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後的克勞迪雅,神韻氣質徹底改變了。不單是留了長髮,眼神不若以前有光,過去她的藍瞳深處,映著暗夜的星辰,璀璨而耀眼。
如今的她,眼神少了幾分星光,即便不至於黯淡無光,不若以往熠然閃爍,是千真萬確的。炯然有神的她,失蹤了。
這並非我的錯覺。
──克勞迪雅似乎變得滄桑許多,或許是經歷了旅途的風霜,才會逐漸變成這樣吧。
這是查理斯的觀察,雖然他因為工作而很少有碰到克勞迪雅的機會,但他還是一眼洞穿了克勞迪雅的轉變。
無庸置疑,雖然「舒瓦茲魔藥工坊」的主人回歸了,也重新開張了,但一切都回不去了。
雖然很想釐清原因,但去問克勞迪雅本人,什麼都問不出來。為何返鄉重拾家業、旅途上經歷了什麼,她總是避而不答。
根本沒有機會,聽她分享在旅途上遇到的精采故事。
她似乎想保持低調,只是默默地回來,默默地重開店鋪,似乎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那消失的「五年」,就是空白的五年。
那五年的一切,似乎被關進秘密寶盒裡,被埋進永不見天日的深櫃中。誰都無法撬開。
──那一切都不值一提,真的沒什麼好說的。何況,說了也沒有意義。對我而言,這趟旅行最大的意義是,想要遊歷天下四處救人,一點也不切實際。
這是她唯一願意說的,之後如何追問「為何遊歷天下四處救人不切實際」她都不願再回答了。只會輕輕搖頭,用一如既往的溫柔嗓音說「不用知道也沒關係的,我自己承擔就夠了」,然後淒然苦笑。那是我未曾見過的悲淒,她的眼神未曾如此哀傷。
她雖然還是那麼溫柔,一如既往的溫柔,但我知道她在勉強自己,那是為了不讓人看破她的殘破,才會以溫柔,作為無形的鎧甲。
或許她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很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也努力追尋夢想;但在旅行後,喪失對未來懷揣的夢了吧。
「想要成為旅行魔女,四處救濟」這樣的夢想伴隨現實逐漸被消磨殆盡了,應該是這樣的。只是究竟是遭遇了什麼「現實」,才會讓她逐漸失去自己,最終只能忍痛放棄夢想歸鄉,這就不得而知了。
克勞迪雅是個難以捉摸的人,總是將心思藏得很深,很努力維持形象,讓人得以信賴。無論是對我,還是客人,她都將自己包裝得無懈可擊,無論對誰都舉止得宜,溫柔親切,只要多去她的工坊,就一定能觀察到的。
她現在彷彿只是個敬業的魔藥師,擅於治療魔法的旅行魔女,似乎不復存在了。
對此我於心不忍,這真的是克勞迪雅想要的生活嗎?這是克勞迪雅渴望的樣貌嗎?
她明明渴望自由,如今卻──
可惜我也是不自由的人,幫不上任何忙。
即便她回來了,能像從前一樣時常相見了,但我絲毫不敢慶幸,更不會因為她放棄了夢想,就讓我得到一絲一毫的安慰──與其看人失敗來獲得平衡,我寧願自己珍視的人(即便深感嫉妒),能夠實現夢想,獲得幸福。
曾遠走高飛的她,卻負著傷,飛回牢籠了。
沒有人能將她解放出來。
我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如同痛恨永不停歇的雨。
※
回過神來,我仍駐足於窗邊,凝視傾盆雨瀑。
方才似乎沉浸在回憶中許久,久到恍如隔世,如今才意識到,不能一直沉浸下去。
說起來,今天又是孤身一人了。
查理斯今天才剛離開,這次是有任務出征,雖然是無關乎戰爭的小任務,但還是要半個月才會回來。以往是一周回來一、兩天,這次會是半個月不見了。
這半個月的空閨期,該做什麼呢?
