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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帶我去找夜生活

安迪勞斯基 | 2021-06-23 23:02:41 | 巴幣 302 | 人氣 772

小說
資料夾簡介
最新進度 【小說】接殺


搭配音樂於文章下處
〈帶我去找夜生活〉

最後一次約會,青豆意味深長的說:「你不覺得捷運像是埋入城市的血管嗎?」以「你」開頭,卻讓人感受不到她在詢問。

「我們都被關入地底,不見天日,按規劃好的路線移動。像是最汙濁的血液。」吐完這段話,她表情罩上一層迷霧,我卻怎麼也無法看穿。

在我這邊,有關她的物事,只剩下一副她忘記拿回的耳機,僅此而已。

還在交往的時候,我都會把耳機放進口袋才出門。粉紅色的,傳統的有線耳機。每次約完會,再摸向口袋,我又會發現忘了還回去。出門前把耳機放進口袋的習慣,分手後仍被留了下來,即便今天再沒有「還回去」的必要了。

重低音從頭頂倒下,節拍劇烈搖晃著空間。在排隊進場時,大根這麼對我說:「放輕鬆,身體自然會動起來。」我原本還懷疑呢。

大根是系籃隊長,高壯身形,俐落梳起的油頭。鼠灰色的運動外套底下是一股香水與汗味合流的氣味,一路走來,女人的視線不停飄向這裡,而他只是老練無視。「今天是帶你放鬆的。」他扶著我的肩膀,領我進他朋友的包廂。

包廂坐滿,但還是為我們擠出兩個空位。大根問:「安弟今天喝夠了嗎?」「喝!──喝!──喝──!」坐最裡面,受眾人擁戴的,好像就是安弟。他聳聳肩,咕嚕一聲把桌上的調酒喝盡。說不上平淡的氣氛,又被炒熱。

後來壽星安弟不停向我停敬酒。「失戀沒有關係……」他早已喝醉,還要證明自己有安慰人的餘力。但過了快一個小時,他還在同一句話上打轉。

玻璃圓桌,一圈坐的都是穿著大膽的男女。男人壯完酒膽,紛紛勾搭起女人;酒過三巡的女人,也不故作矜持。

短髮染紫的小紫,倚靠在全身名牌的金髮男身上,紅脣貼在他耳邊,說笑或是吹氣。大方抱胸的女大生小B,同時和兩個遞酒來的男人鬼扯,香肩不時靠向其中的草食男,肉食男知趣,識相走開了;沒過多久,原本的草食男也不安分了,手指緩緩滑向窄裙的邊緣……

整個包廂著魔,像慾望的盒子,DJ轉盤的手指一點一點把它給掀開。我發現到的時候,服務生剛剛收去第三盤空杯,我和大根則成為了風暴中的颱風眼,我和他還在小酌,聽剛認識的安弟重複屁話:「失戀沒有關係……」

兩眼失焦的安弟向我大喊:「我還要保護小蘋!」

我們投去視線,叫小蘋的女孩只是苦笑,黑白分明的眼珠四處游移,儼然還是生手。她和安弟只隔著一點距離,披在她身上的,則是他剛剛穿著的牛仔外套。他們之間,或許有甚麼?

「這杯喝完下舞池吧。」大根將shot杯中的調酒喝乾,領我走出包廂。

大根的舞池攻略,首先是放棄語言的溝通。

震耳欲聾的音浪下,貿然說話等同自殺。就算對方聽得清楚,對此刻正把身體交給DJ支配的她們來說,搭訕太唐突,更是種雜訊。

眼神是溝通真正可信的媒介。要等對方開口,否則不要說話,用眼神來確認眼神,熱切的對視是接觸的第一步。

再來只要把心放給感官。

微茫最好,能讓身體在音樂的震動下,自然靠近獵物。撫觸則要不出自刻意的,進攻、回防、進攻……獵物設下的心防終於是會瓦解的。

藍、紅、紫、粉的燈光在眼前聚散。

大根雙手握拳,舉至肩頭。我模仿他的動作,在女人和女人間的空隙扭擺身體。「你爽嗎!」他對我喊。「爽!」我和沉重電音抗衡,朝正沒入人海中的他回喊,只見他比讚的右手拇指,快速消失在了人潮。

我變成隻身赴敵,還是照大根給出的教誨,把理智好好拋下。

挨近風韻各別的「她」,然後一次次失敗。

最後我發現,自己靠近的獵物都長得神似。俐落的短髮,橘子香水,連短暫對視的雙眼也像極青豆。發現到這點時,巨大的落空感差點讓我逃出舞池。

我趁身上還殘留酒意,愈加放縱,把手從後繞過女人的腰,隨音樂的起落摩娑身體。對方猛然轉頭,把一對冰冷的視線瞪向我。醉意全消了。我識相滾出舞池。那視線的拒絕,以及責備,又讓我想起青豆。

我在舞池旁,倚靠包廂外牆抽菸。音響播送〈辣台妹〉低級的歌詞。舞池內的男女受音樂支配,有些女人將頭抵靠在男人的肩窩,嫵媚晃動,或無心的接吻。跟一個個素昧平生的男人,她們究竟為了甚麼?

