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飯後不久，任鈴拿著替換的袍子和老婆婆借給她的浴盆，走出屋子來到另一頭的木造沐浴室。遠遠地就能看見剛才那個小女孩蹲在室外的大火爐前，有時扔幾塊炭到火中，有時又拿火夾伸進去撥弄那些燒得透紅的黑炭。
「啊，跟老虎哥哥一起的姊姊。」
她聽見了腳步聲而回頭，見來人是這她熟悉的姊姊後又笑了笑。
「妳好，我是來借浴室的。謝謝妳添了這麼多炭，水想必很熱吧。」
「不客氣！因為奶奶收留我，我晚上才不會被妖魔抓走，所以我很聽奶奶的話。」
一張小臉弄得黑漆漆的，青年剛剛可能已經替她洗過一次，但又前功盡棄了。
「對了，老虎哥哥說他要去附近巡邏，還說姊姊會保護我，所以他不在沒關係。」
唔呃，姑娘心虛地抖了一下，她想到青年之前狠狠質疑她畫出來的符究竟有沒有效這碼事，要是真沒效就慘了。
第一，雖然她無比用功聽學修煉，但學歸學，她以前從沒機會實際出門去除妖過，不管是阿爹還是她兩個雙胞胎哥哥，去工作從不讓她跟，僅止於陪她在演武場練練、看看她符畫對了沒。畢竟無法召喚神獸的復祖對上妖魔只是個活靶，更是所有妖魔無條件優先追殺的對象，哪敢真帶上她。
第二，後來離家這兩週，說好聽點她是追著妖魔的消息跑沒錯，卻從沒真的給她遇見一個過。有求助說每晚都有怪東西狂敲他家大門的，她守著一夜後發現只是肚子餓了的野豬；有哭訴說自己被妖魔纏身、高燒風寒樣樣都來的，她看了一天後發現真的只是普通的傷風感冒，草草給人做了杯符水就好了。
所以，還是那一句，她什麼都好，就真正對上妖魔還是個未知數，參考她此前未曾成功召喚過神獸這點，山海術的精髓，召喚術得姑且打個零分，但得扣掉成年禮那次不算。此題答案有爭議，她堅持不是她自己召喚出來的，紛論待解。
練劍強體、寫咒畫符，她從小便一直都是老師讚譽有加的資優學生。就算忽略她身為當家女兒又是復祖的尊貴身份，仍然是同輩那一整群堂表兄弟姐妹中的第一名，就只捅了神獸妖魔都召不出的這簍子。身為一個山海師，召不出任何東西簡直就是廢了，她才會被傳成是烏龍復祖。所以，驅魔符這山海師最基本的把戲，就算白虎那樣嘲諷她，她還是挺有自信能保護人。
「嗯、嗯，一定會沒事的。」
別想東想西的，眼下哄哄這孩子更重要。既然她都說老虎哥哥在巡邏，有什麼事他應當會來通知自己。
「妳娘一定很快就會回來了，要繼續當個好孩子喔。」
在小女孩身旁蹲下，火爐的溫暖替她驅散了夜晚的寒冷，她順道伸手取下了女孩髮絲上沾染的幾點炭灰。
「阿娘會回來嗎？」
姑娘愣了下，她發現她沒辦法打包票，對著這張殷殷期盼的小臉說妖魔沒有把那些被捉走的人殺掉或是吞下肚，他們都一定會回來。可就算他們還活著好了，又是被藏去哪裡了？她找得到嗎？
「⋯⋯我也不曉得。」
看著女孩失望地低下頭，她很想多說點什麼，可是在自己經歷過那些之後，她不想說些樂觀的謊言來騙這孩子，因為在那之後揭露的真相或許會讓人更痛苦。
「但我跟老虎哥哥都會努力找到她的，找到她之後，一定會帶她回來，好嗎？」
拍了拍女孩那張被燻黑的小臉，拇指替她抹去頰上的灰，小女孩看了看她，一張苦瓜臉又笑了起來，很有活力地應了聲：
「好！」
至少為她做點自己能做到的，也會讓自己好受點吧。
姑娘在女孩又扔了幾塊炭進火爐之後便要她趕緊回屋裡去，一方面水應該已經足夠了，另一方面晚上待在外頭也危險。
能洗上澡固然是值得開心的事，而且還有燒得暖呼呼的熱水能用，但她也並未因此放鬆下來，只把身體稍微清潔下，讓洗澡水暖暖身子便起身了，現在可不是悠哉沐浴的時候。