或許是陷入了這樣的思考,才不自覺又望起了雨,並回憶這些過往吧。
但要一直這樣下去嗎?
我一直渴望生活能夠有所改變,只是我無能為力,抑或沒有勇氣。沒有改變現狀的勇氣,認為我的人生只能是這樣的,只能守在家裡,做個恪守本分的妻子,傳宗接代,延續家族香火(雖然五年了還是什麼都沒有)。但我相信我盡力了,或許這是一種懲罰也說不定,因為我不夠愛我的丈夫,才無法有愛的結晶吧。
也或許,丈夫對我也是一樣的。
就這樣一直庸庸碌碌地過活,沒有未來,沒有滿足他人期望的未來,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原以為「她」回來了,或許就能有什麼轉變,但事實證明,什麼都沒有。她忙於她的家業,變成我陌生的模樣,已經不再是散發璀璨星光的克勞迪雅了。
再也無法捕捉到,她瞳中的星辰了。
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她變成如此?我想知道,真的很想很想知道,即便她希望獨自承擔,我也於心不忍。
我不能連這點事都做不到。
我已經夠一無所成了,一直都是接受他人給予,若不是有克勞迪雅,我一定會更加孤獨。即便克勞迪雅的存在也使我受苦,但她就像姐姐一般願意陪伴著我,傾聽我的煩惱。雖然我很怕別人揭穿我的演技,但若是克勞迪雅的話,我會痛苦並欣然地接受吧。
一直戴著面具演戲已經夠累了,有人揭穿它,某方面來說也是一種解脫吧。我其實是很感謝克勞迪雅的,同時也覺得自己不堪的一面被看見而感到羞恥與痛恨。
長久以來一直有這樣的感受,只是伴隨年齡增長,能夠相處的時間逐漸少了,我也努力學會獨立了(假裝自己不需要依賴任何人),但始終認為深深欠了克勞迪雅許多人情,這讓我無法放下,因為想要償還。
難怪我這麼在意她。
她若旅行不歸,那我就沒有報答她的機會。我希望她回來,肯定不只是希望雨停(事實證明她回來了雨仍未停),而是希望我能回報點什麼,肯定是這樣的。
是時候換我去拯救她了。
問題是如何拯救呢?
至少去她的工坊一趟吧,努力地,跟她好好談談。
如此下定決心後,動身出發了。
★
再一次地不撐傘,淋雨前往她的工坊。我討厭雨,但我喜歡淋雨的感覺,異常地喜歡。
反正自己就如空氣般,不會有人在乎我。
街道也時常清冷。
來到魔藥工坊時,夜幕已經悄悄垂降,星月尚未升起。
工坊尚未打烊,燈光仍在搖曳。這時候來不會被結界阻擋在外,我能像一般顧客,若無其事地進去。
就像平常那樣。
只是我很少這麼晚了還來找她,遑論她旅行那段期間,我只能被結界阻絕在外。
能夠進入她的魔藥工坊,總覺得是一件值得珍惜的事。即便過去不知出入過多少次,但此刻的感覺,是前所未有的。
推開了木門,門上的風鈴叮鈴作響。
「歡迎光臨──是妳呀,夏洛特,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不過妳怎麼淋濕了?沒有撐傘嗎?」
頭戴烏黑三角帽,身著暗黑長袍的克勞迪雅,從櫃檯走出來,召出了魔杖。
「沒有,因為一時找不到傘,但不想為了這種理由而不出門,就這樣直接出門了。」
真是拙劣的謊言,應該要先想好說詞再來的。
「請別這樣,這樣要是著涼感冒了怎麼辦?我待會給妳可以預防著涼的魔藥好了。」
她的魔杖指向我,發動了魔法(應該是水魔法),將我身上的雨水與頭髮、皮膚,及衣物分離。魔杖一揮,半空的雨水旋即蒸發。
