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和華又對約伯說、強辯的豈可與全能者爭論麼、與神辯駁的、可以回答這些罷。於是約伯回答耶和華說、我是卑賤的、我用甚麼回答你呢、只好用手摀口。~約伯記40:1-4
《海盜戰記》（文蘭傳奇）
是2019年一部氣勢滂礡的史詩巨作，假借「全斯堪地納維亞的男人都下海」的歐洲黑暗時代、維京王克努特大帝建立北海帝國的這一段歷史，試圖描繪在這樣最黑暗的時代中才能突顯的，人性既醜惡又光輝的本質，以及對信仰的考驗，沈穩而不過分粘膩的敘事風格，配合新銳監督籔田修平及霸權社WIT精彩的運鏡、場面調度及打戲，可說是一部允文允武的神作。
而本作「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希臘悲劇及史詩氛圍，有點類似十多年前的超人氣大作「反叛的魯路修」，雖然本作的情節並沒有那麼高潮迭起、迂迴曲折，也不像魯路修嘗試詮釋相當深奧的社會與政治哲學，但是本作在描述人性的矛盾及角色內在及相互衝突的程度上，卻較魯路修的人物有過之而無不及，而這些角色的既深且蘊含極大省思空間的特質，更是讓觀眾在看完他們的故事後，內心仍能迴盪不以、滿腹惆悵的主因，在此推薦給大家。
朝向黃昏行軍一方面雖有回家的感覺，但也暗示兵團的末路。
以人性矛盾的角色交織成的史詩篇章
首先明顯矛盾的，當然就是故事的主人翁托爾芬。「跟隨著自己的弒父仇人一起為非作歹的目的是為了報仇」這樣的主題本身在手段上就充滿矛盾之處，明明是不共戴天的仇敵，僅僅為了一句「替我立下戰功就跟你決鬥」，托爾芬就對阿謝拉特派給他的各項任務甘之如飴，這樣的情緒就複雜到了極點。托爾芬為何執著於一定要在決鬥中才能殺死阿謝拉特，是因為他受困於父親留下的兩個陰影：「為什麼決鬥明明勝了卻還是必須死」及「真正的戰士」。
以有趣的切割方式創造的不協和畫面，一邊是綠草如茵，一邊卻烽火連天，乍看自然，其實是超現實的場面。
首先，一開始最有趣的橋段，當屬托爾芬並非僅悲憤於父親被暗算，而是因為「為什麼父親決鬥勝了卻還是死了」而精神崩潰。這就是整個故事用破題的方式虛化托爾芬、虛化觀眾對於美好的「傳奇故事」想像的初步。這個世界並非托爾芬原先想得如此單純，戰士在戰場光明磊落與敵手較勁，好比體育競賽一樣「贏了就是贏了」，其實真實的世界並非如此，有些時候贏了也不代表是真的贏了，更多的時候一開始就沒有取勝的機會-只不過是幻想有所謂的公平勝負罷了。
人類已經被逐出過於理想化的失樂園，陷入一個酒鬼神父所謂「充滿差別待遇」的世界，為了想要的事物，即使我負天下人也無所謂，這樣的道理隨著阿謝拉特等人的卑鄙行徑，以及克努特的醒悟益發清晰。但對於幼小的托爾芬而言，他想到唯一能證明「父親沒有做錯任何事」的方法，就是跟父親做同樣的事-在決鬥中擊敗阿謝拉特，但是得到有意義結果（報仇雪恨），而非像父親一樣，明明用正確手段，卻得不到正確結果。
一半光輝一半陰影的繽紛場景，暗示自然一面拯救了托爾芬，一面卻又險惡難生存。
而另一層問題，就是托爾芬對於「真正的戰士」的想像，很自然的就是光明磊落在戰場上殺敵（雖然這其實似乎不是托爾茲的真意），再加上對於殺人的恐懼，使幼小的他放棄在床前殺死阿謝拉特的機會（雖然其實做不到），並使他轉念想到一個「輕鬆」的做法-在決鬥中殺死阿謝拉特就好了！如此他既不用煩惱如何才能偷襲成功，也不必背負用卑鄙手段殺人的罪惡感，對於天真的小托爾芬而言，他覺得他發現了世界的真理、最佳的解答。