拉開拉門走出來時，青年就倚在沐浴間門邊的木板牆上。外頭已經一片漆黑，夜裡的村子在喧囂的山風吹撫之下格外安靜。一眼望去，村子裡一盞燈都沒點上，只有那好幾張村民們貼在門板上的黃符微微惹眼。
「聽說你去巡邏了？」
從剛才隨意盤起、以免沾濕髮絲的髻裡抽出一根白簪子，姑娘如此搭話。
「啊，她跟你說了？」
「嗯。」
幾句之內，她簡單地將從老婆婆那裡問到的資訊都告訴青年，像是失蹤者的特徵、消失的時間點等等。
「這樣啊。人在晚上消失，而大家直到早上才發現，再加上我到村子附近巡了一圈的結果，我想我大概知道是什麼樣的妖魔了。」
「說來聽聽？」
「村子附近的道路或是林子都沒有受到瘴氣污染，留下的痕跡大多也都是旅人或是野獸，捉人的妖魔並沒有把人類帶出村子。」
這推論相當合理，姑娘便只是細聽著，並未發言。那青年見她似乎正認真思考著的模樣，便咳了幾聲，掐著嗓子裝模作樣地道：
「今有一村落，村民百人未滿，遇一妖魔，逢夜便出，三晚已捉三人。此三人並無共通，唯均無聲無息於夜間消失。村中不見人影，村外不見行跡，何解？」
這問話方式就像她以前用來修學的題本集裡一樣，有些情境都讓她奇怪真正上陣時是不是真可能遇到這種怪事，但畢竟扯上妖魔，說多離奇就能有多離奇，她都還是乖乖地寫了。但她不禁白他一眼。他怎麼會看過那種東西？這人又不必修煉！
儘管心中抱怨，她還是好好地思考過後回答道：
「妖魔出沒地非無人煙，若為深據地域作亂，或未見真身之妖魔，便以不擴大除妖區域、誤提高追擊難度為第一。第二，失蹤者生死不明，以保全此地生者性命安危更優先，以黃符護其遠離妖魔可觸及之範圍。」
「很好，第三呢？」
「第三，使術逼迫此妖現身，若不得，則以退為進，取黃符封鎖區域，甕中捉鱉；若得，則降伏並毀其妖心，使其魂飛魄散。」
「失蹤者的安危與去向，何如？」
「未見失蹤者於村內，亦未見其離開跡象，可解為妖魔使術藏去生人蹤跡，破其妖術方能辨得方位何在。已逝者厚葬之，燒香祈福三夜不可馬虎。未逝者則有身染瘴毒之風險，予之以符水，休養生息便得。」
她一說完，青年給她拍了幾下手，不用提問，而改用了老師批改題集時的口吻道：
「佳解、佳解！此女將來必定前途似錦、風光無限，妙哉妙哉！」
「你少在那兒裝模作樣，明明最喜歡用我喚不出神獸這事來戳我的就是你這神獸本獸！」
姑娘說得忿忿不平，順便給他胸膛來了一拳。她當初哪會想到鼎鼎大名的西方戰神，監兵神君白虎居然是個性格惡劣如頑童的傢伙。看他的臉是像那麼一回事，氣宇軒昂、眉眼英明，標緻得像神仙，但這好皮囊底下的性子令人不敢恭維，他閉嘴別說話就沒事！
「我這可是真心地在誇獎妳，別不領情啊。」
「有空誇獎我，還不如到處去巡巡！」
閃過她第二拳，白虎帶著和那仙風道骨中帶著幾分英氣的長相一點都不相配的嬉皮笑臉，繼續說：
「好好，開妳個小玩笑，我再去巡。妳不去睡會兒？今天在山裡給野豬追得很累了吧。」
「說得好像我體力多差一樣。還有，野豬追我也不是我的錯，還不是你好端端地就要無事惹事，去捉人家孩子做甚！」
「我餓了，想捉隻乳豬來烤都不行啊！」
「你不是神仙嗎？神仙肚子哪裡會餓！還把我帶出來那麼多乾糧都吃光了！那可是足足一個月份，居然兩週就見底！」
「所以我後來不是都說下館子去吃飯嗎！」
「哪來那麼多錢給你下館子！」
「他們不是都給我們幾個錢了嗎！怕野豬的、喝符水的，都有給錢！」
姑娘和白虎吵得不可開交，就在她滿腦子想著要如何才能回話回得他心服口服時，近村門口處的人家門上貼著的黃符有了動靜，一張張上頭的黑色墨跡隱隱透出微弱的白光。兩人見了都打住嘴，臉上神色也立刻凜了下來。