這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內,我很喜歡她這樣的體貼。
「妳是為了買藥而來的嗎?若是的話,那預防著涼的魔藥,我可以額外附贈,就不用客氣了──」
「不,我沒有要買藥。只是想跟克勞迪雅聊聊,才會過來的。」
開門見山地說出來了。
「聊聊?是有什麼煩惱嗎?」
果然她還是在為人著想,真是的,為什麼就不多為自己想呢?克勞迪雅。
「不,要說的話,我唯一的煩惱,只有……」
只有妳──我說不出口。嚴格說來,我的煩惱也不完全源自於她,但至少此時此刻,我只想著克勞迪雅。只要她能重拾以往的光輝,那我一定也能獲得救贖了吧。
雖然比起自己,我更在乎能不能幫上她的忙,讓她找回以往的開朗。
這樣就夠了。
「怎麼了嗎?還是我們坐下來慢慢聊?時間也不早了,通常晚上客人也不多,不然先打烊好了。」
雖然想過是否該阻止,但發現根本開不了口。
★
克勞迪雅很客氣地問我要喝什麼,我婉拒了。她還是堅持要招待我,我只好請她隨意。她便泡了兩杯花茶,我們各一杯。
我不清楚是哪種花茶,只知道是淡淡的清香,就像她一樣。
她也是個很喜愛花茶的人。
我想,就趁現在好好地跟她聊吧,畢竟難得可以這樣好好談話──
但我發現大錯特錯了。
她不斷關心我的近況,或聊工作相關的事情,我根本沒有機會講我想問的事情。即便有機會,也總覺得氣氛不適合開口,很怕破壞平和的氣氛,只能讓話語哽在喉頭中。
在聊天過程中,我不斷觀察她的神情舉止。發現幾乎沒有異狀。她還是溫柔平和的她,但一樣難以捉摸,甚至比以往更難捉摸。當然所謂的以往,是旅行前。她的笑容、情緒起伏都少了,雖然早有所察覺,但更確定一件事──她似乎有意看淡一切。
或許是旅行經歷,見多識廣後就逐漸滄桑,但似乎不只如此,她更加有意地與人保持距離。
比方對我似乎比以往──旅行前疏遠。之前她回來後,原本還以為只是因為性格改變,加上五年不見,才會有些生疏。但似乎不僅如此。
她待我比起像是老友,更像是客人。她似乎還沒解除工作模式,將我當成顧客招待,即便打烊了依舊如此。
是因為職業病嗎?很想這樣安慰自己,但始終深感懷疑。
或許她的內心,真的喪失熱情了──對人的熱情。待人只剩客套,不願接觸任何人的心,更不願揭露自己的心。雖然她過去就善於隱藏自己,但現在變本加厲了。她對我的噓寒問暖,或許也只是基於「舊識」的禮貌而做的吧。說不定,她根本不關心我過得如何,抑或刻意「不在意」。
到底是遭遇了什麼,才會使她性情大變?
無數次地想直截了當地開口,但她一直掌握談話的節奏,就跟以往一樣,大我兩歲,心智年齡遠比我成熟的她,我只能被她牽著鼻子走。
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那個──」
「啊,時間有點晚了,對吧?妳要回去了嗎?夏洛特?」
「不,沒有,我覺得還沒聊完──」
「這樣啊,那……這時間也該吃晚餐了,想繼續聊的話,要留下來吃晚餐嗎?雖然我這裡沒什麼食材,只有剩下的一些麵包跟濃湯,若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繼續招待妳。」
「當然沒問題。我完全不介意這些,那就麻煩了,謝謝。」
原以為她會順勢將我趕走,沒想到還是禮貌上留我下來,或許是她的待客禮節做得很周到吧?或真的多多少少有看在我是舊識的面子上吧?
