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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月升月落之街.外篇 I、她的憧憬(中)

作者:Cecil│2020-09-26 13:52:59│巴幣:20│人氣:213
鏡文學的存稿用完了,怕,我這禮拜不把羅娜多篇跟第三第四章修完我就要開天窗了(雖然其實也不會怎樣)。

針對想要比較與第三版差異的人,提供第三版相關章節連結:

第四版修正處:
修改章節標題
例行修正:用詞、對白、情節、轉場描寫
對白大多重寫(很重要所以再講一次)


tragrdy world 駄目もとで伸ばした手も
在這不幸的世界裡 明知道也許會失敗 還是伸出了雙手

-from UVERworld〈白昼夢〉(歌詞翻譯:露可





 
  一切都是那麼清晰。
 
  流入口中的汗水刺痛了裂傷,喉嚨有如火燒,嚥下唾沫更疼。他不動聲色而迫切地調整呼吸,場內的血氣溷濁得令人窒息。觀眾的呼喊與視線,以及刺眼的聚光燈,全都充滿激情與惡意。鐵爪一點一點深入,最後似乎探底。彷彿是為了眨掉眼淚,騰不出手的凱恆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原本匯聚在眼角的汗珠滴到爪尖,流入爪下男人的傷口,對方宛如被釘住的昆蟲一般抽動手腳,眼睛緩緩上吊。
 
  一切都是那麼清晰,簡直像是烙印在五感上似地鮮明,教人無法忍受。
 
  「盡量恨我吧,用最後的力氣恨我。」字句宛如鐵屑落下,除他倆以外,再沒有誰聽聞。
 
  那句話完結的瞬間,爪下的人就不再動了。
 
  主持人與觀眾楞了一會,立刻揮舞雙手,同聲開始倒數:「——九、八、七、六、五、四、三——」
 
  只一刹那的寂靜,在血管中狂飆著腎上腺素的此刻,遠比數分鐘漫長。
 
  「……二、一!勝利者——是約翰.班尼勒飼養的『鐵爪凱恆』!各位觀眾,這已經是凱恆的第四場連勝!」
 
  激動歡騰的呼喊聲在周圍炸開,主持人尖叫著報告結果,隨即高聲宣佈接下來的對戰組合。單膝跪地的他還僵硬著膝蓋,手維持著以鐵爪刺入對手胸膛的動作,一直到醫護人員入場將兩人分開,他才往後坐倒。將爪子拔出對手身體時,鮮血灑向空中,隨即落下,滴在臉上還有那麼一絲溫度。
 
  結束了。
 
  浸透了汗水而貼住皮膚的衣物,緊繃非常的戰鬥結束後突然不再輕盈的鐵爪,再再令人舉步維艱。凱恆爬起身,一咬牙,顫抖著手指撥開固定左手鐵爪的皮帶,用盡最後的力氣扯掉爪子,幾滴血沿指尖滴落,一路滴往場邊。最後,他靠在那裡坐下,感覺自己的心跳聲震耳欲聾。
 
  盡量恨我吧,用最後的力氣恨我。
 
  那並不是謊話,也不是安慰。火焰要燃燒,就不能缺少柴薪,對凱恆而言,對手闔眼前流露的悔恨就是柴薪。在這城市裡,在這時而浮誇地騷動、時而回歸死寂的灰暗中,唯有以他為目標的、某種湧動著的東西,才能夠給予他活著的實感,而足夠強烈的,不是愛就是恨。以他的身分來說,他能獲得的最好東西就是憎恨,或者甚至可以說,他寧可這城市的所有人都憎恨他。但那是一段時間之前的事了。
 
  睜開眼,一個嬌小的人影擋住了投在他臉上的光。
 
  「來做什麼?」
  「來扶凱恆去醫護室療傷。」
  「那你可以滾了。」
  「看來傷得不是很重嘛,我放心了。」

  模糊的視線只看得見露出連帽外套的幾撮金髮,以及一個微笑。
 
  「剛才我在外面看到結束畫面,然後就想,不管看幾次都覺得真是帥呆了。跟你說,剛才我還聽到有人說,遇到你的話非得跟你討簽名不可。我很想跟那些人炫耀我認識你,不過後來還是忍住了,怎麼樣?」
 
  瑟林諾調皮地笑了笑,挺起胸膛,彷彿在說「我很了不起吧?」。
 
  「啊,對了。」瑟林諾從總是剛好放了必要物品的腰包拿出一條毛巾,彎曲膝蓋遞給他。「來。」
 
  凱恆接過毛巾,胡亂擦了把溼透的短髮。想不透瑟林諾怎麼繞過那些守衛的,雖然結束比賽後的場地並非把守森嚴,也是閒人勿進,就算有鬥犬身分,也不能隨便溜進來。自從去年中加入滿一年開始,瑟林諾就被約翰批准得以隨意行動,成了脫韁野馬,即使不是幫凱恆跑腿,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出門溜達——這代表他必須參加比較多通常不會死人的練習賽,但也宣告他作為鬥犬算是升了一級,儘管與凱恆本身無關,仍是值得高興。
 
  可以自由行動後,瑟林諾就像解放了似地淨往外跑。凱恆這才明白到,瑟林諾即使因為做了手術而可以免除來經造成的麻煩,幾乎就跟其他普通男孩一樣自由自在,待在訓練所面對同伴所帶給他的壓力,仍舊是經年累月都無法減輕的。曾經凱恆問過瑟林諾沒事都去哪裡,瑟林諾都回答「爬到大樓頂端看月亮」,這個答案難以理解,但凱恆沒想去管。偶爾,瑟林諾也會像這樣突然出現在凱恆面前,遞來一條毛巾。頻率不多不少,堪堪維持在讓他稍微有些習慣、卻又不至於煩躁的程度。
 
