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2
回到家門口，益翔一如往常的把車停妥，抽回鑰匙。
轉身走到家門前時，益翔的腳步遲疑了一下，目光被一旁空曠的空位給吸引停留。
每晚的那個彎著身軀，認真挑菜、分裝菜籃的身影，今天卻毫無蹤跡。或許對他人來說，換一家菜商、換一個賣家就沒有問題了。
但對益翔來說，這缺少的身影，有個說不上的沈悶感。
「妤潔阿嬤......妳不是說還很健康嗎......」益翔嘴裡啐唸著，同時推開了大門，走入老公寓。
踩著一階階的樓梯，阿嬤去到店裡的模樣、妤潔和阿嬤相處的歡樂、離開店裡時的笑容。這些情景順著腳步聲湧上心頭。
那一晚，若自己先帶上阿嬤去看醫生，是否就不會有今晚的事了呢？益翔反問著自己。
但想再多，事實也不會改變，試著要自己抽離腦中的畫面，益翔搖了搖頭，走入自己家中。
喀的一聲，電燈亮起。那空無一人，沒有人迎接自己的空蕩客廳映入益翔的眼簾。
鑰匙掛上牆邊，益翔靜靜坐到沙發上，將雙手臂撐在腳上。
「就算是我，到了現在也不習慣啊，」益翔的眼神飄移，停在了一旁的空房門上，「一個人的生活。」
「更別說一個和阿嬤感情那麼好的孩子......」益翔輕輕握住了拳頭，牙也被自己咬著。誰生了病、那病帶走了誰，這都無法責怪任何人，就算對著老天大吼不公平，也不會有人騎著蓮花對你說沒事的，這亦是現實。
誰也不知道是無常先到，還是明天先到——
隔日，被自己搞得輾轉難眠一夜的益翔帶著一絲睡意來到店裡。
在每個客人會碰到的地方噴上酒精，再用抹布擦拭均勻。益翔重複著這動作，一是替店打造乾淨又健康的環境，二是想找些事做。
暑假開始過後的這時，不應只有自己一人，而是還有一個身材姣好、做事認真的女員工。
「少了妤潔，好像有點不習慣啊。」擦拭完所有可以擦的地方後，益翔走入吧台，坐到屬於自己的木椅上頭。
舉起手機，益翔不自覺的打開通訊軟體，看向寫著妤潔兩字，沒有任何新紀錄的對話窗。
就現在來說，或許沒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吧。
坐在木椅上發呆不久，叮鈴聲便從門口響徹歸宿。推開門的，是那戴著粉框眼鏡，身著襯衫配短裙，背著粉紅側背包的熟人。
「唷！」輕輕歪著頭，小婷揮著小手，向坐在櫃檯的益翔笑了一下。本來發著呆的益翔也被其喚回，對她點了個頭。
走到吧台前頭，坐上益翔正前方的位置，小婷先是看著他，說了句：「昨晚沒睡好嗎？」
「還好，要說有睡也是有睡......」移開眼神不與小婷對望，益翔彷彿害怕自己的心思被讀懂一般。
小婷和自己較為相似，都是對細節容易加以注視的人，動物園的那次，見證小婷觀察力的益翔不得不防範一下她的目光。
「早上我有去醫院過了，妤潔剛好在家屬休息室補眠，所以我只見到宇宸學長。」低頭望向菜單，小婷一邊選擇餐點、一邊說：「妤潔阿嬤的狀況好像沒有很好，一直昏迷不醒，醫生也說近幾天內得開刀，先切除壓迫到神經的惡性腫瘤。」
「確定要動刀了嗎？」被小婷一說，益翔隨即問起，小婷也點了點頭，抬頭面向益翔回：「但風險很大的樣子，妤潔阿嬤年紀大了。」
「說得也是，那宇宸有提到妤潔的反應嗎？」
「沒有明說，只有要我多陪妤潔傳訊聊天，轉移一下她的注意力。」說完這句話，小婷突然彎起嘴角，眼睛眯起，「是說老闆啊？你什麼時候這麼在意我們家妤潔啦？」
被這句話震攝到，益翔趕忙移開視線，傻笑了起來，「哈哈哈......關心員工是很正常的吧！」
瞧見益翔那不安份，搔著頭髮的手，小婷以懷疑的語氣詢問：「哦？是這樣嗎？」
「就是！所以妳要吃什麼？今天還沒吃飯吧？如果早早就去醫院的話。」試著轉移話題，益翔趕緊起身，拿了兩個馬克杯，混了綠茶與鮮奶，調出兩杯份量的鮮奶綠，並將其中一杯遞給了她。
「今日招待，鮮崒奶綠。」將杯子推向小婷，益翔用起他那雙掌撐桌的招牌姿勢，面帶微笑著。
「真是的，完全不能試探欸......」小婷對著益翔碎碎唸，但也不忘拎起杯耳，置於鼻前吸入茶與奶的清香。
「那我要吃鬆餅。」
「會胖哦？」
「閉嘴啦！」在小婷鼓起微紅的臉頰別過頭後，兩人結束難得了難而可見的鬥嘴。益翔也走入後場，把了事先備好的鬆餅放入烤箱。