接下來,她招待了晚餐,雖然只是簡單的麵包跟濃湯,卻無比美味。即便我始終正襟危坐,一直壓抑心中的忐忑不安(一直感受到難以言喻的壓抑氣氛,她壓抑,我也很壓抑,壓抑不看氣氛,就脫口而出的衝動),或許無法好好感受每一分味道,但我還是深信,這肯定是我長久以來,吃過最美味的一餐。
因為是克勞迪雅招待的,究竟多久沒吃她料理的餐點了呢?
★
果然用過晚餐後,我仍沒有向她開口的勇氣。明明應該是簡單的一句關心,卻發現要說出口,是何其困難。我遠比自己想像中,還怕破壞和諧的氣氛。很怕擅自表達關心,她就會將我拒之門外,不得不離開還不打緊,可能連關係都會變得尷尬,連找她的勇氣都沒有了。
更別說,她可能會討厭我,這才是我最無法接受的。
要是被她討厭了該怎麼辦?
我無法想像,也不願想像。或許就是這份膽怯,我才會一直無法跨出那一步,才會一直庸庸碌碌──
不行。
絕對不行。
我受夠了,今晚一定要做個了斷。
「克勞迪雅,有件事我一直還沒提──」
我呼喚回到櫃台收拾東西的她。
「哎呀,是還要繼續聊嗎?時間很晚了,不回去休息嗎?」她似乎開始想轉移焦點。
「這個……確實我想過,但是──」
欲言又止。總不能直接說「因為今晚想做個了斷」吧。
「嗯,看起來需要點時間呢。若是很好開口的話,也就不會拖到現在了。」
她倚靠櫃台,俯首尋思。
「嗯,應該說,我一直找不到適合開口的機會,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這件事很重要,對吧?」
她與我四目交接,我屏住呼吸。
「嗯,不介意的話,留宿一晚如何?我還有房間,有需要的話我是會讓客人留宿的。當然,妳不只是我的客人,也是我的老朋友。」
她淡然莞爾。似乎不是禮貌上的假笑,與待客模式不同。不知為何有這樣的轉變?可以不要這麼難以捉摸嗎?
而且,留宿?留宿?我可以留宿?到底是為什麼?她不會想趕快把我趕走嗎?以往交情更好時,也沒留宿過──
「怎麼了?是覺得留宿不方便嗎?若是擔心換洗衣物的問題,我都可以準備,留宿所需要的東西,我都可以滿足。」
理所當然地如此回答。
……她到底在想什麼?真的是因為我是她的「老朋友」才會如此招待嗎?但剛才的相處感覺明明不是這樣……
……不過算了,至少說我是老朋友,老朋友。似乎有些欣慰,也有些悲傷。
「不是我不方便,而是克勞迪雅真的方便嗎?這樣打擾不太好意思──」
「沒關係,舒瓦茲魔藥工坊,對於有合理需求的人,來者不拒。」
加上了「合理」二字,意思是若我真有留宿需求,是合理的嗎?
不過,不曉得是否為錯覺,這種理由,似乎也是很拙劣的謊言吧?
