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 弧底之淵 (13)
看那士兵徹底暈了過去，戴恩才敢放鬆緊繃的身體，雙腿頓時疲軟，一不小心跪到了地上。
他理著紊亂的氣息，同時看向另一個倒在地上的青年。那時一滴汗從額頭流下，正好滑進右方的窟窿裡，除了一陣刺痛外，視線也跟著模糊。戴恩微微低下頭，忍住想要咒罵的怨憤，粗魯地揉著眼睛，嘴上倒沒有忘了說話：「你還好吧？」
「……哦。」青年只是隨口應了一聲，沒有把話語繼續延續下去。
戴恩眨了眨雙眼，但右眼還是有些不適。他嘆了一口氣，從木板上站起身子。「你現在動得了嗎？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辦法靠自己回到地上？」他走到士兵的身旁，拾起自己剛才丟出去的行囊。
「我想應該可以。」那人撫著膝蓋，露出一個明顯是逞出的微笑。「不過我想先休息一下……如果我們不是太急的話。」
他走到梯子處，透過枝條的空隙往下方探了探。「哦，當然沒問題。我們還有一點時間，但也不能遲太久。」確認過瞭望台底下沒有任何人後，他便鬆手，將行囊扔了下去。
那東西並不是太重，但拿著它還是挺麻煩的，何況還要爬梯子。
又是呼出一口氣，體內積儲的些許疲勞與壓力獲得了解放。他轉過頭，看見那青年已不在原本的位置，而是坐在堆放在一邊的木桶旁，對著裡頭翻翻找找。還能爬嘛。他有些意外，又暗中慶幸自己等等不必背對方下去。
「你在找什麼？」
「繩子。」青年沒怎麼搭理他，仍舊盯著被攪得一團亂的置物桶。「他只是暈過去而已，等等要是恢復清醒，可能還會再攻擊我們也說不定。」
聽聞青年所說，戴恩覺得很有道理，於是也走到桶堆旁，翻弄起另一個木桶，試著在雜物中找到一段足夠長的繩子。
桶內的灰塵隨著手的動作而不斷飛揚，某種程度上遮蔽了視線，不過好在量少，所以並不怎麼礙事；困擾他的是鑽進鼻腔裡的一股臭味──戴恩認出那是皮革發霉的刺鼻氣味，其中還摻雜著濃厚的鐵銹味──這味道薰得他在心裡叫苦連天，卻反而使他加快翻找的速度。
「非常感謝你出手相救。請原諒我的冒昧，敢問你是一名魔法師嗎？」
他推開一把長劍，看見堆滿在桶子底部的鐵釘。「沒錯。我叫作戴恩，是從克爾梵王國過來的。」撐開的雙臂發出了痠痛的嚎叫，魔法師卻持續注力。又是撥開一雙皮手套，他隱約瞥見鐵釘下藏有一段繩索。
「我一看到那包行囊飛得如此詭異，就猜想你會不會是一名魔法師。」青年笑了幾聲，但聽起來更像是強忍疼痛的呻吟。「你是跟著克爾梵王國的聯軍來的？」
戴恩搖了搖頭。「不，我跟隨的部隊並非是王國的軍隊。」他將腰彎得更下去，幾乎是把胸口貼在桶緣上，這才搆著底部的繩子。他一拉，桶內登時匡噹聲大噪，本就亂糟糟的雜物被他弄得更亂，但還是順利取出了他們所需的繩索。
他手上拿著繩段，轉過身子，用眼神詢問對方的意見。雙手撫著膝蓋的青年點了點頭，指向躺在地上的士兵。「把四肢綁起來應該就足夠了。如果他身上或週遭沒有利器，一時半刻也沒法掙脫。」
戴恩走到士兵身邊，把失去意識的身軀拖到一旁，俐落地在手腕及腳踝處打上四個死結──他還特別用手去扯了數次，繩結依然文風不動。接著，他搜了對方的身，確認過那士兵的衣夾內沒有第二把匕首後，就撿起遺落於地的短刀，退到梯子處。
「我們最好盡快離開。」他對慢慢站起身的青年說。「這營區內雖只有這個士兵是敵軍的爪牙，但你剛才也透過望遠鏡看見那可怕的景象了。」
對方點了點頭。在戴恩眼中看來，青年跛蹶的模樣甚是滑稽，強忍痛楚的神情卻令他心生敬佩。好了，現在他已經辦成她交付的第一件工作了，接下來得馬不停蹄地向第二件進發。