有道無形的牆,阻擋在我與舞池之間。一張張陶醉的、勾引的,或白眼的表情,都讓我想到不在場的人物,因此出戲。

我望著舞池內一雙一雙溺水的眼睛。

隱隱,感覺到口袋中的耳機,沒發出任何聲音,存在感卻比轟鳴的音響更強。不知怎的,我想起大二的某一堂日文課。正午的陽光穿過枝葉、灑進窗邊,她的髮絲就在光照下變得透明。還沒結識的她,沒看向黑板,兩眼專注看向窗外,她左耳塞著粉色的耳機,一條蜿蜒的線很長,連向抽屜的深處,抽屜裏頭卻甚麼都沒有,耳機線照理說沒接上任何裝置才對……

她正聽著甚麼?我無法專心,只能盯著她低垂的長睫毛,想像,她此時此刻所聽著的聲音……不久之前還燒燙的心臟,驟降至了冰點。

回過神來,腳邊已經躺著七八只菸蒂。我看見舞池角落的大根,他和陌生的女伴跳舞,臂膀摟住女伴膚色袒露的腰,兩人隨音樂的節奏步步挺進,自然而然的,唇畔交疊在了一起。

我回到包廂時,包廂已變得冷清,只剩兩三個還在慫恿女人喝酒的男人,以及癱倒在沙發上,好像呢喃著咒語的安弟。小蘋,先把安弟先前掛在身上的外套摺好,充當男孩的睡枕,臥蠶上的目光骨碌碌看向我,像是好奇,卻又對開話題不得要領。

我跨過男孩散發酒臭的屍體,向她攀談。以視線對上視線,就和大根說的一樣。我注意到她的眼珠正閃爍異樣的神采。

小蘋是台藝的新生。開學近半年,還沒調適好大學生應有的生活步調,膽怯的視線,和第一印象一樣,儼然誤入虎穴的小白兔,給男人想要保護的稚嫩感,但那種稚嫩放在「這種地方」就顯得愈加危險。

「幹嘛笑我!不准擺臭學長的架子。」她嘟嘴,於是我也伸出食指,戳她鼓脹的臉頰,「幹嘛啦,白癡。」她露齒一笑,牽動起顴骨的蘋果肌,在酒精暈染的紅潮中,可愛是比性感更要命的。

此時包廂,仍受著音響空襲,酒杯內五顏六色的波面,盪起陣陣漣漪。和蘋果女孩不眨眼的對視一會兒,肩膀感到不可思議的放鬆,背脊也在不知不覺間被沙發給吸入。

她說期中考完,她央求幾個女生帶她來這「初體驗」,膽小的她從來沒有辦法好好接近男生。

「現場,跟想像的很不一樣。」她苦笑的說。然後說到安弟,安弟自告奮勇要來,那個「明顯」喜歡她的大男孩,以他自己的生日作為籌碼。

到了當天,其他人臨時傳訊息說有事。到最後,只有動作太明顯的大男孩跟不知情的自己,還出現在門口。「超──刻──意──的。」她一邊說一邊啜酒,轉眼間,還剩半杯的酒水,消失在她滋潤的唇邊。

「妳的酒量原來這麼好。」我發自真心讚嘆。

「你們男生不要自以為是……再幫女生擋酒了。」視線不約而同的,落向沙發上痛苦抽搐的男孩。

看著看著,她帶譴責的語氣也緩緩化解,轉為鈴鐺般的笑聲。

包廂內的視線都往我們這邊聚來,我們沉默互看了一陣子,我接著感覺到肩頭的重量;竄入鼻腔的,洗髮精淡淡的香氣。身體觸電,但我也伸出手,撫平在她額前濕黏的瀏海。

她或許和我一樣,是被這個場所所拒斥的,那一類人。當我這麼想,身體就感覺不到對「靠近」的排斥。

我從口袋深處取出耳機,把線團細心鬆綁後,將單邊遞給了蘋果女孩。

她的右耳、我的左耳同時沒入粉紅色的兩端。

熟悉的歌聲取代了外頭,音響震耳的空襲,是老菸槍合唱團的〈Something Just Like This〉。枕在我肩頭的少女正閉目養神,偶爾隨旋律晃動肩膀,但都沒怎麼對上拍子,讓我懷疑她的節奏感。