☆★☆
為了能夠今晚了斷,我承蒙了克勞迪雅的好意,答應借宿一晚。
克勞迪雅為我準備了房間,可以想像得到,或許是她可能是已故雙親的房間,但我不敢過問。
她也為我準備洗澡水跟換洗衣物(茶褐色洋裝,似乎是為了與我的髮色相襯),讓我先洗。據她所言,換洗衣物是她比較少穿的衣物,也比較新。所幸我跟克勞迪雅體型相近,我只比她高一些而已,除此以外沒有明顯差異。
這是前所未有的體驗,我未曾與她一起過夜(包括分房這種情況),也沒有在她家洗澡與換上她的衣物的經驗。對我而言能穿到她的衣服,有種既珍貴,又有點難為情的感受。果然我還是不習慣穿他人穿過的衣物吧,如此說服自己。
克勞迪雅不愧是克勞迪雅,招待禮節面面俱到,她也帶我看了整間工坊(也就是她家,過去幾乎沒有這種機會,可能會直接去她的房間),包括所有房間,還說可以去她的房間,就像從前那樣。
她的房間對我而言,已經是很久遠的回憶了。究竟有多久遠,也記不清了。只知道即便常來她的工坊,但真的去她房間的機會也很少,主要是我不好意思打擾。即使每一次有機會去,都會想待久一點。
印象中她的房間有很多藏書,但都沒有機會細看,光是跟她聊天,時間就不夠了。
這一回受她之邀,再度來到她的房間。但她因為要先去洗澡,因此只有我一個人。趁這個機會,我好好遍覽群書,果不其然絕大多數都是魔法相關的書籍,其中多半與魔藥調製有關。
畢竟是魔藥師的女兒,現在也已經成為獨當一面的魔藥師了,會讀這類書也是理所當然的。書頁也早已泛黃了,應該是祖傳藏書吧。
但保存得很好,肯定是很珍惜這些書吧。
──只是,這些書對我而言毫無意義。
我懂再多魔法,都是派不上用場的。這些書看了也只是使我心痛。
看魔法以外的書吧。
能夠找到的,只有茶類相關、旅行札記類的書籍。前者反映了她喜愛泡茶的嗜好,後者包括紀實遊記、虛構小說。不愧是從小就夢想旅行的人,自然會看這類書。
只不過,為何明明實現旅行夢想了,卻還回來了呢?
──那一切都不值一提,真的沒什麼好說的。何況,說了也沒有意義。對我而言,這趟旅行最大的意義是,想要遊歷天下四處救人,一點也不切實際。
她曾如此說過。這聽起來並不是單純「旅行夠了」才停止旅行。而是「旅行真是夠了」才會放棄旅行。
曾經如此憧憬旅行的女孩,為何真的實現以後,卻似乎深感後悔?曾想藉由旅行來四處救濟的她,為何否定了救濟的意義?
我就是為了知道這個而來的,就是為了能幫助她而來的。
沒錯,肯定不是為了其它理由。
我也不是自願留宿,是因為克勞迪雅邀請我,我才會──
才會……
我將她的書放回書櫃,努力搖頭,擺脫思緒。
必須趕快整頓好心情,否則就無法面對克勞迪雅了。
正襟危坐,靜候克勞迪雅的出現。原本以為還要再一段時間,但很快她就出現了。那是換上白色睡衣,甫出浴的她,意識到這點的我,似乎有點臉紅心跳。
「妳不看書嗎?妳可以做妳的事沒關係的,不需要等我。」
一如既往的溫柔,臉上也掛著笑意,但似乎有些勉強。
「剛剛有大概過目了,大部分都是魔法相關的書籍,我看那些也沒什麼意義。」我調整坐姿,盡可能保持從容優雅:
「比起這個,我有注意到其它種類的書,像是茶類相關,或是旅行相關的書。果然是因為對這些很感興趣吧?」
「是呢。怎麼了嗎?」
「沒有,只是在想,妳應該很好學吧。」
「沒有的事,只是希望既然要做的話,那就要做到最好。」
「果然是完美主義者呢。」
此話一出,克勞迪雅啞然無話,果然被我一語道破了嗎?
「我沒特別想過這種事,只是覺得要不斷要求自己,為了自己,也為了別人。」她走到窗前,拉好窗簾:
「一直以來,我都是這麼活過來的。活著不只是為了自己,也要顧及別人。」
「不是該為自己而活嗎?」
說出這話的我感到一陣不踏實。
「有些時候會身不由己,不得不顧慮他人。又或者,為他人而活,也是為自己而活,為他人而活就是自己的價值。」克勞迪雅持續面向窗簾,背對著我:
「『完全為自己而活』這種事真的存在嗎?到頭來,為自己而活,到底是什麼呢?」
我無言以對。
這種事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呢?