等待的時間，益翔從後場看往外頭，那一側的小婷正認真的用手機打著字。只有她一個客人的歸宿，使她高速敲打觸控鍵盤時的音效十分清楚可見。
烤箱的噹聲一響，對小婷的行為有些在意的益翔快速把鬆餅裝盤，端置小婷面前，「再聊什麼？打字能激動成這樣？」
小婷二話不說，順手拿起一塊鬆餅咬下後道：「我能不激動嗎？這傢伙居然說要跟我約會！」把手機螢幕面向益翔，映入他眼中的是名為游宇宸的聊天視窗，上頭就這樣完全沒有修飾的傳了一句「小婷，等妤潔的阿嬤好點，能跟我去約會嗎？我想多了解妳。」
「啥鬼啦！」看著螢幕內容，益翔脫口而出了一句。小婷也吞下鬆餅回：「對吧！我就覺得超扯，所以我回他一句你在說什麼小朋友，」小婷以拇指滑動視窗，益翔得以看見小婷傳出的一整段長篇大論，「我唸了他很多！也批判他這樣是詐欺行為，不僅欺騙我家妤潔感情，還趁他阿嬤住院時約我，簡直太泯滅人性，毫無良知了。」
為什麼？宇宸會為什麼會突然這麼做？益翔有些錯愕坐回自己的位置，陷入一陣思考之中。
從小認識的他都很專情，如果他正在追一個女生，絕不會做出腳踏兩條船的行為。就算知道對方不會愛上自己也一樣。
他突然對小婷這樣行動，肯定別有用意，但這又是何苦？
「他明明和妤潔相處得很融洽，一個很帥一個很美，不過就是遇到了點事情到底是在想什麼。」益翔的想法直接透過嘴巴吐出。但小婷卻不像剛 才一樣氣噴噴的，臉色反而有些愧究。
正當益翔想詢問原因時，小婷突然收起手機，笑了起來說：「他應該有苦衷啦，哈哈哈哈！」
「啥？你剛剛不是在生他的氣嗎？」換做益翔變成了疑慮的表情，但她完全無動於衷，無視著老闆的視線，大方的咬著鬆餅，還不忘唸唸有詞：「嗯，今天的鬆餅依然好吃呢，不會太甜又酥脆，不愧是我歸宿大老闆的經典之作。」
「喂！回答我阿！」總感覺似曾相似，卻又想不起來何時有過這樣的情境，但肯定不是小婷跟益翔。
兩人的議論從小婷開始，又從她的回答不了了之。
過了一個下午，小婷也為了上鋼琴課離開歸宿，緊接而來的，是半個月左右沒有光顧，今天是面帶笑容而來的稀客。
「老闆下午好。」輕輕揮著手，手上戴著手鍊、頭髮置換為桃紅色挑染的小芸在叮鈴聲響中進入店內。她的身後跟著一個身高約一百五十六，瘦瘦小小的馬尾少女。
「兩位好，今天坐哪？」走出吧台，益翔手持菜單歡迎兩人，小芸也隨即指向吧台說：「一樣，今天沒有要抱怨什麼啦，就是來吃飯聊個天。」
「歡迎。」先拉開兩張木椅，益翔將菜單放在吧台桌上，小芸也在坐穩椅子過後，向一旁的友人說：「這裡就是我說不錯的店，環境很棒吧？」
輕輕的點頭，少女顯得有些害羞，只輕聲回應小芸。聽不到聲音的益翔也職業病犯的觀察起她的模樣。
坐上位置的她，沒有直接把背著的背包放妥，而是繼續背在身上，直接先看起菜單。
從進來到現在只和我對望過一次，頭髮也只染上微微的淡棕色。是個既保守、又不太會跟人溝通的孩子吧。
從進店不放背包這點，就能看出一個人的防備心有多強。她就是一個典型例子。不想與人對視、再不熟悉的地方話不多，這些都是很好的證據。
「兩位有想吃什麼嗎？」益翔先回到吧台詢問起兩人。少女便二話不說的把菜單推給小芸，「你先點，我待會再看要吃什麼吧！」
「我已經想好了，你先點啦！」推回菜單，小芸輕輕笑了笑，面向了益翔問：「話說那孩子今天沒來喔？」
先是遲疑了一下，但看了看空蕩的外場沒人打理，一旁的坐位沒有熟人，益翔才了解小芸問自己得是誰，「她有點事情，請個幾天假。」
「是嗎？難怪看你有些鬱悶呢，少了個妹可以看。」小芸面露有些狡猾的笑容，「所以在一起了嗎？」
「才沒有。」大約半個月前，小芸來店發現妤潔錄取，便點了披薩、捲餅、手沖咖啡等高單價的餐點請她一頓，以表祝賀。這也讓妤潔多了個小婷以外的朋友。
那之後，益翔也或多或少會聽到妤潔提到小芸的事情，不過也從此，得知小芸的一天不僅上班，下班後還會逼迫自己健身，維持良好體態。也因此造就她很少會主動跟人傳訊聊天的性格。
「不過，瘦得很漂亮呢。」稍微晃過一眼，益翔給了小芸一個動聽的評價，「身材曲線更明顯，也不會過度的瘦，感覺就變得更有自信了？」
不自主的露出笑容，小芸揮了揮手，「少來了！不過，這樣做確實讓自己很充實，也變得比較有自信了吧。」
「是吧？無論做什麼，也無論是否為興趣，當一個人堅持去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時間既過的快，又能達到設定給自己的結果，怎麼想當沒有壞處。」益翔邊說邊習慣性倒起招待飲料，小芸的友人也在這時遞上菜單，「不好意思，我想先點這樣就好。」