  「好重。凱恆,你不覺得這很重嗎?」
 
  瑟林諾蹲下身拿起凱恆拆下的左爪,用手掂了掂爪子的重量,隨即將它套在自己的腕上。想也知道,尺寸根本不合,而且上面沾了很多從傷臂流出的血,但瑟林諾彷彿不介意。
 
  「拿久就習慣了。你淨吃些沒營養的東西,才會連這種爪子都嫌重。」
 
  凱恆沉沉地呼吸,一邊暗忖,血流的情況差不多已經回復正常,待會去醫護室做點清潔消毒應該就沒問題了。
 
  「才不是,我問過其他人,他們都說你是城外來的,力氣特別大。一般人拿不動這種爪子。」瑟林諾變魔術似地從腰包又抽出一塊布,將爪上的血跡擦掉。「我也很想看看你的比賽,幫你加油,但門票實在太貴了——哇,還好燙。」
 
  擦完,瑟林諾甩了甩手,握住鐵爪的地方出現淡淡的紅印子。
 
  「廢話。」凱恆舉起手腕,被固定鐵爪用的皮帶勒出的印痕幾乎發紫。「走吧。」
 
  去醫護室路上,瑟林諾把擦過血跡的布順手扔了,又從腰包掏出一個特殊材質編的強韌織袋,將鐵爪收進去。
 
  「對了,我都沒問過,凱恆你怎麼決定用這武器的?因為很帥?」
 
  「你以為老子幾歲?那是什麼白痴理由。」
 
  「嗯……三十歲?——好痛!凱恆你怎麼老是打我頭!手明明受傷了還那麼粗魯。」
 
  「見鬼去吧,老子才二十四。」凱恆他甩了甩左手,因為右耳聽力不好,他總是讓瑟林諾站在自己左邊。「當初沒特別想過選什麼,挑武器那時候,他們瞎扯說不能用拳頭,所以就選了個跟揮拳感覺最接近的。」
 
  「是這樣啊,那你覺得我適合什麼武器?」
 
  凱恆停住,把瑟林諾上下打量了好一陣才回答:「刀。你這種傢伙持久力糟攻擊力道又弱,只適合捅脖子那套,除此之外沒門。」
 
  「你也用不著說得那麼認真吧……」瑟林諾雙手抱胸,說道:「凱恆你想過什麼時候轉行嗎?我是說,沒有鬥犬會一路做到三十歲,不是在那之前死掉,就是轉行。但什麼時候轉,你想過嗎?」
 
  鬥犬的職業壽命平均是一年半到兩年半,擁有近三年資歷的凱恆可說是出人意料的老將。鍛鍊自城外生活的身體為他平添不少優勢,跟對主子也成功延長他的職業生涯,而一直以來,他都靠著「再贏一場就好、再一場就好」的想法,拚命又多攢了一些錢,但如今他才感覺到,人的欲望是沒有止盡的。不知不覺間,他踏過的屍體早已不知凡幾,卻依然不認為自己可以帶著金錢和驕傲回到那個女人的身邊。但不管怎麼說,今年他就該收拾行李離開了。
 
  思及此,凱恆回答:「今年吧。」
  「是這樣啊。」瑟林諾意外快地接著說,被說服似地用力點了一下頭。
  「不問我去哪?」他以為瑟林諾肯定會問。
  「問了你就不會去嗎?」
  「怎麼可能。」
 
  到了醫護室門口,瑟林諾沒再對剛才的話題發表意見,而是對凱恆晃了晃裝著鐵爪的織袋,揮揮手。
 
  「我就在這裡等囉。」
  「說過幾次了,不等也罷。」
  「但是不覺得有人等的話比較好嗎?我就不喜歡自己一個人待在醫院。」
  「一點都不會。」
 
  話雖如此,凱恆也沒趕走瑟林諾。長著一張令人見過就忘的臉的醫護員,客氣而冷淡地請他脫掉上衣。凱恆的旋轉椅轉了半圈,背向門口,心裡知道背上的絲絲涼意來自熱汗接觸空氣的自然反應,而非因為被誰注視。儘管很清楚瑟林諾不可能偷看他,他還是會特別保持鎮定,不呼痛是基本,就連顫抖都要忍住,免得失了風範。在那小子附近,他可不能表現出一點軟弱的樣子來。包紮完畢後,醫護員從旁邊的鐵櫃抽出一件符合凱恆尺寸的黑色 T 恤,讓他套上,這樣就算結束了。他兩手都做了幾次抓握動作,確認繃帶沒有纏得太緊,這才離開醫護室。
 
  出門時,瑟林諾剛把線衫的領子拉上,裝了鐵爪的袋子一把遞過來給他。「通知來了,我得去比賽。」
 
  鬥犬的項圈功能不少,最基本的是防止逃跑——裡面安裝的晶片能夠感應跟主機的距離,一旦離主機所在位置過遠,會開始發出警示音,讓配戴者警覺自己不可越界,而他們如果還繼續往原本的方向行動,項圈就會炸得他們粉身碎骨——另一個則是通知鬥犬參加比賽,通常在比賽登錄截止兩小時前,特別設定的鈴聲便會響起,只要按下按鈕,另一端的人員就會告知比賽時間、比賽位置,配戴者要即刻前往。
 
  「這次在哪?」凱恆為了跟上瑟林諾而加快腳步,並且問道。
 
  「藍星。」
 
  離這裡很近,照這速度不用二十分鐘就會到了。
 
  「我跟你一塊去。」
 
  瑟林諾打住腳步,凱恆自己還邁出了幾步才發現,又回過頭。
 
  「怎樣?」
 
  「你從沒去看過我比賽。」瑟林諾舉起雙手,簡直跟遇到突擊檢查沒兩樣。「我如果沒贏你不會揍我吧?」
 
  「老子又不是拳頭癢,揍你做什麼?就那身板,打下去我指關節都蹭到你骨頭,簡直沒事找疼挨。我沒看你實戰過,要知道自己缺點在哪,從實際表現觀察最快。練習賽的對手都不強,如果你沒贏,就是訓練不夠,沒把教過的東西練成反射動作,回去要加罰訓練。」
 
