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鶇先生，你有受傷嗎？」
「我讓牠受傷。」狼人重重一跺，外骨骼裝甲服的怪力將多腳蟲的堅韌甲殼連同腹部攔腰踩成兩截。
「真的沒事吧？」
「沒，順利嗎？」
「超級順利，直到你掉下來為止。」
「他們跟雕像一樣關我鳥事。」
「你甚麼亂七八糟的出場方式！抓著一隻奇怪的蟲子掉下來就是碰碰兩槍，你能不能給我從樓梯走下來！不要每次都讓人擔心好嗎！我……我差點以為你出了什麼事快擔心死了！傻子！」
「乖乖蟲就衝過來咬我，妳該罵牠不是罵我吧。」
「呣──。」
「好啦好啦，我錯了，我錯好不？」
狼人將留有一絲氣息的多腳怪蟲甩到外露的鋼筋上，被釘死的半截蟲子終於在短暫的痙攣後垂下狂舞的無數附肢。
「哼，不管怎麼說，你沒事就好。」
「妳也是，表現得不錯，被這渾球襲擊以前，我都好好地看著呢。」
安撫完氣得跟倉鼠一樣的女孩片刻，無情的裝甲面具一抬，眼神驟變，彷彿打量獵物般掃視所有人，最後將目光停在中年女性的槍枝上。
「喔……不賴，愛國者的Ｔ１５５步槍，看起來妳沒有智慧型射彈能用了，不過瞄準鏡應該有彈道計算的功能，妳是訓鷹人？握著普通鐵塊真是浪費。」
李勝男默不作聲，狼人說得都是事實，他很清楚自己的底細－－接受過義眼改造手術的叛逃特種兵，這把步槍確實沒有智慧射彈能用，也沒有能射殺狼人的破甲爆彈。
張士傑儘管回過神，也不知道現在能做什麼，他跑得贏裝上一條彈鍊的機關槍麼？他只對眼前露出純潔笑容的女孩感到一絲害怕，更篤信她是自治警遣來的白色死神。
「頑皮的孩子，收起你的手榴彈，你叫什麼名字？」
「張……張士傑。」
「文鶇先生，不准把槍對準他們，誰也不行。」
「要做得那麼徹底嗎？」
「假如你在對面，對這局勢會有什麼想法？」
「死了算了。」
「講話不要那麼粗魯！」
「是是是，悉聽尊便，我的小姐。」
「真是的……看吧？我們沒有惡意。」格蕾拍了拍我的肩膀，胸有成竹似地對著聚落居民們微笑，裝甲步兵嘆了口氣，但對於聚落的居民而言，格蕾的要求確實讓衝突緩了許多。
如果說敝人在下我在場有甚麼用處？大概是能抹去所有否定這孩子的「異議」，格蕾完成了最難的溝通環節，讓對方信服並且放下武器，這絕不是我的功勞，他們討價還價時我還在扁乖乖蟲呢。
「本隊為蒐集資源與渡冬造訪，沒有喜歡見血的癖好，我保證格蕾是優秀的醫生，廢土一直缺乏醫療人員，你們沒有動粗是正確的。」
「太好了。」
「大姐頭是對的……。」
「好險沒有動手……好險。」
某種令人窒息的氛圍已經逐漸緩解，即將爆發衝突氣息也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東西開始分裂的氣氛。
我很清楚往後沒人會想在狼人眼皮下支持那位藏手榴彈在腰包裡的躁進小瘋子，他看著跟某些愛國者的青年軍很像，一樣不怕死，一樣北七，一樣喜歡對著自治警嚷嚷。
要憑藉我的三寸不爛之舌孤立張士傑只需要簡單幾句話，但這樣斷人生路未免太過殘忍，況且張士傑也沒做錯什麼，就是孬了點、惹錯人。
衝突能幫助格蕾成長，再者，她不喜歡我用諜報手段把別人的團結心弄得七零八落。
我緩緩走進他的身側，他僵硬發抖的身驅彷彿終於意識到了方才宛如對著山洞前的白兔一陣嘲弄大吼，卻惹惱了真正躲在山洞裡注視一切的某種東西。
「知道為什麼弱小的幼體能在危機四伏的廢土活下來嗎？」
張士傑連視線都不敢移動，低下頭，臉龐蒙上一股殺意。
他沒有回答，轉頭就走，彷彿要壓抑自己的憤怒，選擇避開無法獲勝的戰場，明智的決定，真是迅速的成長。
很好，看來我踩到了他的地雷。
