正受到全世界的注目,實在是不太可能離……」山姆看著眼前他最尊敬的博士,明明也一起工作好些年,但此刻居然讓他感受到如此陌生。
「山姆,我問你。」湯木森打斷山姆的嘮叨,他看著慌張又錯愕的山姆笑了笑,隨手將雪茄射向一旁沒有剷除乾淨的積雪。
十二月的瑞典的夜,空氣冰冷,夜色皎白,雪紛飛。
燃著的雪茄緩緩地融化著雪,也緩緩地被融化的雪水捻熄,接著垂落在地。
山姆雙眼瞪大,放輕呼吸,心臟則跳得用力。
因為他尊敬的湯木森博士正摟著他的脖子,將臉湊進他的臉前,到了能感受到對方呼吸的距離。
山姆感受到湯木森博士的鼻息,以比誰都靠近的距離注視著湯木森的雙眼,所以他才能用最直接的方式,毫無任何道理的感受到。
眼前這個人,諾貝爾獎得主,大物理學家,JJ湯木森,作為一個研究人員,那深不見底,不夾雜任何善惡,純粹到反璞歸真的……
貪婪。
「你想成為我這樣的人嗎?」湯木森直視山姆的眼球。
「博士……一直是我的憧憬……」山姆想轉開脖子,卻發現湯木森的力氣超乎想像的大。
「你知道我所有的研究進度嗎?」湯木森的眼珠子越發混濁。
「……是……我都有仔細詳讀過…」脖子不能轉動的山姆只能看著湯木森的眼珠子。
「那麼,我的人生,你知道多少?」湯木森瞪大眼珠。
「跟博士有關的雜談…簡報…自傳及訪問書我都有看過……」山姆試著從湯木森的眼珠子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如果你是我,你會高興嗎?」湯木森再次湊進山姆,鉗住山姆脖子的雙手再次用力。
「會,那是我做夢都會想到的……事…」直視湯木森雙眼的山姆被掐得一陣窒息,雙眼黑了一瞬。
「好極了。」而湯木森笑了。
「那麼。」山姆卻發現,自己的雙手正嵌在湯木森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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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邊。
他跪著。
因為這是最近的鏡子了,他跪在岸邊拉著一旁的鋼纜探出頭,讓水面映出自己的臉孔。
那是一張蒼老的臉孔,歲月在上頭留下來睿智,也殘留了風霜。
雪還在下。
他從跪著的姿勢站起來,垂著頭走在路上,雙手伸進他大衣的口袋裏頭,這件大衣估計明天會在頭版的報紙上。
口袋裡,他撫摸著剛才才在台下看見的諾貝爾獎章,原來是這樣冰冷的觸感,細膩的紋理,原來摸起來是這種感覺。
真沒什麼特別的。
「這是你所發現的『力量』的其中一種應用,除非你有觸犯禁忌的心理準備,否則不要再往下挖掘了。」
山姆的臉孔說著。
山姆看著山姆的臉孔對著自己露出微笑,轉過身去,背著自己揮了揮手。
發生了這一切,山姆不是沒有辦法動作。
山姆其實是不知道該如何動作才好。
不熟悉的身高,不熟悉的視線,不熟悉的衣服,不熟悉的身體觸感,不熟悉的聲線,不熟悉的這副軀體的所有細節。
而明天他會有不熟悉的一天,將來他會有一段不熟悉的生活。
原來,在他自以為滾瓜爛熟的人身上,還有這麼多的不熟悉,簡直多如繁星似的,以往自己作為粉絲的鑽研簡直都像假的。
雖然現在沒有星,只有雪。
飄盪的雪。
山姆眼中的山姆消逝在山姆那模糊的視線內。
唯獨那最後一句話還停留在腦海裡。
對著換了一個軀體的自己,如是說。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JJ湯木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