  聽到這麼實際的理由,瑟林諾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你在的話,我表現一定特別好。」
 
  往藍星賭場的路上,凱恆想,不知道瑟林諾是不是曉得,他之所以要去看比賽,是因為凱恆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太多時間可以照看這個尚未長大的孩子。初遇時瑟林諾十四歲,如今十六歲,卻遠遠不到當初凱恆選擇做鬥犬的年紀。他離開以後,瑟林諾能夠很好地生活嗎?他相信瑟林諾會拚上全力,然而他沒有把握都城願意給予相等的回報。
 
  剎那間他有些害怕自己即將迎來的改變,但那就如同瀕死的錯覺,轉瞬便消逝在繁華區絢爛的霓虹中。
 
 
 
 
 
 
 
 
  「凱恆,要不要打牌?」
 
  「不了。」
 
  凱恆的頭側壓在上臂,昨天挨了好一頓才贏,現在太陽穴那裡還嗡嗡疼。聽他說不要,來問話的人也不囉唆,自個坐回牌局裡切牌去了。這些傢伙一個比一個沒有同志情感,不顧他頭上還包著繃帶,明顯是個重傷患的樣子,就鬧哄哄打起牌來。平常他如果在睡覺,往往會被這聲音吵得受不了,走過去坐下討牌,但今天實在捱不了,只好這樣躺著。瑟林諾出門比賽去了,不然肯定也被拉進牌局貢獻賭資,要真那樣,凱恆頭再痛都會起來,幫著贏回瑟林諾輸掉的錢,事後再好好教他一些打牌訣竅。
 
  睡了一兩小時,頭痛的情況終於好了點,凱恆便下床去,叫圍成一圈的人給他讓個位置。因為人多,撤掉床單枕頭後權充牌桌的木板上,除了各家的牌跟代替籌碼的方形紙板以外,便沒放其他東西。又是熟悉的景象,由循環往復的生活引發的麻木感令他有些恍惚,頭痛的情況似乎減輕了些。
 
  輪到他決定是不是要加注的時候,不知道是誰的電話忽然鈴聲大作。幾個沒事的人環視房間,其中一個走開去找那個嘈人的東西,鈴聲一下就停了。
 
  「——喂?啥?不是,他在忙。」接起電話的人不知道在和誰說話,往牌堆這裡過來。「不是,他真的在忙。媽的打牌當然能算在忙,你有毛病?你知道凱恆打牌時最忌諱有人打擾他,你——好,知道了知道了,就你最行,等一下。」
 
  剛才接電話的人走過來,湊在凱恆耳邊說:「找你的,你那個小傢伙。」
 
  「拿著,我直接講——怎樣?」他把頭偏向左邊,掀起剛發的公牌。
 
  「喂?凱恆?跟你借點錢。」這是瑟林諾第一次跟他借錢,聽口氣卻像是已經借過幾百次。
 
  「把電話掛了。」他對後面那個人說,一邊捏起剛發給自己的公牌。
 
  「等等等下,不要這麼快掛電話,你至少也聽我解釋原因:我平常吃飯的地方要關門了。」
 
  「所以咧?你要把店買下來?你知道老子要差點掛掉幾次才能有那個數字嗎?」
 
  「不是,我不是要把店頂下來自己做,他們是繳不起保護費才要關門。」
 
  「同情心過剩的死小鬼。」
 
  「對,所以我才要跟你借,算我拜託你。」
 
  「借了記得還。」
 
  「行,我知道。那我回去找你拿,謝了。」
 
  他交代拿著電話的人把電話扔他床上,繼續打牌。
 
  「小傢伙又找你幫忙啦?」坐凱恆對面的人用牌遮掩訕笑的表情,不過口氣還是露了餡。
 
  「羨慕還是嫉妒?」凱恆送給對方一個中指。「自己撿的狗就要自己餵、自己清大便,你媽沒教過?」
 
  「喔,我媽沒教的事情可多了。比如說她就沒——」
 
  「讓我猜猜,她沒教你怎麼站街跟跳脫衣舞?」剛才幫凱恆接電話的人笑嘻嘻地插嘴:「這損失可大囉。」
 
  牌局很快就跟往常一樣,充斥著說過就忘的玩笑。跟瑟林諾通完電話開始,凱恆就沒有再贏過,那種麻木的恍惚感漸漸消退,他又開始頭痛,但眼前的東西都清晰不少。輸掉第四局後他放下牌走到門外,靠在白漆斑駁脫落的水泥牆上等待。不知道過了多久,瑟林諾特有的輕快腳步聲由遠而近,張開眼,那孩子明亮的笑臉就在面前。
 
  「我們說好的,錢拿來。」
 
  凱恆用指關節揉了揉太陽穴。「他媽沒見過這麼不客氣的。借錢幹嘛?」
 
  「剛才電話裡不是說了?我吃飯的地方要關門了。」
 
  「那干你屁事?」
 
  「賽維斯那幫大欺小的混蛋跟他們加收保護費,他們付不出來,所以只好關門大吉。凱恆,如果專賣垃圾食物的店這樣一家一家少下去,我很快就要待不了繁華區啦。」
 
  「那干我屁事?」
 
  凱恆雙手抱胸,裝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瑟林諾要的錢他有,牙一咬就能給,真要說他現在只是在消遣瑟林諾而已。這孩子好像是第一次跟外面的人搭上話,為了幫那個素昧平生的人,簡直就是口沫橫飛地企圖說服他,這模樣新鮮而滑稽。
 