「自治警的，那麼這件事就定了，你同伴救人，我們提供資源給你們，走吧，最近變天的速度快得可怕。」李勝男領隊指揮其他人準備離開，剛踏出前腳，空氣彷彿就不安分了起來。
喀喀喀喀喀──
地上的碎屑開始浮動，慢慢往後滾，我壓低格蕾的身子，護在她的面前，李勝男也幾乎是在瞬間大吼道，隨即蹲伏抓起斷裂的木板護在身前「全員趴下！側風來了！」。
「咦？文鶇先生，怎麼了？」
「核戰帶來的詭變氣候罷了。」
一陣狂風大作，轟地一聲將玻璃震碎，碎石、鐵片像從砲管裡炸出的霰彈破片轟得我的盔甲鐺鐺作響。
衣物在建築內形成小型龍捲般的氣旋，鋁材、碎片、風帶得走的小東西宛如飛速的破片般在撞擊硬物後順著氣流走向飛出建築。
暴風停下後，大部分的人一副驚魂未定的表情，有幾個巴著柱子不放的被李勝男跟張士傑扒了下來。
「沒事吧？」
「嗯，謝謝……噗哧。」格蕾替我拍了拍身子，笑著摘掉掛在我頭盔上的胸罩。
「自治警的，天氣要不穩定了，快走吧。」
「嗯，帶路吧。」
「咦？文鶇先生，剛剛那副屍首呢？」
「當然被風吹走了，離子風暴聚集的風切能把土狗也捲上天呢，自治警電台也說了吧，今年的不穩定氣候是歷年來數一數二強的，往後肯定會有更多類似的突發狀況。」
我冷笑了幾聲，替整個隊伍殿後，隨他們邁開腳步。
回眸被風帶走的一切，這就是死在荒野的好處了。
在掉進水溝以前，他能旅行的路還長得很呢。
＊
格蕾一到聚落，就要求他們整理出一間乾淨的房間，封上帆布，等到傷患全抬進去後，除了一個年輕時是醫院護士，被挑來幫忙的老嫗，負責管事的李勝男外，誰敢隨便靠近都會挨一頓罵被轟出來。
連我也不例外。
文鶇先生你那身沾滿灰塵的外骨骼跟盔甲最好不要靠過來喔，髒成這樣去刷一刷！這裡我負責就好了，不用擔心我，快去快去！
大概就像這樣子。
堂堂一個裝甲步兵從手術室被灰溜溜地轟出來，在格蕾做完傷患的手術前我也沒辦法會見這個聚落的大家長，閒著也閒著，就這麼被李勝男帶著去鏽幫聚落的露天抽水處清理我的盔甲。
鏽幫的居住區是普通的街道──居住棟連在一塊兒，有鐵窗，有太冷就會爆掉的磁磚，滿滿的壁癌，違建鐵皮屋，醜得要命的水塔、廢棄的鴿籠，還有傾頹的電線桿，停了幾隻突變的核後鳥類，完美。
至於工廠，除了少數製造武器的工具機以外，幾乎跟步校訓練時經常看到的鋼棚一樣荒涼，我能看到他們躲躲藏藏，眼睛都不用晃就知道他們在想辦法藏僅存的工具機、原料，免得狼人中隊來第二波「徵收」具有戰爭潛力的戰前資產。
「告訴他們不用藏了。」
「我在諸羅就聽到了不少小道消息，我不會對你們的生活方式說什麼，鏽幫提供武器給幫派使用是你們自己選的，我今天來的目的不是清算、掠奪，是交易。」
我接好水管，壓動抽水泵打了桶水，脫下外骨骼裝甲服，拿起鞋刷把分離的外掛複合裝甲、防彈布料、人造肌肉層各刷一遍，儘管製造工藝已經盡量模組化，但要一個人維護整套裝甲依然讓人頭疼。
但比起讓它哪天鬧脾氣罷工，適時的維護總會救自己一命。
「這種生活不是我們願意的。」
「我們原本會將武器跟維修零件交付給民防團使用，但……鄭大濟買通了民防團的某些叛徒，將貨物轉手用來武裝幫派，順便把我們栽贓成販賣武裝給暴徒的非法集團。」
「從此我們的生意一落千丈，多虧那他媽該死的人渣在城市大肆宣傳，搞得我們不依靠市議會的輔助就沒辦法撐過有災難的季節！沒有半個諸羅人想跟我們交易，沒有半個！」
「幾乎所有火器都被鄭大濟收繳作為武裝黑道的資產，你應該也見識過他們的火力有多強大，我們自己留下來的反而沒剩幾把。」
「不是自找的？你真該把那個躁進的小子關在鏽幫當農夫，他比妳這個前愛國者更像愛國者呢。」
「某種意義上，我感謝你殺了鄭大濟，順帶教訓了士傑。」她語氣一沉，身為曾經的訓鷹人，她對狼人並不害怕「但不要太苛責那孩子，他失去了所有親人，他的父母、哥哥，全因為尋找資源而死在獸群襲擊下。」
