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宅的淪陷是從四月十一日晚間十點，襲擊警報響起時開始的。
警報發布的九十分鐘後，USS從西面臨海的三宅濱登陸，像是在桑葉上刮出一道俐落缺口的蠶蟲般穩健進軍，數十分鐘內就搗毀了主要市區。伴隨當夜的雷暴與大雨，臨時大規模停電令疏散行動雪上加霜。直到災難的最後一刻都還有平民持續在死去。
入侵陸地的怪物群名為「咕帕拉夏」，生著雙頭與四臂，雙腳長在胸前，有蛾類的翅膀與三對蝸牛的觸眼，富皺褶的口器中持續發出類似吸塵器運轉不順的聲音，還參雜著「gu-pa-la-ja」的低吟。最麻煩的是，它們幾乎隨時吐著具甲烷臭味的毒霧，霧氣被眼睛射出的熱線接觸後還會點燃。據說這是USS吞噬了大量的家貓之後，統合普遍家貓所恐懼的情報所產生的型態。
「能形容得更具體一點嗎？」
「唉？」
郁合露出了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好像我問了個愚蠢無比的問題。
我們兩人並列倚靠在欄杆上，享受著久日陰雨間罕有的大晴天。空氣中飄盪著除草過後濃烈的腥味，以及漫布營區內的消毒水味道。
由於紮營處位在半山腰，此地的視野相當不錯，向南能眺望見小宅市的全貌。容納了四千人口的大城區像展示在長桌上的精緻模型一樣有趣。不過只稍遠處，就會看到已經化為焦黑廢墟的三宅濱，兩相對比下格外詭異。
我補述了自己的疑問：
「比方說：手是什麼形狀的？還有皮膚的質感如何？雙腳長在胸前這點也很難理解，類似蝦子那樣？咕帕拉夏是用雙腳移動的嗎？」
「煩死了，誰記得住那麼多。你是生物學家嗎。」
「我是作家。」
一面說著，我將紙袋裡的起司三明治拿出來交給郁合。他迅速地拆開包裝紙，張嘴哈啪哈啪只用了三口就讓食物從手掌上消失了，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在看鵜鶘進食。
自從成為地球防衛軍人之後，郁合的體型就以驚人的速度不斷膨脹。現在他已經壯碩得像棕熊一樣了。每次見到郁合我都會不禁感嘆，男人的肩膀居然可以變得那麼寬啊。
從以前開始，郁合就是個總能給我帶來驚奇感的弟弟。
學生時期的他過著不良少年漫畫般的日子，宛如一杯鬥爭心與活力的聚合物。結果卻因為喜歡上數學老師而緊急轉換人生跑道，逐漸變得穩重又老成了起來。高中畢業後，幾乎是馬上便進入了篩選門檻極高的地球防衛軍，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
總的來說，是個亂七八糟的傢伙。
「你是不是又長高了？」我把自己那一份三明治也給了他。
「嗯？可能因為之前常常駝背吧。」
新的三明治依舊沒有活超過十秒，郁合舔了舔手指上的麵包屑說：
「倒是老哥你瘦成這樣，有正常吃飯嗎？人要吃飯才能活喔？」
「真的假的，我怎麼都沒想到，謝謝你告訴我。」
「多吃點肉啊，肉。」
他轉開裝麥茶的寶特瓶，仰起頭來大口猛灌。
郁合遺傳了父親輪廓分明的五官，眉宇之間散發著不善輕易退讓的氣質，似乎是個喜怒全形於色的人。
然而，我雖然時常隔著房門聽到郁合與父親爭吵的聲音，卻從未親眼見過他慍恨時的模樣。我時常想，如果哪天真遇到了向我面帶怒容的弟弟，我是否能像母親對待發怒的父親時一樣，保持住謙和又溫柔的表情。
「啊對了。」
見我好像擰不開寶特瓶蓋，郁合順手將我的麥茶接過去，用力一扭之後還了回來：「老哥，你不是去三宅見了那個誰嗎？左鎮？」
「是佐則。」
我環顧了下四周。
雖然三宅一戰最終以地球防衛軍的勝利告終，然而接下來第二波、第三波攻勢出現的可能性不小。為了及時控制狀況，軍隊在半毀的隔壁市劃立了臨時據點。
在軍械維修整備的期間，作為砲擊操作士的郁合獲得了短暫的休假。我正好跟著公司的貨車送乳製品進營區，於是趁午休時間來找他敘敘舊。