  「你剛才都答應我了耶。」
 
  「老子要反悔你能怎樣?」
 
  「拜託啦,那個人看起來好可憐。而且我答應他了,說話不算話是你的事,我可不是那種人。你看,你要我跑腿我都去啦,要我多做訓練我也有乖乖做,看在這份上幫幫忙吧。」
 
  「知道了知道了。」凱恆從長褲暗袋抽出一疊鈔票。「下不為例,老子不是印鈔機。」
 
  「謝謝!」瑟林諾還給他一個大大的笑容,轉身跑掉前又說:「我會還你!」
 
  凱恆原以為,這個讓瑟林諾來借錢的人,跟瑟林諾就是萍水相逢的關係。但兩個月後發生某件事,證明他錯了。
 
  那時,凱恆正在夢裡,抱著一個金髮女人,什麼也沒做,就僅是平靜地打盹,那個女人將嘴唇湊在他耳邊,哼著一首物質區人人會哼的小歌,輕柔的歌語卻在剎那間變成瘋狂大作的電話鈴聲。
 
  他抽出壓在枕頭下的電話,蹙眉接通。「幹啥?」
 
  「凱恆,瑟林諾在不在訓練所?」
 
  他坐起身環視周圍,直覺告訴他有什麼事不對勁。「不在,怎樣?」
 
  「今天有比賽,可他沒收通知,這邊至少打三次了。按規定我們打三次找不到人就要通知上面,你最好在老大之前先找到那小子。」
 
  「知道了。」
 
  凱恆聽到約翰已經知道瑟林諾無故未出賽,就知道這次不管瑟林諾搞出什麼事,他——或者說他們兩人——都肯定吃不完兜著走。最慢比賽兩小時前,管理鬥犬事務的人就會給他們發通知,通知一共三次,間隔十五分鐘。一連三次通知都沒有接,就代表鬥犬可能出事了,連按項圈都做不到,必須派人去找。
 
  「媽的,又給我跑哪去了。」
 
  凱恆穿上出外用的黑色背心,咒罵著跑出訓練所。瑟林諾出賽時去過的賭場他都找了一遍,甚至也搭電梯上到他能去的最高樓層眺望附近的樓頂,但哪裡也不見瑟林諾的蹤影。找了大概十分鐘他就知道這方法行不通,瑟林諾的行蹤太難預測了,那傢伙甚至曾經跑回老家過,只為了找忘在那裡的一些小東西。就算讓他憑空想幾個瑟林諾可能會去的地方,他也拿不定主意究竟該先去哪——他只知道一件事,他愈晚找到瑟林諾,那傢伙被找到時就會被修理得愈慘。
 
  找到一個段落,凱恆索性撥了瑟林諾的號碼,也不期待他會接。但是瑟林諾接了,那瞬間凱恆頭一次萌生可稱為「謝天謝地」的感覺,但這並不妨礙他接起電話就開罵的行為。「喂?瑟林諾,你是晃到哪去了,幹嘛不接電話?你是不是又跑回老家去了?媽的你比賽遲到了知不知道?約翰肯定會不爽——喂?你有沒有在聽啊?」
 
  對方沉默了一陣子,害他以為自己匆忙之間撥錯號碼,但那人隨即回答:「……我不是瑟林諾,你是誰?」
 
  「媽的這問題該老子先問,你誰啊?為什麼拿著那傢伙的東西?」
 
  「這個人剛才跟人打了一架,我剛好經過,幫忙扶著他。」
 
  聽到這裡凱恆簡直要把電話往面前的牆上扔,手都舉起來了。花了幾秒鐘冷靜下來,這才繼續。「……他傷勢怎麼樣?」
 
  「死不、了……」瑟林諾氣若游絲,應該是擠了半天才擠出這句話,想也知道肯定傷了肋骨那裡。「抱歉、啊……」
 
  「你他媽還懂抱歉,你跑哪裡打架去了?」
 
  「我老家、這裡。我說,凱恆,我、晚點回去,你,幫我跟、約翰,說一聲。」
 
  「他等不了啦,得快點去帶你回來,你叫那個幫忙你的傢伙帶你到你老家附近。」
 
  「謝、啦。」
 
  凱恆沒再說什麼,逕自掛了電話,撥起一個他比較少用的號碼。負責管理車輛的德巴爾欠過他人情,這時正好去討回來。除了立刻叫一台車以外,他還打給管理鬥犬帳戶的人跟能夠聯絡得到琳格的人,只要花個幾百元甚至只有一兩千元就可以及早把瑟林諾帶回來的話,他不在意。
 
  過了五分鐘,凱恆接起琳格的電話,聽起來她簡直像是想在五秒內把通話結束。
 
  「算你走運。如果讓班尼勒先生派出去的人找到你那隻小黃狗,她就死定了。」
 
  「我半小時內把他帶回來。」
 
  「班尼勒先生交代,假如是你帶人回來,一樣來辦公室找他。」
 
  琳格逕自掛了電話,從德巴爾那裡調過來的人車也剛好抵達。駕駛座的車窗降下十公分左右,凱恆看了裡面一眼就開門上車,車內有種老舊的皮革氣味。司機只問了要去哪裡,之後就沒再和他攀談,甚至連從後照鏡窺視他的表情都沒有。他將手撐在窗戶邊緣,思索著該怎麼把損害控制在最小程度。而在他能夠想出什麼之前,目的地就到了。遠遠地只能看見路燈下的兩個人影,一個身材高瘦的黑髮男孩站在路邊不停張望。車子才剛停穩,凱恆就打開車門,見那個男孩一楞頭楞腦的樣子他就有火氣,連情緒都不需要培養就能開罵。
 
