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意外”溺水後，斯特林本家的專屬藥劑師克拉克以方便治療為由，將他帶回自己的小屋。
幾天下來，克拉克沒有再向他詢問那天發生的事。
並非聽信了他的說辭，而是知道就算問出來事實也於事無補，甚至可能讓情況更為惡化。
其證據，就是當日把他抱回來，替他洗澡暖身子時，老人說的是：「你剛剛做得很對。」
語氣中的無力與歎息，他都清楚的感受到。
此反應，讓他更清楚的明白到，若然當日他如實相告，或者選擇什麼都不說，或許他現在根本無法坐在這裡。
「好了，把這個藥喝完，好好休息吧。」又一次檢查過後，克拉克向他遞來一個裝著藥湯的碗。
默默接過藥碗，他緩緩的喝了下去。
「身體還會冷嗎？」克拉克的聲音再度傳來。
沒有馬上回應，他把藥喝完，才搖了搖頭。
隨即，他聽到了身邊傳來歎氣聲，然而對方沒有再度提問。
把他的碗收走後，克拉克讓他躺下，再替他蓋好被子，小聲道：「好好休息吧。」
他聽話的閉上眼睛，然後，在不多久聽到關門聲後重新張開了眼睛，轉頭看向窗外的天空。
又一次的，克拉克“聽信”了他的謊言……
他的身體，他自己很清楚。身為藥師的克拉克，肯定也很清楚才是。
這段時間，他幾乎都沒有進食，就連睡眠也幾乎沒有。
每當他閉上眼睛，他就會在一陣失重的感覺下跌入水中，接著在一雙雙翠綠色的眼睛注視下被拖入黑幽幽的水底，然後顫抖著驚醒。而他的身體，也始終冰冷著。
從稀飯帶有溫性驅寒的配料，以及藥湯裡面安神助眠的藥草，他知道，克拉克花了許多心思替他治療。
所以，問題並不是出現在克拉克身上，而在他……
天上，雲彩緩慢的移動。曾經那麼遙遠的距離，原來也並非遙不可及。
偶爾，一群飛鳥振翅越過。曾經讓他驚恐的體驗，如今想來，居然讓他覺得懷念。
慢慢的，窗外染成了橙紅色，克拉克再次推門而入。
餘光看到老者搖了搖頭，隱隱似乎還有一絲歎息，他的視線始終落在窗外。
門又一次輕輕的被關上，留下一陣新鮮的藥草香。
未幾，門外傳來研磨的聲音，以及器材碰撞的聲音，木材燃燒時特殊的噼啪聲也緊接著從房外傳來。
在克拉克把稀飯和藥湯托進來放一旁後，他默然的讓對方再一次為他檢查身子。
可是當稀飯放在他面前時，他，猶豫了。
別再為他費神了……他很想這樣跟對方說。
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他的想法，克拉克抬手摸了摸他的頭。
這樣的動作，讓他怎麼也無法把話說出口。見得對方捧起飯碗，用勺子把稀飯用到他的嘴邊，他選擇了把稀飯連同話語一起吞了下去。
吃了幾口，他就吃不下去了。搖搖頭，克拉克也就不再勉強，他也不待對方指示，把藥湯喝了下去。
重新躺下，克拉克為他捂了下被子，又摸了摸他的頭，跟他道了聲晚安後離開了房間。
再次看向窗外，夜幕已經降臨。
看著一點一點的星光緩緩點綴夜空，阿爾維斯這才發現，今晚好像是自那天後第一次看到星空。
天上閃爍著的星星，讓他不禁回想起當日被無數光點包圍的景象。
接著，他鬼使神差的翻開被子，離開躺了幾天的床鋪。
落地的一瞬，一陣虛弱感襲來，讓他「碰」的一聲掉落地上。
他也沒在意，雙手雙腳並用的爬了起來，搖晃著離開了克拉克的小木屋。
沿著小路，他一跌一碰的，來到了當日他掉落的水池附近。
遠遠看到倒映著光芒的池水，他便覺得呼吸困難，全身不住的顫抖。趕忙扶著旁邊的樹，讓自己不至於跌倒。他知道，若然在這裡跌倒了，他恐怕無法再繼續走下去。
靠在樹上，努力不去看那水池。然而，視野漸漸的變得模糊，充斥在耳邊的吵雜聲也越來越大。
就在他快要昏倒的時候，視野裡似乎閃過什麼。
先於思考，他的身體立馬跟隨著移動。下一刻，眼前一黑。
花了好些時間，他才意識到是自己又跌倒在地上了。
撐起身子，想要確認剛剛眼前掠過的東西。
可能是因為分神了的緣故，他的狀態稍微緩了過來，視線恢復了不少。
這一抬頭，發現熟悉了小路。於是，憑藉著記憶，他一步一步的，順著當天的路前進。
他其實一直都不確定那天的經歷到底是真實發生的，還是只是單純的想象。
從未真實踏進的區域，他卻清晰的知道該怎麼走，就連一些一般不會注意到的細節都在他眼前一一出現。
旁邊樹上有一窩鳥巢，前邊左側地面會有樹根突起，那邊有一個小坑……
這些，全都是當晚那些光點告訴他，讓他注意的。