待他們回到地面後，歐爾發現整座營區早已空空蕩蕩，原先在此駐紮的多奇碧里士兵離開了，也找不著他帶來的小部隊。年輕的魔法師拾起那只砸暈士兵的行囊後，便命他留在原地，自己則拐到別處去，背影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歐爾扶著樹幹，稍作了一會兒的歇息。腦中除了不時有剛才的驚遇閃現外，更多的莫過於對魔法師的複雜心情。不是聯軍？他深知要不是有那魔法師相助，自己也許早就倒在瞭望台上的血泊中，怕是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但整起事件也未免太過湊巧，他總覺得自己幸運得不可置信。
過沒多久，魔法師騎著一頭驢騾回來，一把將他拉上騾背。歐爾連聲道謝，魔法師只是笑了笑，告訴他不必放在心上。隨前座的青年一腳踢向騾子的腹部，坐騎便向前邁步，帶領他們在開闢於枯林中的道路上穿梭自如。
「我們的人先帶走士兵了。若沒有萬一的話，我們很快能在城中見到他們。」魔法師搶先一步說話，省去了他思考該如何開口的時間。「見你們還在城外閒晃，看來是尚未收到……是的，斥侯發出的信息。」
「什麼意思？」歐爾茫然問道。他的確從尼克那兒得到了警告，但他認為全是不可盡信之事；可現在不一樣了。從望遠鏡看去的那一瞥著實地把南方的危險烙印在眼瞳上，尼克說的是真的，而這位魔法師似乎也對事況略知一二──他決定在此刻把話問清楚，於是繼續詢問：「莫非南方的異變來自於塔瓦奧德？」
魔法師正巧回頭，一絲嚴峻的神色閃過他的側臉。「你猜得分毫不差。縱使召集聯軍的事情是秘密進行的，也難保各國宮廷內沒有東方帝國的……嗯，眼線。」青年說起話來有些生澀，定是還不習慣正式的攀談。也難怪。歐爾認為魔法師尚未滿二十歲，初見時的那詭笑奇態說是驚慌也不為過。
歐爾皺起眉頭，左手牽在轡上，右手仍不安分地碰觸著膝蓋。「他們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時機的……不過是哪？是克爾梵，還是艾伊派司？」
「兩邊皆是。」魔法師噓聲嘆息，「一個帝國，兩支大軍。他們悄聲掩住身影，潛伏在我們沒能掌握的暗影中，等待一舉刺穿聯軍咽喉的良機──是的，就是我們準備進軍的前夕。」
歐爾一聽，臉色頓時大變。止不住的焦躁和苦悶瞬即湧上心頭，他相信有一部分的因素來自於膝蓋受的傷……只是在欺騙而已，他知道自己就是怕那支即將淹沒多奇碧里的敵軍。
吞下積聚在咽喉的唾沫，歐爾強逼著自己發聲：「你沒有和部隊一起行進，是為了先一步來警告我們的嗎？」
「你只說對一半。」魔法師嘟噥著，用空著的一手抓了抓頭髮，似是承認著什麼而喟氣。「說實話，我是覆某人之命前來營救你的。不知你是否認識那人？一位把全身上下包得密不透風的女人，連面容也隱藏在帽底下，我沒正眼瞧見過她的臉。」
一波驚訝尚未平息，一陣疑惑又捲起他的思緒。他總覺得這段敘述聽來甚是熟悉，感覺自己曾經與之接觸過，但又遲遲無法回想起符合的人選──忽然地，他混沌的腦海宛如被一道猛迅的霹靂擊響，隱藏在深處的記憶鮮明地復甦──噢，沒錯，是尼克口中嚷著的那名女人！
「……我不認識她。」歐爾深深吸氣。膝蓋已經不那麼痛了，換成他的腦袋在隱隱作痛。讓尼克與年輕的魔法師相見，相互攤開手中的線索並討論，這麼做應該對解開謎團很有幫助。這個情況並不怎麼尋常，他想自己最好再找上裁決長她們。
當騾子快步跑出枯林後，多奇碧里的城池就映入他的眼中。這會兒艷陽已坐在遠方山巒的背脊，原本刺眼的陽光也變得不再毒辣。道路繼續向前緩緩攀升，丘陵地之中有一支隊伍正在趕路，當中約是有旗手舉著多奇碧里的軍幟，故而顯眼得叫人無法忽視。