  「你?」
 
  「什麼?」對方指了指自己。
 
  「我說你就是剛才幫瑟林諾接電話的人吧,人呢?」
 
  一聽見瑟林諾的名字,那個男孩便往旁讓開,不知道是睡還是昏了的瑟林諾就在那裡,懷中還有一團白色毛球,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隻同樣負傷的小狗。
 
  「淨給老子找麻煩。」凱恆蹲下身檢視瑟林諾的情況,撇了撇嘴。「那東西是什麼?」
 
  男孩回答:「那是狗。」
 
  「他媽的老子知道什麼叫做狗,我說瑟林諾抱著隻狗幹啥?」
  
 
  男孩扼要地交代瑟林諾為狗跟人打架的來龍去脈,以及自己為什麼會在那裡。凱恆愈聽眉頭皺得愈緊,最後簡潔俐落一句「他媽的」,算作感想。
 
  「為了隻狗把自己搞成這樣,了不起。同情心過剩的死小鬼。」凱恆叨念著把狗一把抓起來,瑟林諾伸手想拉,被他推開。「這個我可不收。」
 
  「你……」瑟林諾朝黑髮男孩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那人趕忙接過被轉手轉個沒完的狗兒。「你幫我顧著牠,拜託你。」
 
  「好,我會好好照顧牠。」
 
  聽到男孩終於給出一個肯定的答覆,瑟林諾露出微笑,這才任由凱恆把自己抱入車內。在他懷裡,瑟林諾僵硬得跟什麼一樣,惹得他怒道:「你給我放鬆點,你是不是想我把你扔進後車廂?」
 
  「抱歉。」瑟林諾咳嗽時用袖口擋住嘴,喘著氣說:「你、等一下,行嗎?」
 
  「又怎樣?」
 
  「幫我跟那個人說,我還會來,來找他。」
 
  瑟林諾交代了一個日期跟時間,要那男孩帶著狗過來。
 
  「……那好,」凱恆沉默了一會,把頭探出車窗,朝男孩勾勾手,讓他彎腰聽自己說話。「你把這畜生顧好,大概一星期後的三點過來這裡等,瑟林諾會過來找你——記得帶上那隻畜生。」
 
  「牠是狗,不是畜生。」瑟林諾用微弱的聲音朝他抗議。
 
  凱恆翻了個白眼。「我愛叫牠畜生干你屁事,乖乖睡你他媽的覺。」
 
  回程路上,瑟林諾的呼吸偶爾會非常急促,但他沒想管,照料人並不是他的專長,況且瑟林諾一向不喜歡讓女性護士以外的人碰。
 
  「……凱恆?」
 
  「怎樣?」
 
  「謝謝你。」
 
  「你能不給我找事做嗎?為了一隻狗打架算什麼,要不是老子動作快,那隻狗活了你反而就要翹辮子了你知不知道?王八蛋,吃什麼長大的。」
 
  瑟林諾嘟囔了幾句話,但聲音微弱得連他的左耳也聽不清晰。
 
  自從兩人相遇那天以來,凱恆和瑟林諾第二次一起來到約翰辦公室所在的大樓。他已經決定好了該怎麼辦,連路都走不好、只好由他扛上肩的瑟林諾還在難受地呼吸,氣息拂過他耳際。
 
  在約翰辦公室門前,他猶豫了半分鐘,這才揚手叩門。
 
  開門的是身著黑色軍用背心的琳格,正朝他投來冷峻的視線,僅僅及肩的赭紅短髮晃了晃,示意他們進去。兩人才走進辦公室,她便立刻將門帶上,站到他們身後,不用看都知道,她肯定背著手站得直挺挺的。
 
  約翰原本背著手面對窗外,門打開時才轉過身,銀灰領帶隨著他流暢的動作揚起,閃現一絲光芒。澄明的藍色眼睛照例沒有看著瑟林諾,而是看著凱恆,儼然在等待表演開幕。
 
  「在哪裡找到的?」
 
  「南區那裡。」
 
  「把他放下。」
 
  凱恆一把將瑟林諾摔在地上,痛得他五官扭曲,膝蓋都頂到了胸口,然而他立刻又像身處死亡賽之中那般,顧不得自己滿身傷,硬是用手肘撐起瘦小的身體,一點點爬了起來。
 
  凱恆踹了瑟林諾的肩膀一腳,害得他又摔回去。「真夠慢的,你還是趴著省事。」
 
  「……對不起,」瑟林諾重複著剛才的動作,這次快多了,間中卻能聽見幾乎像是休克前的抽氣聲,好不容易才站起來。「對不起,是我,錯了。」
 
  「不需要道歉。錯過比賽沒什麼,從你的帳戶扣掉報名費就是了。不過……」約翰從口袋拿出慣用的白手套,走到好不容易才站直的瑟林諾面前。「我原以為你來了那麼長一段時間,應該有學到一個重要的觀念才對。」
 
  棉質手套甩在臉頰上的聲音大得嚇人,瑟林諾的頭歪到一邊,嘴角滲出血。約翰把沾血的手套扔進垃圾桶。
 
  「你知道一種往白楊區的通行證嗎?繁華區人只要拿著那種通行證就可以前往白楊區,就學、辦公、觀光,這種通行證有一條最重要的規定,就是不能逾時返回。只要有一次,不問理由,你的紀錄上就會有一個無法抹滅的污點。我很喜歡這條規矩,因為我認為守時是很重要的,同時,信用也是重要的。損失比賽的報名費一點也不會影響我,但我從此就多了一條『手下不守時』的紀錄。這才是我受不了的地方——」
 
  約翰揚起手,驟然繃緊的肌肉令襯衫上臂處繃起線條。
 
  「我受不了、污點——你明白嗎?」
 
  剩下的那隻手套來回甩了瑟林諾三次耳光,聲音一次比一次響亮得教人心冷。瑟林諾被打得直往旁摔,又發抖著爬起身。凱恆咬住嘴巴內側,知道自己不能有反應,只能在心中告訴自己,瑟林諾不會有事。
 