「他憎恨奪走資源的自治警，也恨奪走至親的獸群，更恨無力反抗的自己。」
「是嗎？是啊……」我冷冷一笑「不恨才奇怪吧。」
「他想找到他哥哥兩年前最後一次出勤的遺物，不管是什麼都好，他都想帶去給他的大嫂看看，他聽他大嫂說，失聯的地點大概在那附近。」
「怎麼那麼晚才出來搜索？說不定早就被撿到諸羅去變賣了，就算是一支土炮的破槍也能賣到不錯的價位。」
「那是獸群的繁殖區，我們這點武力過去只是自殺，而且人力一直都很吃緊，獸群幾個月前不知為什麼突然遷徙，我們才勉強在最近組建了幾批次的偵查隊，我們找到了很多東西，但還沒找到他的遺物。」
「妳想找的東西長怎麼樣？我們回諸羅時能順便去當鋪問。」
「相機，那是有錄影功能的相機，戰前貨，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副相機的價值，大概位置在那片獸群居住過的商業區，不論相機壞了還是怎樣，如果你們有找到，我替那個傻小子出錢。」
「相機？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真是……。」
我忍不住按著懷裡擦到一半的頭盔傻笑，有緣，太有緣了，雖然說附近沒多少個聚落，但是沒幾天找到失主？我都懷疑有類似隧道裡的超自然力量作祟了。
「你笑什──」李勝男看到我轉身從卸下的腰包中拿出的盒狀物差點合不上嘴，她驚訝地看著我手中的相機「這……這……我能看看嗎？」
「當然。」
影片中一男一女被土狗追趕被迫做出抉擇予犧牲的哭嚎彷彿讓氣溫降了幾度，李勝男那副讓步槍精準奪命的雙肩也止不住顫抖，她咬著下唇閉起眼睛，過了良久才睜開眼。
她深吸了幾口氣平復心情，從菸盒抽出煙叼著，掏出子彈型打火機，拇指撥開彈殼露出火芯，罩著嘴上的煙擦擦兩聲，沒等我同意就點起火來。
「抱歉……能讓我，抽一根嗎？」
「站逆風，我不喜歡煙味。」
「身為軍人竟然不喜歡菸？真是異類。」
「菸、酒、毒、賭、女人，來路不明的碰了只會讓自己被抓到把柄，愛國者怎樣我不知道，自治警肅反的套路我看多了。」
「是嗎？我們果然都是一家人呢──曾經。」李勝男諷刺般愉快地抽笑幾聲，口中吐出嗆鼻的二手菸，手握著相機，抽菸彷彿是慶祝的理由，將不幸中的喜訊捎給在天邊等待的某人。
「指劣習上嗎？這樣是地球村了吧。」
她沒有回應，僅僅搖頭，深吸一口表示感慨，她享受完呼吸的快樂後掐斷菸屁股，將之扔下踩熄。
「不過既然相機是你撿到的，我也必須拿東西跟你換，對吧？」
「上道，不過我得問問格蕾的意見。」我料想她大概會免費還回去，不然就意思意思收點吃的。
「原來還真是妻管嚴啊？狼人的新婚旅行都這麼要命？」
「誰新婚旅行了，我們是團隊，僅此。」
「你很珍惜她，我本來想拿這跟你換的，不過就看格蕾的意見嘍──這是訓鷹人的軍用無人偵察機：ＲＱ１１０小鷹的控制模塊，高港肯定還沒辦法仿製那麼小的晶片吧？」
「這玩意要是上繳中央，下個北伐戰爭中替雷射導引炸彈標定百年紅瓦塔樓的無人機會是逆向這玩意做出來的贗品，這樣妳也無所謂？」
「我知道，那些高官不是我的同胞。」她罕見露出極端厭惡的情緒「如果你們走狗運打贏了，請記得吊死那些垃圾東西。」
「我對妳的故事越來越好奇了。」
比起自治警這種玩陰的寒蟬政治，愛國者在學童中學後開始進行公民價值評分，舉例而言，朝會不整齊會被全班扣分，舉報閱讀禁書者可以加分，中學畢業時一旦公民價值不夠，是會被下放到懲戒營勞教的。
這就是為何自治警疾書批評愛國者的「系統教育」，將之批評披著民主皮的竊國組織，因為後者竟然明著幹還幹得比自治警好……怎麼著？羨慕嘛。