「不是該為自己而活嗎」這番話對我就是最大的諷刺,更諷刺的還是我親口說出。
「這種事,我至今仍無法參透。或許一輩子也無法參透。如何達成真正的『為自己而活』或許太難了,也或許也要重新定義『何謂為自己而活』,比方就像剛才說的,若視為他人而活為自己的價值,那是否算為自己而活呢?」
她持續背對我,我凝望她那纖細的白色背影,差點出了神。
但我知道,現下最重要的是回答她的問題。
「或許吧。不過,雖然我也不是很明白,但我猜,為自己而活,應該是要自由自在吧,像是可以……自由地做出選擇。」
比方可以自由選擇對象,可以自由追夢。對於籠中鳥來說,那太奢侈了。真的太奢侈了。
「我想這的確很重要。重點在於,能不能持之以恆,能不能不後悔自己的選擇。為自己而活,可以很容易,也可以很艱難。最關鍵的,就是願意支付多少代價吧──尤其一旦是自己做的選擇,那後果就必須自行承擔了。」她緊握窗簾:
「若後悔了,只能怪自己呢。」
看不見神情。但聽得出來聲調有些沉重。
「似乎扯遠了,妳應該不是來跟我聊這些的吧?」她似乎刻意轉移話題。
「不是,不過──」
其實剛好談到了某些想談的重點也說不定,但在此之前,想釐清一件事。
「我還是想知道,為什麼願意讓我留下來?以前都沒有留宿過,這次為什麼會願意?」
「不是說過了嗎,『舒瓦茲魔藥工坊,對於有合理需求的人,來者不拒』。我想,妳一定是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才會特地找我談吧,而這件事又要很謹慎開口,因此才會遲遲沒有開口。那若不盡早解決的話,我相信妳一定還會來找我的吧。」她回過身:
「那不如,今晚就說清楚。」
與我四目交會。原來她跟我一樣,希望今晚了斷嗎?那為何之前似乎避重就輕,甚至對我有些疏離呢?
「是嗎?但妳似乎也沒有積極追問我想說什麼吧,不然說不定我早就說了。」
「我也是後來才逐漸意識到,或許要早點解決。而且,妳不開口,我也不是很清楚該怎麼問,或許我們都是因為等待彼此,才會沒有結果吧。」
她苦笑,或許她的心情也是矛盾的。正因為矛盾,才更加難以捉摸,但說不定我沒資格說她。
「妳是覺得,這樣的我很矛盾嗎?」
被她察覺心思了嗎?
「妳似乎很在意,為什麼我會讓妳留宿。其實也沒什麼,就只是這樣的思考邏輯而已。我覺得妳需要,就滿足妳的需求,如此而已。」
「……是嗎?只是為了我嗎?如果妳不說,我根本不會想到留宿這一步吧,克勞迪雅。」我鼓起勇氣,大膽直言:
「剛才談到關於『為自己而活』這樣的話題,克勞迪雅提到『若視為他人而活為自己的價值,那是否算為自己而活』這樣的概念,我就想,或許這是妳的疑問吧。因為妳或許就是這麼活的,就像妳去旅行,也是為了救濟一樣。」
她赫然,但故作鎮定。其實就連我自己都有點訝異可以想到這點,或許是本來就想提相關的話題,就很容易連結吧。
「想要旅行,是為了『救濟別人』來自我滿足。說穿了還是自我滿足,但或許遭遇了什麼,妳才會放棄這個夢想。對吧?」
她不發一語。
「這就是我想談的,之前妳一直迴避,一直不肯說自己到底遭遇了什麼。為什麼我會在意?因為妳變了!妳已經不是當年充滿夢想,開朗熱情的克勞迪雅了!」
她垂下目光,微微後退。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情緒有些激動,看到她又與我保持距離,總覺得她朦朧起來,似近似遠。
就如那首歌般,一直以來對她都是那種感覺。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很嚴重的事,才會變成這樣吧!妳說要自己承擔,但我會擔心啊,我不希望妳獨自承受,希望妳可以說出來,或許妳會好過一點,也或許我可以幫上點什麼──」