「可惜了。要是……」
「但是我們這裡也有人見過她。」歐爾打斷了對方的話，將腦中只有雛型的計劃全盤托出：「等我們回到城裡，再安排你們相見……啊。剛才因狀況危急而有所疏禮，我叫作歐爾，請多指教。」
魔法師頷首，同時又踢了一下騾腹。「我叫戴恩，是克爾梵王國的魔法見習生。」
一陣緊湊的鼓聲不知從城中的何處響起，迫使他停下手邊的自主訓練。奈特用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穿回丟在地上的棉衣，轉頭就往中庭跑去。
他和幾位倉促奔走的侍從擦身而過，又從廊上的窗戶望見幾支整排過的隊伍正在行進。除了困惑以外，他心滿是不好的預感──奈特立刻打消亂晃的念頭，直奔聯軍的會議室。
一把將門推開後，裡頭空無一人的景象很是令他摸不著頭緒。學士與指揮官們留下亂糟糟的軍棋，也踩髒了地上的絨毯，杯子和碗盤被隨意地放置在角落的桌上，他仔細一瞧，上頭還留有不少只咬上一口的食物；腳邊的毯子上有數個清晰可見的新漬，遑論掉得到處都是的麵包碎屑。
整間部屋狼籍滿目，看上去就像被暴風雨肆虐過一樣，不過他很清楚這絕對是剛才那陣鼓聲所致使的。他還盤算著是否要去正廳一趟，恰好艾瑪斯托從走廊的另一邊走來，表情不大好看。
「出大事了。」搶先開口的是紅髮的魔法師。今天的她盤起那頭長髮，綁上了辮子。見艾瑪斯托絲毫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奈特也只得先跟在對方身後。「你最好先回房，去拿你的那把劍。」
他愣愣地點頭，和艾瑪斯托在樓梯處分開。回到他居住的上樓層時，他看見整層樓早已動員起來──眾多僕侍來回奔走，手上要不提著容器，要不就拎著繩子或竹籃，時不時還有一同扛著被褥或蓆子的隊伍跑過他身邊。
要出征了嗎？他三步併成兩步走，最後乾脆也跑了起來。情況似乎有些不尋常，太陽已然垂落，時刻來到快要看不清路況的黃昏，連小部隊都會盡量避免夜行軍了，何況是這支集結眾國之力的大軍；另一方面，多奇碧里也未下達過要夜征的命令。
他幾乎是用踹的把房門踢開，匆匆取走懸在鉤上的劍。
據葛洛利德所述，學士們根本還沒達成共識，早些時候還從東方傳來了蘇若叛變的消息。奈特認為出兵的機率很低，但城中的確在召集兵力……也許是哪邊發生了戰事？總不可能是盜賊團吧。多奇碧里一帶的治安甚是良好純樸，賊匪的數量很少；就算有，也只在北方邊境出沒。
他愈想，就愈摸不著頭緒，索性不再繼續思考。奈特跑回訓練場，從那兒穿過一條滿布雜草的小徑，去到前庭。當他撥開遮住視線的枯枝時，赫然見到一支聯軍的分隊正在穿越城門，大多數人都走上了往下的緩坡，只留幾個列在尾部的兵士還在城內。
艾瑪斯托走到他身邊，指了指城垛上的偵察兵。「塔瓦奧德的軍隊在南方集結，目前可能距離多奇碧里不到數小時騎程。艾玟和夏莉已經隨第一隊伍出城了，你得要和她們會合。」
奈特倒抽一口氣，但也沒忘了分寸。「他們怎麼越過克爾梵的？難道他們撤銷攻下艾伊派司的命令，改把大軍押往西方？」
「不知道。」艾瑪斯托簡潔地答道。她戴上皮手套，表情甚是不悅。「南方確實有異象，這是我應該要在更早就得發現的。」
那時，有個城堡內的侍從牽來兩匹馬，恭敬地向他們鞠了躬，一轉身就又去忙別的事。奈特抱持著疑惑，強逼自己打起精神──他跨上馬背，和身旁的魔法師一同出城。
創作內容
魔女127 - 弧底之淵 (13)
原創／魔女 (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