而編導之後更精妙的鋪陳，就是托爾芬在森林中掙扎求生的橋段，這個橋段背後最大的意思，其實就是一個人離群索居在荒野求生並非易事，還是跟著其他人「同流合污」才能更輕鬆生存，殺傷野狼的托爾芬不僅體悟了奪取生命的感覺，更體悟到生命有多脆弱，以及反思到一開始對文蘭的幻想及「天下再大，我們還能逃往哪裡呢」的宿命。於是她接受了阿謝拉特立功就來決鬥的提案，不僅是因為這樣最輕鬆，更是因為流落異鄉的小鬼頭除了跟著老大外，難道還有別的去處，還有別的生存之道嗎？
以極光比喻文蘭大陸，暗示托爾芬內心其實懷疑父親的願望太過縹緲虛無。
然而問題在於，托爾芬跟著阿謝拉特一起燒殺虜掠、姦淫無惡不作的行徑，又反過來詰問他原先為了光明磊落報仇才跟著阿謝拉特的想法-一方面說要行使正義、一方面又跟著殘害無辜，難道不是根本的矛盾嗎？這種矛盾隨著托爾芬被農婦拯救、卻恩將仇報引導海盜滅村的作為達到最高潮，從此之後，對他而言報仇就不再與真正的戰士有何關聯，而單純就是「沒有其他選擇」罷了，一切都已變得無所謂。
也因此他甚至從未思考「是誰指使」阿謝拉特謀殺托爾茲（如果是搶劫，怎麼可能殺死托爾茲以後就放走其他人跟財物？）這也是最後托爾芬與托魯克魯決鬥時，被問及何謂「真正的戰士」讓他啞口無言的原因。
傳神的特寫，讓人不由得對自我放逐的托爾芬感到厭惡。
到了最後托爾芬才醒悟，自己正如阿謝拉特所言「只是前面吊了個食物的瘋狗」，因為自己努力的目標已經失去正當性，是因為放棄思考而被阿謝拉特利用，而且似乎只是因為自己貪圖一個輕鬆，就自願被利用，而幫助阿謝拉特犯下許多天理難容的罪行。
但直到最後，托爾芬仍再次因為阿謝拉特之死而崩潰，不過這次不僅是因為他失去了十多年來的生存目標，也因為突然從無意義的決鬥循環中獲得解放的他，反而不知所措所致吧。就像阿謝拉特臨死前所言：「你果然什麼都沒想過，也該是時候走去比托爾茲所知更遠的世界了吧。」
經典的掉刀場景，代表托爾芬是被強迫，而非自願放棄長年的夙願。
而故事的第二男主角阿謝拉特，矛盾的程度與形式又較托爾芬更為隱晦難解。這個角色並非傳統「手段似乎心狠手辣實際上內心充滿大義」的老套面惡心善假反派，基本上再怎麼說阿謝拉特都是一個不尊重他人生命與尊嚴的惡徒，他視人命為草芥、只在乎自己在乎的事物，又心狠手辣地謀殺了托爾茲及拉格納，但矛盾的是觀眾又很難將其認定為真正的反派。
就像阿謝拉特所言「我們每個人都是某種東西的奴隸」。無論是崇高的理想也好、為了自己的貪慾而殘害他人也好，不都一樣是自己心中想法的奴隸嗎？即便是托爾茲也一樣只是「真正的戰士」理想下的奴隸，而落得此般下場。所以他的思考邏輯並非「該不該以道德衡量事物」，而是更根本性的「有沒有衡量事物」的必要？本來無一物，又何處惹塵埃呢？
就如同他對於羅馬帝國興衰的感嘆，就像是人會老去，一個帝國也敵不過時代，終將會被新的強大所取代，而更進一步說，反正諸神黃昏或審判日將來，再怎麼光彩的「現在」，也不過就是「末世前的破曉」。
這個構圖的比例象徵不管是人還是帝國的斷垣殘壁，在大自然的黎明前都顯得渺小。
阿謝拉特其實是忠實的解構了觀眾往往在動畫、電影中期待看到的，也就是主人翁至少應該要有一個理念、價值觀、信仰或是前進的目標，否則故事要怎麼走下去呢？
