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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未來圖書館

作者:尹競│2021-06-12 18:25:39│巴幣:6│人氣:59


  一位蘇格蘭人邀請了一百位作家各寫一本書;主題、語言、字數等皆沒有限制,完成後的作品不會立刻出版,而是會妥善保存在一棟正在興建的圖書館中,直到一百年後才會公開。

  被問到發起計畫的動機,蘇格蘭人——即是『未來圖書館』的主辦人,這麼說道:「我想知道一百年後,還會不會有人看書。」

  高齡九十歲仍筆耕不輟的作家表示,她非常榮幸能夠參加這個計畫,期許自己寫出來的作品,能夠讓以後的人讀過後不禁微笑;年輕的作家們也躍躍欲試,迫不及待想寫出讓未來的人類也會嚇一大跳的驚人之作。

  然而,『未來圖書館』受到嚴重的質疑。世界知名的S團體認為,那些供未來人類閱讀的書,內容必須尊重多元,消弭一切可能存在的歧視及不平等。他們審查了那一百位作家過去的言行舉止——不願表態支持多元性別、吸毒、酗酒、因街頭鬥毆入獄、穿著暴露、在母親的葬禮上沒流過一滴眼淚,隔天還和伴侶去看喜劇電影、國小的時候曾拿著黑色蠟筆向黑人同學說『這是你的皮膚色』……。S團體的幹部——體重超過一百二十公斤、信奉猶太教的女同性戀黑人說道:「我們並非對『未來圖書館』有意見,但這個計畫本身欠缺縝密且完備的考量,主辦人選出的一百位作家明顯素行不良,在人格與道德上有難以忽視的瑕疵,繼續放任不管,當一百年後的人類看到那些作品,只會從中看到赤裸裸的歧視與仇恨言論。我在此呼籲,應該建立一份修正過的作家名單,讓正確的作品能夠讓未來人類所閱讀。」

  不出幾天,S團體列出一串新的一百位作家名單,表示這些人寫出來的作品才有資格給未來人類閱讀。蘇格蘭人對此回應,會考慮接納新的作家,不過原先訂好的那一百位作家不會做更動;S團體不答應,堅持未來圖書館內的藏書只能有他們所決定的好的作品。蘇格蘭人跟公關討論該如何回應,但想了想後,他說:「不是啊,這是我自己辦的計畫,關他們什麼事?我幹嘛照著他們的話去做?」遂不予回覆。

  幾週後,從蘇格蘭人在半夜接到的那通無聲電話起,有些事情開始了:他們家會收到裝著動物頭顱的包裹,他的妻子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敢打開任何紙箱;假日坐在客廳時,一塊拳頭大的磚塊突然飛了進來,砸破玻璃和電視,碎片劃傷了他的慣用手;讀國小的兒子返家時,說好像有奇怪的人跟著他,他於是每天開車接送兒子上下學。

  騷擾電話、恐嚇信、跟蹤等類似的情形,也出現在那一百位作家身上,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的住處遭闖入,書櫃傾倒,寫到一半的文稿被焚毀。獨居的老太太作家因此哭了好幾天。

  施工中的圖書館也蒙受打擊。主管建築機關前去勘驗,判定這棟建築物的存在將會大大地危害公共的安全、交通、衛生與心靈,勒令停工。

  這些事情發生在短短兩個月間,卻已足夠撼動沉澱在蘇格蘭人心中二十年的『未來圖書館』,他宣布計畫無限延期,從此不接受任何採訪,也不再在公開場合露面,就此神隱。

  蘇格蘭人五十多歲時罹患胰臟癌,身體狀況像雲霄飛車般急轉直下。瘦成骷髏的他在病榻上向兒子呢喃似地說:「地下室的東西……好好保管。等到這個社會能夠包容所有聲音的時候……再公開……」結束父親的葬禮後,兒子到地下室查看,他看到一片放滿書的櫃子,還有一本封面寫著『未來圖書館』的企劃書。

  幾年之後,一場瘟疫席捲了全世界,蘇格蘭人的兒子受到波及,負債累累,在自己的妻女和父親的遺願之間,選了前者。土地、房子等所有權被買了下來,買主是一位年僅十九歲,靠著虛擬貨幣和股票致富,身價上千億的富翁。

  富翁二十歲生日時,玩膩了跑車、夜店和各種刺激感官的遊戲,他在擴建後的偌大自宅亂逛,東敲敲西敲敲,想找出有沒有忍者般的暗門。一整個下午毫無斬獲,他在庭院的游泳池漂浮著,想到前屋主曾告訴他,地下室的東西是他父親交給他的很重要的東西,請務必好好對待。到底是什麼東西呢——他僅穿著一條泳褲便跑進地下室,卻大失所望。「什麼嘛!還以為有什麼寶物。」他隨意拿取一本書,翻開還沒讀,一股暈眩感襲捲而來,他扶著頭道:「幹!幹幹幹!字也未免太多了吧!而且都擠在一起是怎樣?不能每十個字就分一段嗎?只有神經病才會花時間看這種東西吧?」

  富翁派人把書全部拿下來,四處亂丟,打算等之後再集中燒掉。櫃子的部分,他覺得色澤和紋路不一般,可能是骨董,遂拍照上傳網路,跟網友說家裡地下室有十字軍東征時留下來的櫃子。

  隔天,有位老先生登門拜訪;富翁和老先生站在大門口,隔著鐵圍籬說話。

  「老頭,你是誰,來幹嘛?」

  老先生拿下帽子,表明來意:他在網路上看到櫃子的照片,在照片中,有一本書的封面也被拍進去了,作者的名字是他的祖父。他從小就看祖父的小說長大,並且懷有作家的夢想,雖然最後沒有成功;但作為一種緬懷——無論是對祖父或者是自己的作家夢,他希望能買下那本書。