眼下四處都是剛搭建好的簡便宿舍與機庫，沒有什麼監視設備。偶爾路過的軍人也不會在意我們聊了些什麼。
確認了是能暢所欲言的環境之後，我才再次開口：「的確見了，雖然只短暫交流了一下。」
「是個怎麼樣的傢伙？」
「身後揹了一只沉重的袋子，卻硬是要用一派輕鬆的臉在沙漠裡前行。」
「啥？他不是人外首嗎？人外首沒有表情吧。」
「……總之，好像很喜歡捉弄海燕惹她生氣的樣子。」
「吊兒郎當的近四十大叔？」
「或許吧。不過從蒐集的情報來看，能夠修得碩士學位畢業、以及勝任新聞社工作的話，至少也會有點身為知識分子的正經的一面，我想。」
我用不太自信的語氣說。
佐則對於收海燕做為弟子這件事究竟是怎麼想的，我沒有足夠的依據能夠臆測。況且，在這一切之前，我連佐則是否還活著都不曉得。
遠處那片殘碎的遺骸之地當中，佐則的屍骨是不是就在那裡呢？
人外首在死去時會害怕嗎？
「其實這個禮拜五，我會和海燕拜訪新澤一趟。」我說。
「新澤？離合風帆大學那邊嗎？」
「嗯，要去聽佐則的私讀劇演出。雖然不知道能得到什麼成果，但還是希望爭取更多能與他聊聊的機會。」
「不過老哥，搞不好他本人已經沒辦法上台了喔？」
郁合曲了曲食指，做了個「死翹翹」的手勢。
雖然不會直接脫口而出「搞不好已經掛了」已經算長足進步了，但郁合在體諒他人的心情上果然還是有點少根筋。
我聳了聳肩。
「佐則邀請了我和海燕去看他的表演，所以禮拜五的行程不會改變。」
我們是他的觀眾——這個動機已經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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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了下午的實習之後，我騎著摩托車前往神山。
今天是廚房開火日。
把生薑洗乾淨削去外皮，在磨泥器上磨成薑蓉。讓薑、蒜末、醬油，以及少許的味醂、米酒和砂糖充分混合。之後，把超市買的盒裝五花肉切片成一口大小，與醬汁一同鋪進保鮮盒中醃漬幾分鐘。
我將掛在浴室門上的圍裙取下來，一面繫著繩帶一面轉過頭去，向坐在客廳正包著餃子的海燕說：
「剩下的蒜末我放在小碗裡喔。」
「OK。」
「……絞肉果然是買太多了吧？妳打算包幾顆？」
「三十顆左右？錦鯉你應該多吃點，看能不能長點肌肉。」
怎麼連妳都在講這種好像我哥的台詞。
「我如果體型變寬的話會顯得特別矮，所以不要。」
「到時後我的高跟鞋借你穿。」
「姑且謝謝妳的貼心，但能麻煩妳對我『身高增加的可能性』也抱持任何一丁點都好的期待嗎？」
高中畢業時，看著依舊比我多出快一顆頭的海燕，那天我心中的絕望究竟有誰能理解呢？這死寒的大地上，哪裡能夠找到願意體諒國王企鵝心情的皇帝企鵝呢？
我拿紙巾擦乾平底鍋上的水珠，轉開瓦斯爐，讓徐徐的溫度透過鐵板升起。淋上葵花油，稍微翻動鍋面讓油攤開，再扔下粗略切碎的洋蔥。小火加熱等待洋蔥出現些微的焦黃，散發出甘甜的氣味時，調高火溫放下醃漬充分的肉片。
豬肉的顏色染得很不錯。
醬油的香味隨著細煙不斷湧出，消失在排油煙機風扇的黑暗之中。我一面拿長筷翻動肉片，一面將保鮮盒裡剩下的醬汁收集起來，也淋在鍋子裡。
「開工開工～」
海燕端著水餃走到我身邊，開始準備油鍋。神山的租屋處本來就不大，廚房空間只有一段小小的走廊。兩個人並肩料理時，連手肘都沒法抬太高。
「剩下的絞肉呢？」我問。
「放冰箱了。可以煎成漢堡排當宵夜吃。」
「大半夜吃肉排很糟糕吧。」
「我會丟兩片起司添加鈣質，然後倒泡菜罐頭進去補充纖維素。」
我有吃蔬菜喔，很優秀吧？海燕比了個意義不明的YA，開始把餃子扔進油鍋裡酥炸。然而才不到幾秒，她就高聲喊著「慘了慘了油溫太高了」，連連後退了幾步，舉著鍋蓋充當盾牌橫在我倆身前。