  約翰回到辦公桌前。「暫且先解除你自由行動的權利。我想那相當合理。」又是東西掉進垃圾桶的聲音。
 
  聽見禁足的判決,站都站不穩的瑟林諾慌忙上前半步。「不可——」
 
  「你他媽還敢說話!」
 
  凱恆抓緊這個時機,揪住瑟林諾的頭髮,往臉上沒有瘀青的位置結結實實揍了一拳,打得瑟林諾一時半刻再也爬不起身。接下來,他又揪起瑟林諾的領子,那孩子半閉著眼睛,似乎已經意識不清,但他知道約翰絕不會在乎這點,又往瑟林諾頭上拍了一掌,那孩子歪過頭去,再次開始咳嗽,咳出來的唾沫已經夾雜血絲。
 
  「你自己說,你這條命是誰給你的?」
 
  「……你給、的。」瑟林諾視線渙散,斷斷續續地說:「是、你。」
 
  「誰?你說誰?」
 
  「凱恆、你。」
 
  「放屁!」凱恆湊近瑟林諾的臉,咬牙切齒地說:「都來多久了還敢給這種白痴答案,老子今天再告訴你一次,你他媽給我記好——咱們所有人,在約翰底下工作的所有人,命都是握在他手裡的。你大概就是沒搞清楚這點,才給我去外面亂打架,傷了你原本應該幫約翰賣命的身體——你他媽以為你是誰的東西?你不是你自己的東西,你是約翰.班尼勒的狗。只要那項圈一天在你那他媽長不粗的脖子上,就給我把這道理牢牢印在腦子裡,聽懂沒!」
 
  凱恆把瑟林諾摔在地上,又踢了瑟林諾一腳,讓那孩子面朝下跟個死人似地動也不動。他抬起頭,能看見約翰瞇起眼睛,毫無笑意。
 
  「你特地把他帶回來就是為了打死他,也未免太閒情逸致了。還是說,在演戲給我看?」
 
  「今天死在這邊也是他活該。」凱恆起身,朝瑟林諾投去一個看垃圾的視線,希望約翰能注意到他眼神中的厭棄。「但是,這傢伙姑且還有幫我跑腿的工作,停止自由行動的部分,希望可以減少到只有一星期。當然,每天該做的訓練不會少,後天他就會準時繼續練習,也可以參加比賽——但不管怎麼樣,還是聽您安排。」
 
  「我光想到你準備這些準備了多久,我就覺得很有趣,凱恆。」小牛皮扶手椅轉了半圈,約翰的聲音變得模糊了些,似乎染上了一點戲謔的笑意。「既然你都替我教過他不守時的代價了,我也就不要讓琳格出手了吧?但是,下不為例,就算是有趣的場面,上演第二次就不免乏味。」
 
  「是。」
 
  凱恆低下頭,清楚聽見自己的上下排牙齒彼此摩擦的聲音,不知名的情緒被臼齒一點點磨碎,吞入腹中,比砂石粉塵都讓人作嘔。
 
  訓練所附設的醫護室裡,只有吊扇單調旋轉的聲音,油白色的牆邊擺了一張張簡單的病床,其中一張床旁邊擺了把可以靠背的單人椅。此時,凱恆蹺著二郎腿,坐在那張椅子上,像是想著什麼,其實是什麼也沒想地坐著。在他面前那張床上,躺著被包得跟團衛生紙一樣的瑟林諾,兩個小時前換過點滴,現在還在睡。
 
  從凱恆把他十萬火急送來醫護室那時開始,已經過了十個小時。時間是九點,訓練所那裡的人都在睡,誰也沒管他倆的行蹤,也沒有人剛好過來這裡。
 
  約翰的處分意外輕,這不得不令凱恆認為,他毫無猶豫的那一拳確實奏效了。他明白瑟林諾不需要更多傷,但假如不能讓約翰撤回禁足的命令,瑟林諾就無法遵守跟那個楞頭楞腦的傢伙的約定,沒法看見自己救下來的狗是否安好,那孩子肯定受不了。儘管如此,他還是不免想,自己或許做得稍嫌過火了,但——
 
  「管他的。你不去打架的話哪裡會有這些破事,他媽的。」
 
  「我都、跟你、道歉過了,凱恆、心眼好小。」
 
  瑟林諾不知道什麼時候醒的,一字一句回應時像在嘔出食物的碎末。枯燥的白燈下,能看見一滴水珠滑入貼在那個孩子臉上的紗布裡。凱恆伸出手,卻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只好又收回去。凝滯的沉默裡,他無法像剛才計畫該怎麼演戲給約翰看時那樣,腦筋轉得飛快,只得在好幾分鐘後才開口。
 
  「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麼樣子。不過就是隻狗,我搞不懂你腦袋怎麼想的。」
 
  瑟林諾死死擰住眉,脖子上浮現下顎用力時帶起的青筋。「我知道,如果我怎麼樣了,你會幫我的,但是凱恆,那時候那隻小狗的旁邊,誰也沒有。我在想——凱恆,你當初,為什麼會幫我呢?」
 
  「沒有為什麼,那時候想這樣做便做了。」 
 
  「我也是,我那時也是想,我想做、我必須做,不過就是隨興之至而已。我只要出手幫忙,那隻狗,就會沒事了。最後不也證明了,我是對的嗎?」
 
  「還不是靠老子幫手最後才有這種結果,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凱恆人最好了。」瑟林諾緩緩睜開眼,扯開一個在兩頰貼滿紗布時所能有的最大笑容,繼續說:「其實我也想像你一樣,有能力可以去幫助誰。那樣子,我才會感覺自己,沒有那麼弱小。但我,其實還是很弱小,對吧?」
 