耳機中,男人獨唱,編織著對一個女人的愛意。我只能聽見單耳的歌聲,卻比平常聽時,來得更加完整。

歌曲進入尾聲,我回現實的夜店。

節拍的轟鳴,籠罩著包廂,籠罩我和肩頭上的少女。

「要下舞池嗎?」我鼓起勇氣提議。她看向醉倒地板的安弟,不知怎的,恐懼讓我一把牽住少女。她慢了半拍,才從我的肩膀緩緩挪開頭,她沒有言語的笑,我拉起她走出包廂。我們一前一後,走入燈光閃動的舞池。

睡著了的安弟面向我們這邊,睡夢中他仍注視著走遠的我們。

DJ台上暴風雨襲來,人流就像不斷觸礁的激浪。這個時間點,形單影隻的大都退到了外圍,在浪邊等待見縫插針的機會。

我和小蘋則任憑電音主宰。

她迷亂的表情,在七彩燈光下閃動。每一曲到了尾聲,我們便高舉雙手尖叫,一邊悄悄縮短彼此間的距離。

穿著暴露的女人,魚貫走上舞台。

「尖叫聲──」一群身著內衣的女人隨節拍扭臀,舞曲的分貝驟升,舞台下方則更加瘋狂。

燈光快速切換,忽明忽暗。每個瞬間、每一張臉孔,都被燈光不停切碎。「Every──body──」不只我們,每一對身影都貼合在了一起。我環抱住她的腰,隨DJ的節奏,我們湊近,直到無法湊近為止。一切像是發生在幻燈片中,各色燈光仍交錯,空間陷入了集體的夢境。

舞台是祭壇。偌大的音響,將一個個獨立的靈魂,連同他們的肉體融解、攪拌著,在舞池中完成一爐湯水。她的體香,我的意識,再也無法分開。

無法思考
,腦袋任憑著電音宰割。

「妳好香。」我在她的耳畔說。她咬住下唇,直直看進我的眼睛。

DJ一切唱盤,快歌的結尾,馬上接上一首慢歌。劇烈搖晃的人潮平息,她的身體靠了上來,頭抵住了我的肩窩。我的手,鬆開環抱的姿勢,滑向裸露大半的背部。她向我緩緩抬起,她闔上眼瞼的臉龐。

視線所及只有長長的眼睫毛,紅唇微啟、顫抖著……

我將臉湊了上去。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除香甜的鼻息之外,再沒有任何東西,能闖入我麻痺的意識。

舌頭在對方的巢穴探索著對方。

我的面前,就只有小蘋,好像在此刻閉上眼睛,就是永恆了。正當我要將眼睛闔上,永遠闔上,口袋中的手機發出震動。

大根傳來訊息:「來找我拜託。」

夜店的廁所旁,我找到了蹲踞牆角的大根。

他一臉抱歉,讓我扶他,走出凌晨三點的夜店。三點的信義區仍隱沒在夜色中,飄著細雨。我把他安放在鐵捲門拉下的銀行騎樓。

他的醉後失態,大概不會像安弟那樣安分的,放著不管肯定會釀災。

「媽的!我不夠兄弟,不夠兄弟!」一路上他還在炫耀脖子上的吻痕,現在則意識不清,在胡言亂語。

「我今天玩得夠盡興啦。」不知道他是不是沒聽見。他抱頭,身體緊緊縮在騎樓下的空間,起初大力抽動他的雙腿,現在已打起呼,不省人事。

我發現他來時那件鼠灰色的外套,不見了蹤影。於是脫下外套,披到他的屍體上,席捲上身的寒冷,讓我回想起舞池的纏綿,小蘋陶醉的表情。

我得回包廂幫大根拿回外套。

動念便起身,我要趁四點關店前趕回那裡。

屋簷外還飄著雨絲,大馬路上一大片一大片的水窪,我顧不及此,像奔出舞會的灰姑娘,要趕在魔法解除以前,穿過這座城市。

當淋成落湯雞的我,踏回由燈光、音樂所支配的世界,DJ已開始播最後的一首歌。我沒有馬上回包廂,而是走到舞池旁,定睛尋找熟悉的身影。

成雙的人影,在音樂下,不約而同開始熱吻。

我發現傳進耳朵的,是老菸槍合唱團那首〈Something Just Like This〉,但跟單邊耳機播出的不一樣,經過大量混音,已變了調,集體的熱吻還在持續。而當音樂漸漸淡出,夜晚也迎來了尾聲。