可是這種過分美好的假設，並不符合那個黑暗時代的客觀環境－阿謝拉特和他的黨羽其實不一定有「透過侵略達成自己目標（我幹完這一票就要回家結婚、我要存建國資金云云）」的想法，而更像是「打家劫舍」就是一種生活方式，即使是將整個村莊屠殺殆盡這樣泯滅人性的行為，也彷彿像躲避掠食者的動物煙滅自己行蹤一樣的自然而然。
阿謝拉特殺死自己的父親奪取家產、接受骰子頭的賞金謀殺托爾茲，都是身為盜匪的自己應所應為而已，而且這些不符合他精神美感，不值得尊敬的事物，毀滅一千次也不足惜。
這個特寫巧妙捕捉阿謝拉特的厭世與煩悶
然而阿謝拉特並非刻意堅持這種空靈的厭世觀，不如說他反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會改變的正常人，就像他一瞬間希望托爾茲當自己的領袖、又因為自己沒有遵守決鬥約定而感到些許慚愧，而未狠心殺死正常來說他都會動手滅口的托爾芬（也或許是看出托爾芬用飛刀的機智天份而惜才，正好與阿謝拉特之父看出他的天份而沒殺他相互呼應）。
這些與其說是矛盾，不如說阿謝拉特本身就是一個沒有什麼原則的正常惡徒，他的腦中只有對故鄉的憧憬，以及期待母親如風中絮語一般敘說的王者再度君臨天下。
托爾芬與父親的寶劍以同樣的角度狼狽的栽在地上，彰顯他內心的無助。
他原本只是打定要利用克努特王子成為大人物的主意，因此不惜陷害友軍、屠村、謀殺拉格納，就是為了把王子控制在自己手中。但看到克努特的轉變，他又冒險的承認自己謀殺了王子的寵臣（結果最後也首尾相應的死在王子手中）為的就是成為王子完全信任的「賢相」佐國。
之後再與斯偉恩王的鬥智中，阿謝拉特又再次超脫，體悟到唯有犧牲他自己的性命才是拯救故鄉最穩妥的辦法（即便他聽從王命殺死克努特，未來斯偉恩王還是會繼續拿威爾斯威脅他，更有可能直接殺他滅口），於是他的理想在最後又昇華為比輔佐賢君治國更高尚的，對同胞及故土無私的「愛」，這樣高貴的情操無疑是對酒鬼神父悖論的最佳反駁，故事也就結束在不斷推高的高潮之中。
光影使雷夫大叔的話語豪氣干雲，但顯然在陰影中的托爾芬是聽不進去的。
但也正因為儘管最後再怎麼偉大，也改變不了阿謝拉特是見招拆招的投機份子的事實，也就註定了他被運氣所左右的下場，從威爾斯行軍開始，一路到最後陰錯陽差被國王發現他與威爾斯的關聯，經歷了數次霉運與走運交織的雲霄飛車，或許是編導有意警惕觀眾，即便最後的目標令人動容（輔佐賢君及拯救故鄉），也改變不了阿謝拉特的心志不堅與惡行多端，導致他最後也只能被命運所左右的下場吧（另外笨蛋托爾芬亂入害阿謝拉特沒法幹掉元兇骰子頭也是相當諷刺）。
但是從阿謝拉特的下場中，觀眾亦深深感動、玩味於為何他能從一個無所不用其極的賭徒，蛻變為願意犧牲自己拯救故鄉免於兵刃之災的聖人，就像是周處除三害的道理，這樣的人性光輝無疑是本作最令人動容之處。
月光使得逝去的羅馬帝國顯得更為神秘。
對神的質疑及人間樂土
本作的另一個主題在於信仰與對治國的想像，由於本人非基督徒，不敢在這邊賣弄太多知識，但回到歷史的脈絡中，故事發生在浪漫的查理曼帝國方告落幕的時代，在查理曼的時代，基督教會為永恆的主宰者，戰爭也必須遵從教會的規律，因為戰爭被認為是上帝的考驗，是原罪的一部分，是教會權力的支柱之一，所以宗教並不禁止戰爭，而是使戰士「基督化」、高貴化，戰爭教導人如何勇敢死亡，若不符正義，死也不得超生。