既然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那麼，說不定在那前方，它們都在等著！
心底的期盼，讓他的步伐加快。
然而，在那前方，並沒有他期待的畫面。
在他的眼前，是一個小空地。
所有的一切，都如同他記憶一般，除了沒有帶給他溫暖的光點，還有……在此其中，那一株已經枯萎了的灌木。
他很想告訴自己，不是真的，說不定是他曾經來過這裡但忘記了。
那佈滿光點的森林也都不是真的，而是他落水後，失去意識時的夢境。
這灌木不是他當初培植的那棵，只是剛好長得很像而已。
真的，就是湊巧而已。
不是的，不是真的。
所以，眼前的灌木，絕對，不是因為救他而消逝的……
跪倒在那灌木前，抬手撫上乾枯的葉子。
枯黃的葉片在他的碰觸下粉碎，徐徐落地。
酸澀化成眼淚，眼淚終於落下。
過往的經歷在他的腦海快速飄過，最終定格在被水淹沒前，那兩雙冰冷的翠綠色眼眸。
從來沒有如此深刻的體會，自己不該存在於世上。
「為、什麼……」
無助的聲音，不自覺的吐出，再被夜風吹散。
可他就連自己要問的問題、對象，都搞不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那天的經歷確實是事實，而眼前的灌木為了救他失去了生命。
「對不起……」
是他的錯。
是因為他自己什麼都不管，就跟了上去。
明明他心底也明白，那笑容，是假的。
「為什麼……為了我……」
他的過錯，不該由別人承擔。
更何況，他知道這樣的“意外”不會只此一次。
他不可能每次如此幸運，所以……
「我到底……」為什麼還活著？
然而，這問題，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問出口。
至少不能在這裡，向眼前的對象發問。
小心的用雙手捧起地上乾癟的花朵。
回想起當日那小小的粉色光點圍繞在他身邊，在他還不明白其意思時的失落，在他記起它是自己親手培植時的雀躍。
想到了在舌尖蔓延的甜味，亦想起了很久以前，他選擇這一株灌木為第一次培植對象是的情景。
當日，他溜到了克拉克的木屋。整個家裡，就只有這位老人會願意和他說話，他也喜歡看著老人照顧花草。
偶爾老人不需要弄那些不同顏色的藥水時，會和他說說不同花草的事。
而那天，老人選擇的主題是身邊好看又有用的花朵。
老人告訴他，不是只有記錄在典籍的植物才是有用的。
像是接骨木不單可以預防感冒，對一些心臟疾病也有正面的效果；金雀花可以治療跌打損傷，還可以補氣止咳；波斯菊則可以清熱解毒等等。
老人說了很多很多，其中很多他其實都沒有聽明白，但是他都記住了。
說到最後，老人翻出來一個小盒子，裡面裝著很多小小的東西。
跟他說，那是種子，只要每天澆水，讓它照太陽，就可以長出來剛剛聽到的那些花朵，還讓他選一個。
他還記得，在老人逐一向他說明每一格的種子後，他毫不猶豫的就選擇了這灌木的種子。
原因是，他沒有聽到老人介紹這個植物，所以他想知道，那是怎麼樣的。
後來，他在老人的指導下，選擇了花盆，倒入泥土，放入種子，鋪上另一層泥土，再按照指示澆水曬陽光。
從小嫩芽，到小嫩枝，植物一天一天的長大。在它的陪伴下，他每天都覺得很愉快。
直到老人跟他說，花盆已經不再合適，必須要栽種到適合的地方，他才將它交給了對方，並約定好會去探望它。
就是沒想到這再次見面，居然會是這樣的情況……
淚水落在掌心的花朵上，他抬頭看著已經徹底枯萎的灌木：「是我來遲了……」
如果他早點到來，如果他沒有跟上那虛假的笑容，如果他沒有任由自己下沉……
無數的如果，在他腦海飄過。
可是，他很清楚，事到如今，思考這些並無意義。
待他回到克拉克的小木屋時，遠方的天空已經泛起光亮，而老人就站在小屋前。
他緩緩走近對方，老人沒有提問，僅是蹲下來，抬手抹去他的淚痕。
冰涼的雙手，疲倦的神色，告訴他老人一直站在這裡等他。
「老師……」他小心翼翼的開口：「可以，請你，教我……製作，藥劑嗎？」
同樣的“意外”會再度發生，而他不能奢望下一次還會有人救他。
或者說，他不希望需要別人來救他，不希望再看到有人為了他而犧牲。
他或許無法掌握自己的性命，可是，他會努力讓自己多活一陣子，為了那追隨他的身影、奮不顧身的把他送回來的存在。
若然真的沒有辦法，那至少，他希望他留下來的藥劑，可以讓救助他的人活下去。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