凌晨四點,燈光大起。

男女開始流出舞池,就在這時候,我發現了小蘋。就在舞池的中央。

她一動不動,嬌小的她踮腳尖,臉和男人的臉組合在一起,像是兩片剛好可以拼合的樂高玩具。

散場的人潮,從兩人身旁緩緩退去。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

空蕩蕩的舞池最後只留下兩人。陌生的男人,與無比陌生的她,此刻化為同一尊雕像。身旁傳來醉漢和醉漢的吆喝聲,「快速離場!」工作人員的咆哮不絕於耳。

安弟還醉倒在包廂,我來的時候,他正被清場的工作人員搖醒,他茫然東張西望,好像找尋著某人的身影。只有我知道,他是注定錯過了的。

我拿好外套,走回騎樓,才看到大根傳來的訊息。

「好累,我先叫Uber回去了。」後面還多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就當做一場夢就好。」

作為我外套的回禮?他將菸盒留在原地。

屋簷外還飄著惱人的雨水,一屁股坐下之後,我才注意到滿地檳榔渣、菸蒂,跟混雜酒水的嘔吐。但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我在風中困難點火,並將粉紅色的耳機,放入兩邊耳朵。必須聽些甚麼,因為只要闔上眼皮,轟鳴又會襲來,時紅時紫的光幕,會在眼皮上不停閃動。前所未有的疲憊感讓屁股沒法離開地面。

然後耳機放出告五人唱的──〈帶我去找夜生活〉。我跟著哼起旋律。

「如果你就是一切、如果我就是絕對、如果清醒是種罪,就讓愛去蔓延,成全每個夜……」哼著哼著,才發覺到不對勁。耳機,只有單邊有音樂。

我拿起來看,才發現是自己遞向小蘋的那邊。原來根本發不出聲音。

右耳能聽見深夜計程車高速駛過,濺起水花。

完全,令人作嘔的感覺。

凌晨四點,我被留在即將醒來的,城市的中心,獨自等待著首班捷運的到來。「我們都被關入地底,不見天日,按規劃好的路線移動,」她說:「像是最汙濁的血液。」我已經想不起那個,說話的人是誰了。彷彿來自遙遠地方的聲音,卻不絕於耳……

──
強烈建議,搭配音樂服用。






創作回應

起司絲_いのり町民
在大聲說看到的,這篇真的是非常有料==
很有夜的味道 想起了大一年少輕狂的時候 小小希望你能圍繞"酒"寫一篇
之前就有跟朋友聊過有關酒的文學我都蠻對口味的

追蹤了!
2021-07-21 05:22:40
安迪勞斯基
感謝XDD 其實我手邊壓著三篇17歲到20歲,跟酒有關的文章,我自己年少輕狂也很喜歡喝~等這兩個禮拜報紙登完稿之後一一放上來。感謝追蹤>..<
2021-07-21 12:24:57
老周(LeviChou)
致安迪勞斯基:

您於2021/06/27所申請之評文服務已完成,以下為評文連結。

https://home.gamer.com.tw/creationDetail.php?sn=5233234

謝謝。

自由象限評研組 老周敬上
2021-08-09 15:30:34
安迪勞斯基
感謝老周!這篇評文讓我感覺備受鼓勵。
2021-08-09 22:46:22
愛德莉雅.萊茵斯提爾
讀著讀著,有種置身在夜店的感覺,微醺的醉意、煙味與音樂聲和男女歡樂跳舞的畫面都呈現出來了,非常精彩(以及音樂好聽
2021-08-09 18:06:24
安迪勞斯基
哈哈,夜店的空間跟男女情慾的流動的確都是我想要營造的,你喜歡這些或許代表我多少成功了>"<太開心了。
2021-08-09 22:47:52
寫得超有有感覺!
2021-08-09 22:49:10
安迪勞斯基
感謝>"<
2021-08-20 01:52:15
老周(LeviChou)
有受到鼓勵真是太好了,希望不要因為我沒有提出太多能改進的地方感到空虛XDDD 請繼續努力:)
2021-08-09 23:11:28
安迪勞斯基
不會,能被誇獎到我其實就超級開心了。(虛榮心作祟
2021-08-20 01:5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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