事實上熱油飛濺的狀況很輕微，只是聲光效果不錯而已。我隨便拿了個篩網罩上去，從她手裡接過鍋蓋：
「妳知道美國總統杜魯門說過什麼嗎？」
「杜魯門搞不好沒煎過餃子啊？」
「妳有點太小瞧人家了。」
「才沒有，我相信你會控制局面。」
「那麼如果哪天我不在場，妳怎麼吃飯？」
她想了兩秒才回答：
「泡菜漢堡排。」
「加起司？」
「加起司。」
「看來我得一直守在妳身旁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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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圍著沙發前的折疊桌共進晚餐。除飯鍋之外，桌上還擠著薑燒豬肉與炸餃子的菜盤，以及零零散散幾種罐頭食品。
餃子稍微炸過了頭，顏色有點接近紅貴賓犬。沾上醬油和一點白醋，配著薑絲與蒜頭末的顆粒一起入口，雖然肉汁燙得好像會把舌尖給咬掉，但實在太下飯了根本停不下來。
本以為三十顆餃子的軍勢壯闊，遙遠得看不見吃完的地平線，沒想到我們轉眼就掃掉了半盤，人類是何等的怪物，要蠶食這顆星球至死方休。
許久以前（以年為記）海燕還很在意蒜頭留在口腔裡的怪味道，吃完飯後說話總是遮遮掩掩的，或者乾脆迴避味道強烈的食物。然而最近（也是以年為記）早就不管了，吃完飯就往沙發上一躺，打個飽嗝開始滑手機。
我偶爾會拿這件事當作談資跟別人提起。要是被海燕知道了的話，恐怕不會輕易饒了我。
「佐則在新澤要講的劇本……是哪一部作品啊？」
一面閒談著最近各自發生的事情，不知不覺話題仍舊回到了私讀劇上。
「老劇本，書名叫做《利害一致／少女魟魚》。」我說：
「整體有五萬多字的篇幅，被分成六章節，周五要演出的是後三章。」
「魟魚嗎？怎麼樣的故事？」
「從小一起長大的摯友遭遇霸凌，無論學校或家庭都遲遲無法得到援助，被逼上絕路後，選擇了從高樓一躍而下。」
沒有勇氣伸出援手的女主角，帶著悔恨，站在友人自殺的屋頂上念願著世界的毀滅時，遇到了一條只有她能看見的魔法魟魚。
魟魚說牠是惡龍巴哈姆特的遺魂，為了再次宰治地面世界、將煉獄帶往人間而以魟魚的模樣現身。
於是，祈願世界毀滅的少女，與企圖將世界收入囊下的惡神達成了「利害一致」，簽下互助契約。
成為搭檔的兩人開始在夜晚的都市掀起災難。起先只是寄送炸彈包裹這類基礎的襲擊行為，後來犯罪規模愈發誇張，循序漸進地讓世界陷入火海。
基本上是個復仇劇，風格相當的魔幻寫實。
不過，最令人心醉的還是對少女的側寫。女主角一面咳血前行，一面痛下殺手，向霸凌的幫兇們一一降下私刑的惡火，然而心底深處也承受著烙燒般的自我憎惡。隨著文字的進展捏塑出一個深鬱的十七歲青春，那種可怕的不安定感緊緊地捏住了讀者的心臟。
「我兩年前曾經在井頂的劇場聽過一次。女主角對魟魚說出『我什麼時候才能再次開始嘗試去愛人？』之後，向後一步跨出高樓的圍欄，投身於冰冷的夜空之中——當時負責劇本的私讀劇家是梨泡先生，表演現場死寂得嚇人，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忘掉那段體驗。」
我確實被那部作品「染上了色彩」。
「所以……」海燕聽完故事大綱，沉默了半晌才又開口：
「最後有解釋為什麼是魟魚嗎？」
「沒有。搞不好只是作家信手捻來的元素也說不定。妳不喜歡魟魚嗎？」
「我喜歡青花魚。」
「青花魚？」
「不是在聊海洋生物的事情嗎？」她夾起一大口薑燒豬肉放在白飯上，笑著說：
「魟魚的話我沒有吃過呢，越來越期待禮拜五了。」
「……是啊，我也已經餓得不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