「果然是要來說這個的嗎?」她聲調一沉,打斷了我:
「完全不意外呢,果然還是讓妳很在意吧。但是,很抱歉,我很感謝夏洛特的好意,但恕我無法奉告──」
「所以妳留我下來,也只為了說這個?」我朝她逼近一步:
「既然妳早已想到我可能會說這個,結果還是決定這麼回答嗎?妳以為我還會被這樣糊弄過去嗎?」
情緒似乎越來越高漲,將我逐漸淹沒。
或許不是突然的,或許多年以來累積的情緒,各種對她的情緒,比方對於似近似遠的,無可救藥的距離感,以為近了其實始終無法進入她的內心,以為她在我的身邊,其實她可以說走就走,想旅行就旅行,就在我剛結婚的那個時候。那孤獨得無可救藥的時候。
她走了,就這樣走了,只有一個唐突的道別。我沒做好心理準備,我以為她有機會留下來,但──
「夏洛特,妳怎麼了?」
「什麼我怎麼了?我只是……」我持續逼近,目光射入她不帶星塵的幽藍瞳底:
「只是想說清楚,我的感受,這些年來的感受。一直以來……我雖然受了妳很多照顧,但我一直覺得,不應該只是單方面的接受妳的給予,我應該還要報答點什麼。但實在很難,不只是因為我無能,我承認我很無能,不會魔法,不像妳會魔法,就算妳只擅長治療魔法,其它魔法糟得一蹋糊塗。妳還是比我我強太多了,強太多了。與妳相比,我只是一無是處的廢柴。」
我知道自己簡直不可理喻,但我知道自己對她的感受,宛若井水般,伴隨降雨緩緩升高。當終於到了一個臨界點時,溢出就是必然的。
之前或許一直蓋著井蓋,如今終於拔開了。
「而且再怎麼說,妳都當上了魔女,還去旅行,實現了四處救濟的理想。那我呢?我有什麼?妳就在我結婚的時候離開了,這對我而言很諷刺,妳知道嗎?」
或許現在有些不可理喻了,但我再也無法阻止井水的氾濫了。
「妳的離開,讓我覺得……我果然被拋下了。就算妳不是這個意思,我也知道妳去實現夢想是好事,我是真心祝福妳的,但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妳是怎麼想?為什麼會選在那個時機?」
「夏洛特……」
「更重要的是,妳為什麼回來了?那不像是因為達成使命的凱旋而歸,像是對夢想感到失望,心灰意冷才會回來重操舊業!但妳不肯說明原因,這就是讓我最擔心的……」
我持續步步進逼,她不斷後退,就快貼到牆壁上了。
「認識十七年了,我始終無法捉摸與妳的距離,妳總是想獨自承擔一切,做一個捨身奉獻的人,妳認為這樣對大家是最好的吧?」我心一橫,深作呼吸,放聲嘶喊:
「妳以為妳是誰啊!以為可以這樣一直奉獻,不需要任何人的關心與幫助,就能獨自面對一切嗎?妳只是個魔女!除了會用魔法外,與凡人無異的魔女!」
沒錯,正是如此,就是過分逞強了,只想犧牲自己,不想給任何人負擔,才會採取這種扭曲的作法。明明就只是個弱小的魔女罷了。
我就是,看不下去這一點,於心不忍這一點──
「所以,別再逞強下去了!好好地把遭遇──任何的心裡話說出來,妳才不會一直辛苦下去啊!我也才能更接近妳一點啊!」
我將她逼退到牆角,雙手撐牆攔住去路,將她鎖死在牆上。
近在咫尺。
已經,觸手可及──
「……我想,妳說得沒錯,正因為我是除了會用魔法,與凡人無異的魔女,所以才會體悟到,想要遊歷天下四處救人,是不切實際的吧。這就是,我放棄旅行的原因啊。」
眼前的女孩,黯然神傷地,緩慢吐露似乎是真的發自心底的,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