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大家小的時候讀寓言嗎?從小我就是個喜歡聽故事的人，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奴隸的故事:
從前從前，有個奴隸與主人關係非常要好，主人臨終前告訴奴隸，你自由了，於是奴隸一輩子奉行主人的話，過著他「自由」的人生。
再稍微長大一點之後，開始要在國文考卷掰這篇文章想說什麼，看電影要交五百字心得，碰到看不懂的電影就上網看影評，想弄懂這部電影要「說」什麼。
到這裡也許各位會感到困惑，這人底想說什麼呢?我想打一個比方。各位小時候學過譬喻吧?譬喻就好像是寓言故事，藉由一個A來說明一個與A相似的B，可是同時，譬喻是一種文字上的修辭，寓言是以一個故事傳達某些寓意。也就是說，譬喻並不是寓言故事。
我想強調的，其實正是這份「不是」。
會想寫這篇文章，源自於在看《進擊的巨人》的相關討論時，經常見到的，關於「政治歸政治，作品歸作品」等爭論。
(文可能有點長，可以配著第四季的片頭一面啦哩哩哩啦一面讀哦)
我將這些爭論大致分成三種說法，第一種是認為巨人的劇情完全就是在講政治的，第二種則作為第一種的對立面，認為我就想來看個動畫不要跟我扯政治，第三種則是更加激進的，認為又是蓋牆又是洗腦，完全就在講某國，通常還可能會提到巨人在某國被禁這一點，並且強調任何作品都跟政治有關。
《進擊的巨人》作者諫山創生活在現實世界中的日本，接觸到這個現實中形形色色的事物，最後創作出這部作品，從這種角度看來，難道任何的虛構作品可以與現實無關?我當然不這樣想，這種說法比較偏向第三種說法的源頭，也就是傾向於認為政治一定多少會影響到所有人，所以有作者的作品不可避免都要與政治有關。
至於我的看法，比較偏向於第一種，也就是認為巨人的劇情到動畫第三季以後，非常著重在政治上，不過既然寫了這篇文，我當然不只如此想。我認為，認定巨人在演政治觀點是極自然的，也就是說，以偏向作品鼓勵的方式去接觸作品。
什麼是作品鼓勵的接觸方式呢?我前面提到了寓言和比喻，比喻是以A去比擬B，並且A不直接是B，然而寓言還有一處關鍵與比喻的不同，便是A比擬的可以是BCDE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簡而言之，寓言鼓勵我們去思考，至於這個思考出什麼是自由的。我可以認為艾爾迪亞人的處境像日耳曼人、猶太人或者任何一種人，但艾爾迪亞人就是艾爾迪亞人，就好像格子襯衫就是格子襯衫，既不是棋盤，也不是稿紙，更不是綠豆糕。(不知道現在課本還有沒有選讀《雅量》XD)
這是我認為虛構的作品與現實的關係。寓言，或說所謂虛構作品的性質鼓勵我們思考，然而說虛構的作品中的A正是現實中的B，其實跟思考是反過來的，以前述巨人而言說艾爾迪亞人就是高加索人，瑪雷人就是OO人，乃至為了想搞懂巨人在說什麼而讀到這些，並接受它們正「是什麼」，本身是以一種怠惰的方式為理解畫下句點。
所以我想提的是，回應第二種說法，虛構作品當中當然跟現實有關係，但也同時，從前述強調的角度，我認為作為一個觀眾，當然有權對作品說出「這不是政治」，只要他並沒有在看的過程裡思考到政治，並且沒有認同第三種說法的前提。
三種說法大致上都回應完了，只不過，我沒想讓討論就此停下來，然後說「所以作品就是作品，政治就是政治」並劃下句點。事實上，這句話所帶出的爭議正是由於其曖昧的關係所致，這邊我想再提起一個作品，就近年來時有爭議的，政治正確與作品間的關係去討論。
大家知道美杜莎的故事嗎?也許大家比較常接觸到的是電影動漫遊戲中的改寫吧?
