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尾的雨比想像中更濕冷一些。
街景被染上潤澤的灰色。一盞一盞街燈隨著西斜日落而點亮，映照在積水的柏油路面上，溶解成輪廓破碎的光圈。
我抬頭瞧了一眼店門口的招牌。
——狐騙堂。它的確是這麼寫著的。
雖然這三枚漢字排列起來有些超現實，但貼在塑膠板上的印刷字體卻又樸素得可笑。
「不進去嗎？」
跟在身後的海燕出聲催促。她頂著一把深藍色的折疊傘，自屋簷低落的水流勢頭猛烈，幾乎把傘面給打得變形了。看她的表情似乎很不自在。我想也沒有人會喜歡呆站在積了水的暗巷裡吧，至少在這一點上我和她是平等的。
我伸手按了電鈴。隔著門板上的霧面玻璃，屋內的燈火亮了起來。不過幾秒的時間，前來應門的人就出現了。
「宅配嗎？還是……嗯？」
一手搭著門框，斜著身子靠在門上的，是一名高䠷的男子。
不，之所以能判斷對方為男性，是因為我在來訪前已經收集過情報了的緣故——嚴格來說，眼前這人的長相無從判斷性別，以及年紀。
他沒有人類的頭顱。
從頸部的最下端開始，好像被俐落無比的斧頭給砍斷一樣，向上全部都消失了。取代了原本應該端放著顱骨的地方是一顆木雕狐狸頭。深黑色的木製品上呈現漆料質感的霧面，金色顏料畫出的線條組成細長的眼睛和鬍鬚。那絕對是跟「栩栩如生」八竿子打不著邊的造型，比起寫實更偏向抽象一側。
「人外首」，這是它的正式名稱。
作為一項刑事懲罰，或許它還稱得上保有些許優雅的成分——將頭顱替換成不具生命的物品，奪走身為人的特徵，那便是人外首。
成為人外首之後，據說就像連心也被斬去了一樣，將變得難以理解感性，以及不善傳達自己的感性。不只言行舉止趨向麻木，許多案例還伴隨著與社會的剝離感及憂鬱症，總得來說一點也不值得高興。
那終究還是罪犯的標記。
「我的名字是錦鯉。」
「我叫海燕。」
我們兩人報上了自己的名字。狐首男子用看不出分毫表情的金色眼睛盯了過來，沉默了半晌後，才直起腰桿，對我們搖了搖手。
「總之先進來吧，雨越來越大了。」
他的嗓音好像在汪洋深處敲響一座銅鐘般，混濁又窒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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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海燕是五年前相識的。
就在與我同年紀的多數少年少女們正忙著準備全國高中入學聯合考試的那個五月末尾，未確認宇宙結構（USS）也降臨了地球。
USS的本體就像一團反光度極低的黑泥，能夠分解周圍的一切物質，還能自由變化型態，可說是人類面臨過最兇惡的敵人。
然而，真正可怕的並非肉身被擊潰。
形體崩壞之後，剩下的部分——科學的說法是「情報」，大眾更喜歡稱之為「靈魂」——如果遭USS解析，還會反過來成為它們的武器。比方說：槍械、坦克。甚至飛龍、惡魔、克蘇魯。只要收集了足夠的情報，那些原本只屬於幻想的、人類只在夢中懼怕的事物，就能夠借助外星人的力量在現實昂首闊步。
USS的真面目是某種遊蕩於黑暗宇宙中的「高等文明殺手」。
於是，面向全球的《創作禁止令》誕生了。藝術創作面臨重刑，務求將妄想與創意從人類的大腦中拔除。直接關係到生理慾望的「美食」與「色情」題材迎來了無慈悲的死罪；至於其它類別的創作者，也紛紛被製成「人外首」。
只不過是在筆記本上寫著字，在某個夏天突然就成了人類之敵。這種荒謬的事情，我想即使是夢話我也不會說出口吧。
那一定是我的人生之中，最差勁的一個暑假了。
翹掉了補習班的數學課之後，我獨自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蕩。戒嚴下的市景顯得比過去冷清許多。穿越夜幕，我走進被日光燈染得一片蒼白的地下道。
「……Does anyone know what we are looking for?
Another hero, another mindless crime,
Behind the curtain, in the pantomime.