  「你就這麼點身材、這麼點年紀,能強到哪去?有些事情再勉強也勉強不來。」
 
  「我想快點變強的。你不在了以後,我就不能再跟個孩子一樣了。」瑟林諾把頭轉過來,視線毫無偏斜地、正正地看著他。「凱恆,以後如果還有誰,也像我那樣,你會不會幫忙他?」
 
  「不會,因為幫忙以後發生了一堆狗屁倒灶的麻煩事。」他立刻回答。
 
  「謝謝你。我老是覺得,遇到你不能說是好事,但也不是壞事。那時遇到的人是凱恆你,真是太好了。」
 
  瑟林諾不住誇他好,弄得他很不自在,於是他說:「——我只知道怎麼打架,不知道怎麼假裝。所以剛才揍你那拳,我力道一點也沒少用,根本算不上什麼好人。」
 
  「沒關係,我已經生氣過了。」
 
  「什麼?」
 
  「我做了夢,」瑟林諾深深吸了口氣,彷彿那樣能使醒轉後隨即消逝的夢景變得清晰一些。「我在夢裡頭,對你又踢又打的,說你是大笨蛋、討厭鬼,但是醒來以後,我想到,如果你沒有修理我,約翰一定不會放過我。所以我不生氣了。我就算生氣也沒用,因為我欠你很多——你說得對,我把我自己整個賣了,也還不清你的恩情。」
 
  「別記著我說的那些。」凱恆雙手抱胸。「那些都是他媽的鬼扯。」
 
  「哪些?」
 
  「我說的『你以為你是誰的東西』那句,別記著。你的身體,打你出生以後,懂得走路吃飯那刻開始,就是你自己的了,你要活要死,要怎麼活、怎麼死,都沒有誰可以干涉。不管別人怎麼說,他們也不能夠替你過完人生。你能做的就是找到同伴,陪你一起活著的同伴,陪你一塊去死的同伴,就只是那樣而已。」
 
  他把兩隻手撐在腿上,特別認真地看著瑟林諾淺灰色的眼珠。
 
  「——但是,我現在說的事情就是真的:不要再像今天這樣,把自己搞得亂七八糟。要打架可以,但不要贏得這樣悽慘。要再有下次,那時我還是非揍你不可,否則琳格那婆娘就會代替我下手,如果是她,我就不曉得約翰會不會乾脆讓她打死你。我知道約翰會喜歡那場面。」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你的手也很疼吧。」
 
  瑟林諾伸出手,像是想拉過他的手去看看傷得如何。他舉起從來沒復原完全的右手,露出滿不在乎的表情。
 
  「習慣了。」
 
  「我希望哪天也可以跟你一樣,表現得這麼灑脫。」
 
  瑟林諾的視線飄了開去,似乎是想看向窗外。但這裡是地下室,沒有窗戶,所以他實際上看著的是空蕩蕩、油白色的牆壁。
 
  「凱恆,你相信命運嗎?」
 
  他嗤之以鼻。「說什麼鬼話。」
 
  「那個陪我等你來的人,是我上次借錢給他的那個人。我以為他忘記我了,但是他還記得我。我覺得,這一定是命中注定,我原以為,遇到你已經是我唯一一次好運了。要是我們可以變成朋友就好了,就像我、跟你……一樣。」
 
  凱恆很想說「老子可沒把你當朋友」,但某種東西制止了那句話,於是他只是緊閉牙關,罕有地陷入自己的思緒裡面。瑟林諾沒得到回應,也不以為忤,一會兒又歪著頭睡了,凱恆把他的頭扶好,多拍了兩下枕頭,就離開房間,某種難以描述的感覺,如同苦澀般溢滿在他的口腔。
 
  他不信命運,更正確地說,他不願相信命運。至今的所有一切,錢、食物、鹽、住所,包括瑟林諾能在床上跟個嬰兒似地熟睡這件事,無一不是他拼搏著用這條命換來的。相信命運,就代表去相信自己的未來被某種不可知的力量掌控,而那力量遠遠凌駕於人類渺小的努力之上,比起相信命運,他更寧願信任自己的雙手和鐵爪。
 
  然而最教人憎恨的是,實際上他跟所有人一樣心知肚明:信也好不信也罷,構築命運的無數個大小齒輪都不會停止運轉,或至少偏軋分毫。
 
 
 
 
 
 
 
 
  在比賽和訓練之外,他一向藉打牌消遣。然而除了打牌也只能打牌的現在,這活動反而使人感到異樣地無趣。
 
  只剩兩人還沒棄牌,發牌人揚手指示他們掀開底牌判定大小。凱恆掃了一眼自己跟對手的底牌,立刻說:「我順子,你一對。」
 
  「這局凱恆的。」
 
  凱恆把贏到的籌碼都拿來自己面前堆好,抱胸看著坐在自己左前方的發牌人切牌,他和發牌人中間坐著一個生面孔,那個位置原本是克洛的,但克洛上星期初次以成犬身分參賽就落敗身亡,餘下的空位很快就有人遞補上來。他沒去記那個新人的名字。跟自己差不多時期進來的幾乎都走光了,過不了幾個月,他也會隨他們而去。
 
  「凱恆,預賽照你看怎樣?」剛才輸給他那副順子的人盤起腿點了根菸,往坐在右手邊的人頭頂吐出幾個菸圈。「今年白楊區那裡有很強的傢伙,對過沒有?」
 
  「沒。」他捏起自己的底牌,雖然這副牌早就舊得他不捏也知道那是張黑桃三。
 
  「你說那個女的,叫啥來著,多洛?」坐在凱恆左方、剛才最早棄牌的人問道。
 
  「對,就她,聽說已經四連勝了。才第一次參賽就這成績,這次賭盤可精彩囉。」
 
  「要我說,白楊區那邊肯定弄了什麼改造手段,把那小鬼變成殺人武器。」發牌人打岔道。他右手按在公牌上,用不容辯駁的表情看了看所有人。「咱們這邊怎麼就不搞那套,這跟空手接人刀子有什麼差別?沒看白楊區那些狗愈來愈囂張了,這次預賽一半以上都是那裡的晉級啊。操。」
 