美杜莎緣於希臘神話，由於神話是口傳，經常會有不止一種版本，但大部分的美杜莎的頭髮都是可怖的蛇，凡凝視她的會被石化。本來的美杜莎是相當美麗的，但其中一種版本說她本是戰神雅典娜的祭司，卻因為過於美麗而在神殿中遭到海神波賽頓強暴，無法忍受神殿遭受玷污的雅典娜將她變成頭髮是蛇的妖怪，並逐出神殿，在英雄柏爾修斯的冒險中，是被討伐的對象，頭顱被砍下之後，伯爾修斯只要遇險，便會取出她的頭將人石化。
關於這則神話，曾讀過榮格派的心理占星師分析，認為美杜莎直接象徵著一種與強暴有關的經驗，以及石化象徵恐懼帶來心理的僵直狀態，伯爾修斯在討伐美杜莎的途中因為無法直視敵人，不靠蠻力，而是以盾牌的反射看見美杜莎並把她砍死，顯示的是面對這些恐懼需要的是反思的品質，以及戰勝恐懼之後可以將成果(頭顱)成為自己的力量等等，不過榮格派心理學對神話的分析在我看來雖然值得參看，但若將之加入討論只怕我力有未逮，且讓我回到一個普通的讀者而非心理學的眼光。
我想提起的，其實是這尊美杜莎雕像:《美杜莎與珀爾修斯的頭》。
這不是全圖，各位可以參看以下連結，因為這些雕像有部分生殖器的裸露，礙於本站分級就不附上全圖。美杜莎的逆襲：美國紀念#MeToo運動雕像搬新家
不看圖也無妨，這尊雕像雕的是美杜莎提著伯爾修斯的頭，雕像所在的位置，是在犯下多起權勢性侵案的，前好萊塢王牌製片人韋恩斯坦被定罪的法院前。這是一尊乘著MeToo運動風潮所製作的雕像，自20世紀女性運動開始以後，美杜莎的神話便飽受批評，因為強暴的受害者卻必需被懲罰，這尊雕像對應著的，是文藝復興藝術家切利尼的作品《珀爾修斯與美杜莎的頭》。
最初我看見這尊雕像時，有一種受到阻礙的感受。對於政治正確表態的作品，我始終都會有著這樣的感受。爬梳至此，我想補充的是，我認為作品也許可以看成兩種光譜，一種是前面所說的寓言式的，一種是接近直接的表態。我並無意否定政治表態所想表態的事物，而是想主張這種表態本身是一種限縮，因為這使得A只能是B了，作品思考的可能性被關上了很多扇的門，也許不是毫無空間，但是毫無疑問被大大限制了。
(飽受罵名的遊戲《最後生還者2》，其中有批評稱其過度注重政治正確而忽略與一代的連結)
我這裡說的也僅僅是光譜，也就是說，不論如何作品依然不是一篇社論或者報導，僅僅是表態成分的多寡。所以我認為，在評斷作品的時候，也許應該更加去意會的是，該作品偏向的是某種表態，或者讀者自行意會解讀。當然，我不諱言，我喜歡寓言式，也就是讀者可以有很多空間的，以巨人來說，相比於上面那尊《美杜莎與珀爾修斯的頭》，我想它是比較偏向寓言那一邊的。
做個總結吧。依照推論，我認為表態式的作品是遠離作品本有的寓言性質，但我想這種爭執的存在，也說明了表態與寓言二者在作品上不可和解這件事。接觸一個作品，像是捉摸一個無法捉摸的事物，對未知感到焦慮，進而試圖去掌握，也總是人之常情，所以我當然認為想去形塑或知道一個作品在「是在說什麼」是很正常的事情，僅僅是想指出，那並不「是」什麼。
寫這篇文章想去描述這些也是，想以某種不是什麼的去捉摸些什麼。文字畢竟本身就有不直接是的特質了，所以若是有什麼沒有寫好的，還請多賜教。不過倘若是比喻請別過度糾結，文字經常有許多的漏洞，迷因梗圖經常利用這種漏洞所產生的荒謬，這種時只要笑一笑就好。
後記
這篇大概花了兩三個小時寫成吧，不過實際上醞釀的時間相當的長，除了巨人其實還有一個重要的起因是我的一位朋友，他是一個寫詩的人，對文字總會必我抱著更多的執著，對比喻特別容易糾結，上次我跟他聊到了比喻的性質，才產生了這些發想。
除此之外，我想阿多諾的《美學理論》的某些看待藝術作品的方式，的確深切的影響著本篇的寫作，只不過我大致上還是揉合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和自己關注的面向(對這些感興趣的朋友可以找來讀，該書的討論與思考向度更多)。這篇算是小試身手吧，太久沒寫文想檢視一下現在的水平。我一直拖稿的，討論同是阿多諾的文化工業的文章，一直到現在依然都沒有產出，只能說越是看重就越難以下筆吧，不過那也多少影響著這篇文章。
(看到大阪環球的這個，就感受到文化工業摧毀一切的力量，無論怎麼嚴肅的事物都會變成笑料)
最近已經不想再說下篇哪時會發了，反正醞釀夠了時間到了我就會坐在電腦前開始寫了，我以前覺得自己喜歡寫文，但近幾年其實真的很少寫，只是在寫這篇的時候就意識到了，我喜歡的其實是自我表達，這件事給我帶來的興奮感時常讓我睡不著覺，那就是從前我認為的，靈感源源不絕到睡不著覺的感受吧，因為寫完這篇的初稿躺上床以後，大概過兩個小時都還在想這篇要怎麼修。
這篇文就到這裡就好，也很感謝在很多方面給我啟發的一位潘老師。
可參考資料
阿多諾《美學理論》
海德格〈藝術作品的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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