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簡直就是世界末日。
原本長在法希大道上、每戶人家前和大小道路旁的植物全變成起碼有一層樓高甚至直達雲霄的龐然大物,連潛藏在石板路底下的小草都因為魔法而成長到足以破壞建築物的程度。
我吃力地折起腰以腳掌夾住絞繩的繩結用力一拉才擺脫脖頸的束縛,然而那些不夠銳利的磚瓦卻絲毫對付不了手腕上的粗繩。經過一番狼狽的嘗試後,我只好喘著氣扭動發酸的肩膀起身,帶著恐懼跌跌撞撞穿越破碎的法希城。
乾癟死屍就像森林的一部分般散落在各個角落,有的掛在樹上、有的被破裂的磚瓦斬斷、有的吞沒在暴長的樹幹中,但絕大部分的屍體都凌亂躺在以樹根、不知為何還保持平常高度的花草和建築廢墟構成的地上。它們佈滿皺紋的萎縮臉龐都露出同一副驚恐萬分的扭曲表情,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終於減重成功的湯吉亞、守城的門衛、選拔場上的裁判、省級中心的女軍醫甚至木製商品店的老闆……那些只能在藝術家的作品中目睹的淒慘死狀嚇得我一度被泛淚的眼遮蔽了視線。
好不容易搞清楚自己被成長的樹木撞飛到哪裡,我壓下認出更多人的畏懼邁開腳步,努力在昏倒或發瘋之前勉強透過樹頂的光線判斷方位,在腳鐐限制下盡力趕往原本絞刑台的方向。
但理清驟亂的思緒後,一路上見到的景象讓我越來越擔心瑞娜的安危。這股魔法很有可能是我自身發動的,畢竟在那巨響轟出來之前她就已經失去了意識。
不能放棄希望,她一定還活著,如果這是戰神或是女神的幫助……我克制住嘔吐的衝動將視線從一具小孩子驚駭的屍體上挪開,一邊爬過其中一座省級中心的高大石柱。不,這不是神的作為,是我自己幹出來的……我……可惡,現在沒有時間去思索後果,我必須找到她!
當去路被四分五裂的戰神雕像擋住時,我終於忍不住高聲喊道:「瑞娜!妳在哪裡!」
「丘納?」她的聲音貫穿我心急如焚的靈魂,我憋住盈眶的熱淚朝聲音的源頭拐步跑去卻不小心被鎖鏈扯到摔了個大跤。她聽見我的哀號後再次喊道:「你沒事嗎?你在哪裡?」
我努力翻過身用力跳起,仰望被戰神的頭和兩顆巨木堵住的路,「等我一下……我要找地方鑽過去,可惡。」
只可惜障礙物間的縫隙不是塞滿碎裂的大理石就是更多殘缺不全的屍體。我焦躁地繞過原本絞刑台的位置抵達一顆被樹根從地底掀起的巨石,瑞娜既驚喜又害怕的聲音正在大石頭後方。「發生什麼事情了?為什麼我們還活著?」
「妳……等一下,我要爬過去……」靠著幾根逐漸向上的樹根,我像條蟲一樣扭著腰死命往上攀,努力藉由被限制住的四肢和發疼的牙齒對抗蜿蜒粗糙的枝幹;經過一段狼狽的掙扎後總算爬到大石頭頂端。
往下一看,傷口完全復原卻依然被綁著的瑞娜正跪坐在這片由石頭、雕像和巨木包圍的小空地上,努力在全毀的絞刑台邊擺脫同樣掛在脖子上的絞繩。我忍著一躍而下的衝動小心翼翼地在石頭上保持平衡尋找落腳點,最後縱身一跳落在一片及膝的草地上。
但攀爬用盡了我頹弱肌肉的力量,除了躺在地上喘氣以外根本什麼也辦不到。「可惡,我站不起來……」
「轉過身,我來幫你。」她粗糙的纖瘦手指在繩索上摸索,悶哼著辨認糾纏在一塊的結實繩結。我注意到這次我們的接觸並沒有引起治癒魔法的黃光。「再等我一下,就快了……」
當繩索的張力鬆開後我立刻抽出手翻過身,俐落解開勒得她雙手發紫的粗繩並拿掉染上血的絞繩。接著,我們喘著氣望向彼此的眼睛,用力將對方抱進懷中。
引起全身顫抖的強烈愛意令我們的呼吸掀起斷斷續續的刺痛,心跳偎著彼此的胸口齊步跳動,挾著喜悅的淚水在彼此的臉頰上交融,帶著暖意的體溫透過接觸的肌膚傳到因殘酷折磨而破碎的靈魂當中;在我們打顫的身體之間繚繞的,是無以名狀的激烈溫柔。此刻,我們什麼也不在乎,無論是好幾天以來的痛苦、幾乎死去的恐怖、被魔法摧毀的城市和喪命的數千人;此時,我們只在乎彼此,只在乎曾迴盪在絕望牢獄中袒露的心意成真的瞬間。
熟悉的泥土清香薰起終於憋不住的淚水,我啞著嗓在她耳邊呢喃道:「妳沒事……妳還活著……我的祈禱終於靈驗了……瑞娜……」
她也以相同的嗓音低聲道:「我的祈禱也是……丘納……你還活著……」