Hold the line, does anybody want to take it anymore?」
那時候，正值大學二年級的海燕抱著一架深藍色的木吉他，坐在小板凳上唱著皇后樂團的歌。身前還放著她的吉他袋，裡頭一塊錢也沒有。
她的聲音有種戲謔似的嘹亮。
像是開朗地說著話，卻同時輕蔑地俯視天橋底下來來往往的行人般。知曉無數的生命在這塊土地上菌集，彼此卻對彼此毫無意義。
可惜的是，在如此時局之下，不可能有人敢停下來聽她唱的。
所以就孤獨這一點來說，我和她是平等的。
那便是我與海燕的初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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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門內瀰漫著濕氣。雖然點了燈，但氛圍依舊顯得晦暗。空氣裡混雜著香草的味道，稍微消去了初訪的緊張感。
狐首的店主人替我們收拾好雨傘，並遞上兩雙室內拖鞋。
前廳是打蠟的深色舖木地板，鵝黃的簡約吊燈在上頭映照出一點反光，感覺非常沉穩優雅。除書櫥和置物櫃以外，房裡就只有一套長桌和椅子。書櫃裡擺著純粹資料性的書本，沒看到任何的違禁品。几案上也只有幾份報紙、筆記和一組鋼筆墨水而已。
「找喜歡的位置坐下吧。」
店主說著，一面打開除濕機。然後從櫃子裡拿出茶葉，用熱水替在場的人沖了一壺顏色很深的紅茶。
「佐則先生現在的工作是什麼？」我忍不住問。
「哎呀，已經查過我的名字了是嗎？」
「抱歉……」
「沒關係的。」
一面在我們兩人的對面坐下，他一面整理著雜物說著：
「很普通的報社工作。現在寫報紙的用字遣詞要十足小心才行，所以人外首意外的很受歡迎，作為顧問。」
「原來如此。」
「那麼你們呢？看來是對我十分了解的樣子，既然如此也說說關於自己的事情如何？」
「我是大學生……念的是對向原子綜合大學的畜產系。」我說：「明年才會畢業，不過已經開始在鄰縣的集約牧場實習了，現在農牧作業員算是蠻穩定的職場。」
「也是，畢竟能使用的土地越來越少了，人口也在下降，密集農場每年都在需求人手呢。」佐則先生點了點頭，但從那張木雕的臉上實在很難看出認同的感覺：
「這邊的小姐呢？也是學生？」
「我是從對向原子大學視覺設計系畢業的。」
「好令人懷念的科系名字。」
「我也覺得。畢業之後就到神山的食品工廠當作業員了，總之五年來差不多都在替軍隊準備罐頭。」
海燕語氣平淡地說著，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
唔，好好喝。她微微睜大了眼睛，用小小的聲音說，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你們是男女朋友嗎？」
「咳咳咳！」
店長大概只是隨口閒聊似的問了一句，沒想到海燕激烈地抖動了一下，含在嘴裡的茶直接嗆進喉裡，害得她連忙掩住嘴巴，不停猛咳。我一面拍拍她的背，一面苦笑著看向佐則先生說：
「不不，我們不是那樣的關係。」
「你說的算囉～」
佐則先生聳了聳肩，替海燕的茶杯重新斟滿。我第一次看到人外首還會做出聳肩這麼有人味的動作。
「差、差不多該進重點了吧，」海燕一臉狼狽地抬起頭來，用好像有點慍怒的表情看向佐則先生說：
「我們是為了私讀劇而來的。能委託您出演嗎？」
「私讀劇啊——」
佐則先生發出低吟似的長音，雙手抱胸仰起頭來，沉思了好一陣子。
「就算我直接說『不行』，你們多半也不會就這麼服氣然後回去。」
「那當然。」
海燕的口氣有點咄咄逼人，我突然有點擔心她會不會和店長吵起來。
「好久沒有替作家念私讀劇了，」佐則先生轉了轉手掌上的茶杯：「現在的確也還有零星的演出，但劇本的主人都已經死了呢。問我想不想替新的作家念一場私讀劇？老實說不是很願意。」
「無論如何都不肯？」
「我很遺憾。」
「那麼換一個方式如何？」
「換一個方式？」
「你收我當徒弟。然後——」海燕突然一把摟住我的脖子，另一隻手指著我的臉說：「由我來替這傢伙的作品出演，念一場私讀劇。」
「喔？」
佐則先生微微將身體向後傾斜，靠坐到了椅背上。
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其實人外首並不是完全無法表現出感情的。從臉微微上揚、肩膀和手臂的姿勢，或手指頭輕點的小動作可以看出來，佐則先生現在多半是用一臉玩味的表情在端詳著海燕吧。
「果然年輕人就是喜歡為愛狂奔的題材呢，又傻又甜的真好吶～」
「喔？可惜我更擅長血流成河，要現在就試試嗎？」
海燕開始把袖子捲起。我看情況不妙，連按住了她的肩膀：
「佐則先生只是在開玩笑。」
「等我把他鼻樑打歪，看起來會更像個玩笑。」
「好了啦好了啦妳冷靜點……」
他可沒有鼻樑啊。
「想要我教妳怎麼做一場私讀劇，說是這麼說，」佐則先生慵懶地攤了攤手，向後倚靠在椅背上：「妳應該不至於毫無準備的來拜訪我吧？」
「嗯。」
海燕鎮定了下來，重新坐回位置。
她緩緩從素色的提袋裡拿出一疊裝訂好的紙張，工整地放在桌上。
「聽聽看吧，我的私讀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