她用來畫符的雖是普通的墨水，卻在運筆時往墨裡符上注入了法力。這當然也是以前講學的老師教的，畫符不可馬虎，必得全神貫注。
知道發光的符代表著什麼，姑娘和白虎都邁開了腳步往村門奔去。村中央那條長街末端處，有個男人打開屋子大門，搖搖晃晃地上了大街，手裡好像還持著什麼，一閃一閃的。
姑娘見了便心道，她明明再三叮嚀別從屋子裡出來的，還是有人不聽！
但多看幾眼，那男人看來並不正常。只見他路也不看，就猛盯著手裡那反光的小東西一步步往前走，走得活像喝醉了一樣歪七扭八又不穩。
「這傢伙怎啦⋯⋯」
「白虎，你看那裡！」
走著走著，男人面前憑空出現了一道半透明的薄牆，隨著男人靠近而逐漸變得顯眼起來，其顏色完美融入了周遭的環境，或者說完全反射了光線而映出了附近的景色。姑娘直到男人走到牆的面前才發現，映照出男人樣貌的牆並不是牆，而是——
「鏡子？」
話聲才一落，沒有停止前進的男人繼續邁步，卻未因撞上東西而停下來，反而融進了鏡子裡頭，就像是鏡子把他給吸了進去一樣。
雖然白虎早在那鏡子顯現時便俯身衝了過去，鏡子在男人碰觸到鏡面的瞬間，便立刻以快得嚇人的速度把人吸進裡頭，只差一步，白虎差點就捉住了男人的手。
竟是一面會吞人的鏡子。撲了個空，白虎從地上爬起來，舉起拳想往鏡面打過去時，鏡子卻已憑空消失無蹤了。
「可惡！」
他那無處發洩的拳頭怒得搥了下泥地，之後才一臉氣憤難平地拍拍衣服上的灰站起身來。方才被他一腿蹬地拋下的姑娘匆匆忙忙地跑著趕到，這時氣喘吁吁地來到他面前道：
「沒、沒能趕上嗎⋯⋯」
「那傢伙動作太快了，沒有。」
「是嗎⋯⋯」
別說要捉妖魔了，她甚至連阻止下一個人繼續被捉走都沒做到。
「不過，至少我們知道這妖魔是如何把人藏起來的了。」
「是藏到鏡子裡去了吧。」
她可是親眼看見那面鏡子吞人了。怪不得村民們憑空消失，村子周遭卻絲毫沒有妖魔經過留下的瘴氣痕跡，看來那鏡子裡是個異空間，被吞進去的村民們應當就在裡頭。
「問題是該如何把人救出來了⋯⋯」
人被捉走了是明擺著的事實，但被捉進去的人是否還活著將大大左右她如何運營除妖。直接把鏡子打破，就怕把裡面的人一起殺了，那就違反了山海師降妖伏魔的首要法則——救人要緊。
她正捏著下巴苦惱時，就聽白虎悠然地道：
「妳聽好，我有個計畫。」
他招招手要她靠過來，姑娘歪了歪頭湊上前，白虎彎下腰來到她耳邊，細聲說了幾句。
「⋯⋯你確定？要是你進去了以後也沒出來呢？」
「沒事、沒事，我是大神獸，而妳是復祖，不會有問題的。再說，要是我真的不出來了，妳就直接找石頭把鏡子砸破吧，就算那裡頭真有個異空間，而且還隨著鏡子碎裂崩塌，我也有自信能帶著所有還活著的人逃出來。」
白虎胡亂地摸了幾把姑娘的頭，像是在安慰鬧脾氣的孩子一樣。出身名家，她家教自然好，平時是溫柔婉約、乖巧可人，但他老早就知道這裡頭深藏著的一把傲骨，相信自己苦學多年習得的知識，與以之為基礎的判斷，並非驕矜自滿，而是自信。雖然這些都多少在她淒慘地失去家人後被挫了挫銳氣。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現在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天之驕女，是會失敗、會跌倒的普通人，更知道不可能萬事都如她意，才擔心白虎。
「可是萬一我失敗了，你會——」
「不會的。」
他停下手上的動作，那隻溫暖的大手就停在任鈴頭上。她扭頭仰望了白虎一眼，竟覺那雙向來熠熠生輝、意氣風發的金黃虎眼此刻竟流露幾縷溫柔。
「妳可以質疑自己，也可以害怕，都沒關係，但要記得，我比誰都相信妳。」