言語無法表達我們的感激,因此我們只靜靜地抱著對方,感受這份幾乎從手中消逝的情感,直到淚水流盡為止。分開後,我們在草地上坐了一段時間。透過林葉間隙照下的陽光灑在瑞娜的滿是淚痕的臉上,襯著她清澈而深邃的漆黑雙眼散發出如夢似幻的美麗。我吸了吸鼻子,擦去她的眼淚後緊緊握住她那雙溫暖的手。
然而罪惡感總算突破愛情的層層防線刺進尚未平息的激動內心。我嘆了口氣說出關於法希的現況與治癒魔法的推論,「我很可能殺了幾千人,也有可能是魔法在意識被逼到絕境的情況下失控,無論哪種情況──」接下來的話被湧到嘴邊的反胃打斷,我扶著巨石乾嘔出胃酸,在嗆鼻的酸液中猛咳不止。
「可是,就算是這樣,那也不是你能控制的呀。」瑞娜輕拍我的背微顫說道:「我們正被吊死,沒有人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雖然……」
「雖然我因為這樣變成了貨真價實的惡魔了。不,唯一能保證的就是那不是妳做的,我絕對不能讓妳再次被那些混蛋傷害的!」
「那我們該怎麼辦?這麼多人死了,而且都是無辜的人,連小孩也……天呀,我們要怎麼辦?」
看著她顫抖的合十雙手,我扶起她的臉龐說:「逃吧,雅翠伊曾說過杜可可娜的後代住在西方,要是我們能順利抵達那裡的話肯定能知道一些關於這個魔法的情報。而且,法希的事情遲早會傳出去,都有那麼多從其他地方趕來看行刑的人了,一定有很多人知道我們的事情;我們得趁時間還來得及之前趕快逃離這裡。」
「那這個呢?」她舉了舉尚未解開的腳鐐說:「到處都是屍體,我們沒有時間找到帶著鑰匙的那位士兵,要是被人看到了肯定會認為我們是逃犯的。再說這樣我們也逃不遠……」
「最起碼我們不能留在這裡等死。我們必須逃走,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想再和妳分開了。記得嗎?我們約好要一起死去的。」
她抬起搖曳的害怕目光看著我,片刻後,那雙飄忽的眼終於冷靜了下來。「我知道了,我們走吧。雖然不知道要逃多久才能遠離這一切,但我也絕對不會離開你的。」
一直忍著殺人的罪惡感的我微微一笑,接著和瑞娜一起爬過那顆大石,跨過遍地的屍體往西方盡可能地快速走去。但才越過軍營門口沒多久,我們就看見了一個奇蹟似的畫面。
瑪姿毫髮無傷地躺在兩根傾倒的柱子旁。
我放開一直握緊瑞娜的手緩步走向皺著臉昏過去的瑪姿,茫然地跪在她身旁探了探她的呼吸低語:「怎麼可能……她明明離我們這麼近……」
瑞娜的語氣也和我一樣震驚,「也許……是你下意識放過了她,我不知道……」
瑪姿姊昏睡的臉龐就如過去看了幾千次的模樣般熟悉得令我心裡颳起狂風暴雨:以同樣方式微開的嘴、往左偏的頭甚至單手枕在脖子下的睡姿,在在象徵了那從未被我珍惜的美好過往。
我伸出猶豫的手輕柔地撥開遮住她半邊臉的蜜香鬈髮,揪著心等待她接下來帶著舒服呻吟的翻身和賴床的夢話。然而她卻一動也不動,除了漸漸鬆開的眉間與緩緩滲淚的眼角。
「弟仔……」她惺忪地呢喃道:「我好愛你……」
「我知道。」反射性地,我說。
「選拔要小心喔……」
瑞娜也跪到我身邊問:「怎麼回事?她失去記憶了嗎?還是在做夢?」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她還活著,對我來說就夠了。」看著她降為平緩的呼吸,我嘆了口惋惜的氣,在她滿是草液與塵土的臉頰上吻了一下,並拍去那些在腦中如清涼雲朵般翻騰的回憶輕聲道:「瑪姿,我最親愛的姊姊,對不起。」
「弟仔……」
「希望當妳睡醒時能夠忘記那位在牢中對妳嘆息的少年,帶著困惑與擔憂望著被毀滅的家鄉、著急地尋找妳最疼愛的弟弟。雖然妳可能會邊哭得不成人形邊在屍體堆中絕望地翻找我的身影,但如果妳能忘卻那些惡夢般、令妳變得不像自己的仇恨,重新拾回專屬於妳的燦爛微笑……我就很滿足了。很抱歉不告而別、很抱歉讓妳一次失去人生中重要的兩位男人,但我祈禱總有一天妳能明白,我唯一的姊姊,我比全霍瑪甚至全世界的人都還要愛妳。」
我忍著淚水最後一次看向她不再哭泣的平靜睡臉,以模糊的氣音說:「希望有一天,我們能再度相見,不再憎恨、不再傷害彼此,以那純粹而美麗的親情對著彼此露出最誠摯的笑容。」
牽起瑞娜的手,我走了幾步,卻止不住徹底浸潤臉頰的苦澀眼淚。
「再會了,瑪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