接過菜單，上頭圈寫的只有店中單價最低的義大利麵，飲品似乎看在有招待的份上，沒有打算多點。
和益翔同樣看過菜單的小芸隨即問了句：「真的吃那個就好嗎？難得我要請妳耶。」
輕輕搖搖頭，少女看上去有些尷尬，「沒關係，我吃這樣就好。」
收下菜單，益翔向兩人說聲稍等後，便走入後場處裡點單。但在後場，外頭的音樂不大，依稀能夠聽見兩人的交談。
「這老闆人很好，妳應該有看到外面的黑板吧？」
「嗯，可是我不知道要怎麼說，下次吧。」
「好吧，那下次再聊好了，今天好好吃飯。」
「嗯。」
益翔任由兩人的對話被抽油煙機的抽風聲蓋過，若非一定得說，益翔也不會強迫他人說出自己的心事，畢竟那樣不僅本末倒置，自己的行為也完全就是偷聽無誤。
煮完義大利麵的同時，小芸口頭點的披薩也隨之完成，有在瘦身的人會吃這樣一頓好的，八成是想犒賞自己，那也是非常正確的決定。
完成了所有餐點，益翔一口氣將一盤盤美食端上桌，各種香味匯集而成的樂曲便在小芸與她的小夥伴前演奏起。
「看起來好好吃喔。」有些收斂的少女先是拿起叉子，捲起一團麵說：「我之前吃過爛爛的義大利麵，奶油也很膩，這邊的好像不會那麼油呢。」
「您是行家。我在端上來之前才灑上醬汁，麵體本身不會吸太多油進去。」益翔說著說著，自信笑容也隨之顯現，「不會太重的奶味和適量的奶油湯汁，讓這盤義大利麵不會有太多熱量上負擔。」
「我還以為所有義大利麵都很油，長知識了。」將捲起的麵放入嘴中，少女品嘗起歸宿的美食。
在他專心吃飯的期間，益翔也沒主動開聊，反倒是眼神呆滯的一直望著門外。
察覺到益翔的異常，小芸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哈囉？發呆啊？」
「沒有啊。」回過神來的益翔搖了搖頭，「要加點是嗎？還是要聊聊？」
「我覺得今天要聊聊的可能是你哦？」小芸帶著有些無奈的笑容說著，「有什麼心事是嗎？」
閉上眼睛，益翔傻笑了一聲，「有那麼明顯嗎？」
此刻，坐在益翔前頭的小芸和她朋友都點了頭。益翔也只能尷尬的說：「是有心事啦，不過是自己的事，所以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聽聞其言，小芸表現出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說：「明明自己是一個聆聽他人心事的人，自己卻不願意把心事說出口嗎？」
「那你說的話要怎麼有說服力？或許對那時的我來說，沒有心事的你成了很好的聆聽者。但現在的你，恐怕無法成為接納他人的回收筒哦？」
無法接納他人嗎......的確，我作爲歸宿的老闆，除了身兼廚師之外，還是一名心理諮商師。
倘若一名心理師接受太多負面情緒，亦或是自己遭遇了什麼難關，通常還是得尋求同行協助。
當別人遭遇困難時，我們總能給予對方出路。但自己遇到類似、甚至同樣的關卡時，往往也都無法替自己解決。
畢竟，在懂人心，人依然是人，不會因為學了心理系就過的特別好。
「等我整理好自己的思緒，我會再找人聊聊的。」扶著額頭，作為邀請他人說出心事的人，如今卻被小芸點出不是，益翔有些慚愧，「不過是 謝謝妳，有時候我連我自己在想什麼都不知道。」
正當益翔吐出那句話時，少女彷彿找到同好的喊了聲：「我也是欸！」
「哈哈，雯雯妳的確很常想不通自己的想法。」小芸笑了笑，戳了一下她嬌嫩的臉，被稱作雯雯的她也立即轉頭哼了一聲，「哼，要你管啊，你又不是我媽。」
益翔的的嘴角被這兩人逗的彎起，不自主的會心一笑，「下次再來找我聊聊吧？等我的事處理好後。」
代表承諾般，雯雯用力的點了下頭，「好！」
兩人吃飽過後，小芸和雯雯便一同前去逛街，享受難得的休假時光。
目送兩人離店的益翔依然帶著笑容，心中浮現著這一段話——果然，歸宿還是要這樣才像歸宿嘛。
這像家一樣，平時吵鬧、毫無交集，但遇到事情時，總有人等待著自己，成為自己避風港的地方。
曾何幾時，我也開始渴望有個歸宿能夠接納我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