她看著白虎，正想張嘴說點什麼，只見他視線一凜，抬起了手往前走了幾步。
「來了，大概是察覺村子裡有山海師，所以心急了。」
空氣裡那股莫名的淡淡海水味一點點濃烈起來。白虎起初還只是懷疑，但實際看見了妖魔將人捉走時的畫面，又加上這氣味讓他幾乎九成九確信，終於知道為什麼山上的小村落聞起來會那麼像海風，或許他還已經猜對這妖魔的真名了。
「是、是那孩子！」
姑娘喊著往他倆幾分鐘前還待著的那個地方一指，正是老婆婆那戶石牆屋前。方才還和白虎玩鬧著、燒洗澡水的小女孩就像方才的男人一樣，踩著不穩的步伐慢慢晃了出來。
她明明不久前才親自哄著孩子上床睡覺，老婆婆也睡在同一間臥室裡，關好了門貼上了符的！看來大家都是如此，夜裡出門遊蕩非他們本意，而是中了那妖魔的術！
這下她看得一清二楚了，女孩手裡握著那塊與手掌差不多大的東西，是塊懷中鏡，遠遠看過去才會因反光而覺那人手上之物亮眼無比。那孩子連路都不看地就猛盯著鏡子往前走，和剛才一模一樣。
「我去追她，現實世界交給妳了！」
「好，千萬小心！」
一切都照著白虎預料的發生了。他一和姑娘交代完便以飛快速度追上女孩，途中見他壓低了身子的同時加了速，兩條跑動的腿和隨彎腰而觸地的雙手逐漸改變了型態，在他身上的大衣浮現老虎斑紋的同時，除了曾經逗得小女孩開心直笑雙耳、尾巴，還長出了絕對不可能屬於人類的利爪、尖牙——
剛才跑出去的還是個人，這下變成頭老虎了。
白虎跑的速度比人型時更快了些，眼見小女孩面前已經浮現鏡子，她向前伸出的手就要碰上鏡面，猛虎飛身一躍，追著女孩消失在鏡子裡的背影而去。
留在原地的姑娘看都看傻了，鏡子在白虎一跟著跳進去後馬上就憑空不見，可她還是沒回過神。她剛剛都看了什麼？那是白虎的原型嗎？
「是、是老虎啊⋯⋯」
仔細想想那是她第一次看見白虎原本的樣子，雖然聽名字就知道大神獸本來的面貌該會如何，可親眼見見就是不一樣。白虎老是用人面相的樣子見她，多少也是為了做事方便，雖然那相貌仍是引人注目，至少比直接帶著一頭大老虎逛大街好。
而方才那就是白虎的本相，虎面相，傳說中裡寫的銀白巨虎、威勇神獸。
不不不，沒時間了！趕緊把她邊感嘆邊飄遠了的意識拉回來，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她得照著白虎的計畫行動，裏應外合才有可能救回大家、降伏妖魔。若她失敗了，別說那些村民，連白虎都會回不來。
她深呼吸一口平復情緒，第一次實際除妖、面對邪佞，說她一點心理陰影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上次對上妖魔，那妖魔不光光毀掉了她的成年禮，還一口氣殺光了她全家，怎麼可能不怕。
「我是山海師、是復祖，降妖伏魔，無所畏懼⋯⋯」
一邊對自己精神喊話，復祖任鈴，開始了她的第一次除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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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315一修：
我發現我以前漏寫了滿多有關「山海師」的細節，這次捲土重來想多給一點和這群從事神秘職業的人有關的事情，大概不會直接寫，都會像這樣從各人經歷或回憶片段裡提到，希望效果會好（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