  富翁對老先生背後的理由毫無興趣,既然對方想花錢買,省得他再花多餘的力氣處理廢紙。正當他開口要答應時,他那對金錢異常敏銳的神經閃過一道電流——他嗅出那些字很多的廢棄物似乎潛藏著超乎想像的價值,只需要稍作包裝打磨。哪怕他已經有錢得不得了,但身為商人的矜持使他不願放棄任何可能賺錢的機會。他不顧老先生苦苦哀求,狠心趕走他。

  富翁打了電話,請來媒體大力炒作,並聘請知名的評論家吹捧作品之美。不過評論家們根本連書都沒看過,而且他們也非文學類型的評論者。他們平常做的,是在實況上用一段結構複雜的髒話訐譙政治人物、藝人、時事;做零食泡麵的開箱影片、巨大化食物,一次吃一百包泡麵,用兩百顆土雞蛋洗澡;用槌子砸毀一台車,用惡劣的玩笑惹朋友生氣,拍下他們的反應;拍攝短短十幾秒,把冰塊塞進陰道或是馬眼、毆打亞裔的挑戰影片。但富翁並不擔心他們無法寫出像樣的評語,他要的只是他們的影響力;他知道民眾就算壓根兒分不清楚評論家說的究竟是真是假,是真心話抑或違心之言,也肯定會一味的死忠的相信,因為他們相信的是說話的人,而非說話的人講了什麼。只要有足夠的人相信,一顆西瓜也能成為擁有專業素養的一流文學評論家。

  一個禮拜的時間,打開電視、收聽廣播、使用網路,奇幻的演算法便會將富翁地下室出土的一百本書的消息帶進民眾的心裡。媒體稱呼那一百本書是人類瑰寶、宇宙聖經,至於書的內容究竟是什麼?隻字未提。隨後一百本書的評論也出爐了,評論家們言之無物地使用大量意思相近的辭藻堆砌出一座華而不實的城堡,仔細去看的話會發現每個人寫的評語是千篇一律,僅僅在語句的排列組合上有所差別。

  就在那一百本書的人氣達到顛峰時,富翁開了一場只要有三百萬美金就能參加的慈善拍賣會。主要商品自然是書;一本一本躺在鋪著紫色絲絨、散發微微玫瑰香的木盒子中,在燈光照耀和政商名流『兩億!』、『五億!』的喊價下,被一本一本賣出,裝在銀色或黑色的手提箱裡,搭上飛往不同方向的飛機,送進各種形狀的豪宅,用一樣的玻璃罩封住,掛在走廊或是客廳的牆壁上。有客人來的時候,那些有錢人會挺起胸膛,以宣揚偉大事項的口吻,比著牆上的書道:「這是以前一位偉大作家的書……你問我書裡寫了什麼?這個嘛……這是件珍貴的藝術品,隨便翻開來看是種破壞,同時也是種褻瀆啊!像這樣子隔一段距離,遠遠地看,這才是正確鑑賞一本書的方式。」

  書在牆上待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有一天,『轟』的一聲!連同畫呀、標本呀、石膏像呀;鋼琴、提琴、巴松管;電燈、電視、電冰箱;天花板、窗戶、磚塊……落下了落下了,什麼能掉的東西都落下了,像是在室內下起了一場亂跳的頑皮之雨——乒乒噹噹咚咚鏘!

  在那些書不知道的地方,戰爭爆發了,全世界都捲入其中,核子武器讓人類文明毀於一旦;所有一切認識的東西,房子也好,森林也好,生命也好,轉眼間成為斷垣殘壁。倖存的人類在世紀末建立起獨特的文化:將髮型剃成莫西干頭,崇尚暴力與拳法。一位胸前有七道傷疤的男人,靠著一子單傳的暗殺拳,短暫地帶來和平。但在劇烈的氣候變遷之下,最終人類還是絕種了,地球回歸一片寧靜。

  一艘圓盤形的太空船來到地球,走下幾位穿著白袍的章魚外星人。他們為了畢業論文,穿梭在宇宙的星球間找尋適合的研究主題。他們掃描地球的現況做成模型,並將可能是智慧文明存在過的證明——《星際大戰》錄影帶、收音機、唱片、腳踏車、濕掉的火柴、開罐器、棒球和球棒,還有書等物品——通通吸進太空船,等帶回母星後再一一分類做研究。可是在回去的途中,他們在握筆的正確姿勢上出現分歧,主要分成兩派,一派主張用觸手包住整枝筆就好,另一派堅持要輕輕地扶著筆桿來寫。小組成員鬧不和,飛船降落後直接拆組,各自去找別的東西研究了。那些從地球帶來的東西,經過儀器判斷,分送到各間博物館或是圖書館,進一步的分類由各機關自行處理。

  一間圖書館的館員收到了那一百本書,當時他正心煩著晚上要去見女朋友的父母,所以沒有心情好好替那些書分門別類,只簡單用星系去分,一古腦兒把一百本書通通放到書架上,標記為『太陽系文學』。

  某天,一位外星人高中生看膩了自己星球的書,帶著一台翻譯機想換換口味。他走到新設立的『太陽系文學』書架前,用乾淨清爽的觸手拿起其中一本,翻開一看,就再也捨不得把書闔上,站在書架前一整個下午把它看完;那時正好是地球時間的一百年後。





      2021/6/12 佐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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