這群自徐本土民族的傢伙能教出一群願意衝到機關槍前送死的小瘋子，例如那些高港面臨十一月起義的暴動時混進來的愛國青年團，那群孤兒早逝的父母多半是被我們北伐的列車炮炸死的臨時動員兵。
我們被驅策像條瘋狗一樣在鬥獸場裡殘殺彼此，至今我仍能鮮明回憶起某個女孩被機關槍撕裂的軀體，她的恨意至死依然沒有式微。
於是我很好奇，究竟是多大的血海深仇，讓李勝男放棄報復自治警的念頭？特別是像她這樣的特種兵，為了國家出生，為了國家被摘去眼球，鬥爭、戰爭、復仇、死去，沒有任何妥協餘地，像是被精密校準的齒輪，不合格的殘次品會被挑出抹去。
「跟你們一樣，我們都一樣。」
「看不慣，做不了任何屁事，無法反擊。」
「無處可逃，無路可走。」
「最後我發現我的有族譜有遠親在這個地方，我就逃來這裡養老了。」她用指尖感受相機的稜角觸感，看了最後一眼影像後交到我的手上。
「看來不論是我們，你們，還是某個該死的共匪都一個樣，都是血緣相近的怪物。」
「自治警……這是我給你的勸告，除非你有瞬間夷平北盆以及衡山指揮所的能力，否則……不要妄想近期能輕易挑戰愛國者，他們遲早會因為自己碰了不該碰的科技遺物自毀前程。」
「我們有全島最密集的防空雷達，除非是下落段的洲際飛彈，只要在大氣層內的核導彈我們都能攔下。」
「那玩意隨便一個人就能攜帶！要是有個青年團的孩子趁著類似十一月起義的動亂滲透高港──」
她抓著我的肩甲，像是恨不得說服我。
「聽我的勸，自治警，要是你們要展開第三次北伐，至少你這小夥子罩子得放亮點！上級說那是抵禦自治警與紅潮的王牌，那玩意會毀了整座島。」
「微型核彈？不可能，桃仔園計畫早在兩百多年前就被賣國賊賣給美國，北部沒有重水反應爐，妳見識過？」
「我不清楚那是什麼，但見識過它真面目的人都死了，而他們在這孩子的槍口前都說過同樣的話。」她瞥了眼Ｔ１５５步槍，欲言又止，我怕她的死旗立得太穩，下意識地檢查是否有不明的反光躲藏在廢建築中。
「這種話可別多講，不過──。」
在我想追問時，掛在電線杆上的廣播器響起。
──聚落廣播，聚落廣播，李勝男小姐，李勝男小姐，請至保忠三街醫務室，請至保忠三街醫務室，手術結束了，手術結束了。
「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回去看看。」
「嗯，回去吧。」
我穿回整套裝甲服，跟著她的腳步回到醫務室。
這次狼人穿著乾乾淨淨的裝甲服，應該是不會被趕出來了。
目前可知的情報：
訓鷹人：愛國者特種單位
訓練條件：精準射手 具備兩年作戰經驗、特別功勳者
武器裝備：Ｔ１５５智能射彈步槍
簡述：訓鷹人為愛國者以戰前遺產，福爾摩沙大學醫院遺留之醫療科技創造的特種步兵單位，同時也是愛國者剷除狼人中隊的最後防線之一，訓鷹人受訓者將摘除左眼，安裝上戰前僅存不多的電子義眼，該義眼具有與Ｔ１５０編號後之智能步槍連線的作戰系統，除了能發射智能導引射彈外，同時可以與美造ＲＱ１１０〈小鷹〉偵察機共享戰場視野，並得以替雷射導引砲彈、炸彈等重型武器標定單位。
訓鷹人退役後，愛國者將回收電子義眼與作戰數據，將僅存不多的戰前遺產用於培育新生訓鷹人。
桃仔園計畫：
百年以前，莫約二十世紀中葉偏末時，戰前舊政府意圖發展的核武計畫，受叛變於美利堅之院士告發後，福爾摩沙唯一一座重水反應爐遭美利堅方以水泥封爐處理，長遠以來以核子武器制衡紅潮前政府之秘密計畫宣告破碎。
＊
作者的話：嗨嗨，我又回來了
各位新年快樂
創作內容
☢==☣末日系列☣==☢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