教會也規定「基督的和平」，意即保護教堂、百姓不受戰爭蹂躪，維持這個原則的方式就是宗教制裁，開除教籍或停止教權。而由於當時甲冑技術突飛猛進，有錢的騎士可以買得起當時弓箭技術難以射穿的裝甲，也是戰爭走向小規模、貴族化，因此此時期基督教國家間的戰爭通常只是兩團小型騎士團的比武比賽，以單挑為主要形式，目標是把對方挑落下馬，好留下活口賺取贖金。
在村莊中的血光劍影，光影效果使托爾芬的「成人儀式」更為令人難過。
但這種浪漫主義情懷在查理曼死後迅速瓦解，主要就是因為歐洲在9、10世紀開始受到兩隻異教徒種族馬札爾人跟維京人的入侵，使歐洲正式進入黑暗時代。尤其是維京人的入侵，一般民兵就跟劇中所演一樣，完全不是他們的對手，因此堡壘及騎士變成必備品，也使歐洲進入完全的封建社會。
但最後維京人仍然征服了英格蘭及諾曼第，成為英國金雀花王朝的開端，克努特還自願當了英王的婊弟，娶了英王阿瑟雷德遺孀諾曼第的埃瑪，以與諾曼第維京人共同作戰，導致英國與法國之後數百年的恩怨糾葛。
超現實的場景暗示方才看到的大屠殺缺乏真實性，簡直難以相信人間會發生這種暴力。
講完了上面這些歷史故事，我們才比較容易理解「海盜戰記」中的眾人對於信仰的想法。故事核心可說始於阿謝拉特的屠村行動，而偷了戒指的村女無法想像這世界上居然有這麼壞的人，不遵守「基督和平」而可以不在乎地殺害老弱婦孺，那麼即便有審判日存在，只是偷了戒指的她應該也是排在很後面吧，更不要說她正是因為偷了戒指才能幸運存活，仿佛就是撒旦在誘使她「做了惡事反而會有好結果」一樣。
這種「好人無法得道」、「正義無法伸張」不諦正如上帝對約伯的考驗一樣，成為本作的核心概念。上帝雖是全知全能的，但祂並不必然一定賜予人類一個隨處皆為公義的世界，而這些不公不義，就成為對人們信仰的挑戰。正如筆者開頭引用的聖經章節，這種時候「與上帝強辯，不如以手摀口」。
很明白彰顯王位及權力的醜惡的一幅構圖
而酒鬼神父則是直接了當表達，上帝為何要考驗無能為力的我們，難道天父對子沒有愛情嗎？克努特則憤怒回擊：「沒有不愛自己子女的父親！」神父卻在之後進一步詰問，即便是像拉格納對克努特那般有如父子一般的感情，就能算是真正的愛嗎？
真正的愛只存在於沒有生命的事物中，不再會憎恨也不再會搶奪。其他的愛都只是「差別待遇」。被逐出失樂園的人類，因為對彼此的差別待遇，而有了損人利己的想法，這世界也就充滿不公義。
飛來的王冠及克努特驚慌的臉孔，代表這其實是一樁出奇不遇的好運，但卻令人驚嚇萬分。
醒悟的克努特則對此表示，若天父不給予人類救贖，只好自己來打造樂園。只要地上也有樂土，就不再需要一直念著天國與試煉了。王子的這個想法其實並非反基督，而是回到「世俗力量應該為宗教服務」的查理曼路線，也就是一國之君有義務打造一個符合基督教義的樂園。
問題不在於上帝不應該考驗人們的信仰，也不在於差別愛有什麼不對，就像阿謝拉特對祖國的偉大情操，肯定不是什麼錯誤，但如果宗教精神力量缺乏有力的世俗力量的補助，那麼人的差別愛就會導致無規則濫殺濫搶的戰火，其實也就是這麼簡單的道理。
創作內容
在人性矛盾與信仰衝突的命運中漂流的男兒們－評《海盜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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