  「哪裡沒搞?方向不同而已。」發起話題的男人看完自己的牌,往後靠在扁扁的枕頭上繼續抽菸,也繼續往別人頭上堆菸圈。「這裡的家族都有自己的研究所,那邊懂醫學我們就不懂啊?但鬥犬畢竟只是玩玩,犯不著跟白楊區的人一樣認真,那邊的人就是這樣,比什麼都要贏。如果今天咱們不比鬥犬改鬥烏龜,繁華區這裡怎麼整?十隻烏龜丟進箱子裡鬥個你死我活,活下來那隻去參賽。白楊區咧?準備一隻烏龜,還有一個實驗室來研究怎麼改造那隻烏龜!」
 
  其他人大笑。發牌人聳肩,銷牌後翻出三張公牌,新一輪加注開始。
 
  頭頂上還飄著幾個菸圈的人看向斜臥在床邊的同伴,說:「你都叫誰幫你押注的?跟我說一下不會死吧,我也想賺點。」
 
  「蠢啊你,我是在多洛贏第二場的時候賺的,現在大部分的人都知道買那小鬼才有賺頭,你就算買對了也賺不了多少。還不如押凱恆身上,他可是也四連勝了。」男人拿下剛才叼在嘴邊的菸,指向凱恆。「我說凱恆,咱們淨說多洛的事情,你可別放心上。」
 
  「隨便。」凱恆搖搖頭,這次改喊加注。「老子幹這行都多久了,連勝沒必要掛在嘴上。重要的是決賽,趕快結束了才好出門。這幾天待在裡頭,悶都悶死了。」
 
  繁華區的鬥犬活動,基本上是由各賭場舉辦的小型比賽組成。飼主前往喜歡的賭場登錄比賽後,由舉辦單位隨機排出只對外公開部分的賽程表,並按此進行當日的活動宣傳。各飼主的活動範圍不同,鬥犬若一輩子只參加小比賽,可能永遠不會和某個區域的人對上。然而,賽維斯家族經營的「棕櫚海灘」所舉辦的大型比賽就不同了,這種比賽的事前登錄期間較長,開放繁華區甚至都城內所有區域的飼主登錄,且會按照鬥犬的比賽紀錄排定賽程並對外公開,供飼主擬定參賽方針。這種大型比賽論規模、論獎金多寡,都遠遠把小賭場拋在後頭。也因為賽程表提早公開,鬥犬出外時被殺害的情況所在多有,使得繁華區流傳著「避免在大賽期間讓鬥犬外出」這條不成文規則。由於這規矩的關係,就連向來不喜歡待在訓練所裡的胡安卡都乖乖留下,不像瑟林諾一樣成天跑得不見影子。因此,凱恆才會跟被禁足的孩子一樣被迫留在訓練所裡,哪也去不了。
 
  話雖如此,凱恆不便出外的原因還有一個。
 
  「我看你還是別太逞強比較好,要是隨便出門,傷可好不快。」替補克洛位置的人這次又棄牌,隨即像指出錯誤一樣比著自己的胸口下方。「醫療室的人說過,肋骨裂傷最好就是躺著,不做其他事情。」
 
  「你比我媽還嘮叨。」坐在凱恆左手邊的人喊了棄牌,嗤之以鼻地說:「凱恆的事蹟說了你會嚇死,區區肋骨裂傷算什麼?告訴你,他就算一隻手骨折還是可以一打三。這傢伙城外來的,身體素質好得很。」
 
  「坎德洛也是城外來的,人家可沒肋骨裂傷啊。」發牌人提到凱恆預賽最後一戰將要對上的鬥犬,似乎不置可否。「阿爾說得還是有理,畢竟凱恆你這次表現不錯,說不準老大會給你跟琳格一樣的待遇。」
 
  凱恆詛咒了句,同時棄牌,乾脆地讓出了這局。「老子可不想做那婆娘的同事。」
 
  琳格也是鬥犬出身,在某年的年中賽大獲全勝後,成為約翰身邊唯一全年無休的保鑣。約翰底下的鬥犬們都說,只要在年中賽有所表現,就有機會光榮退役,恢復自由之身。凱恆自然也是那樣打算,年初賽他表現平平,吊車尾進了決賽,第二戰就重傷退場,這次非得一雪前恥不可。
 
  「——琳格聽到的話你肯定會挨揍。」
 
  帶著笑意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凱恆回過頭,只見萊加斜倚著門框,冷不防往他丟出一包東西。他偏頭閃開,結果正在抽菸的人罵了一句,連忙把菸灰撢掉,幸虧被打掉的菸只把衣擺燒出一個焦黑小洞。
 
  「嘖,凱恆你看看,這反應很明顯下降囉。」
 
  「操你。」抽菸的人朝萊加比了個中指,撿起那包東西扔給凱恆。「拿去。」
 
  凱恆接住,起身。「你們繼續,我下一局再打。」
 
  「老大可沒空等你再打一局啊,凱恆。」
 
  發牌人斜了萊加一眼,聲音揚起幾度。「老大?」
 
  「咱們英明的老大找凱恆,不是找你,你們繼續打牌去。」
 
  大概是趕時間,萊加索性直接幫凱恆倒了杯溫水,定定地看著他把不知道又改良了什麼成分的鹽溶進水裡喝下肚。
 
  訓練所門口有人守著,一看見凱恆跟著萊加準備出門就伸手要擋。「不成,上面交代過,所有參加年中賽的鬥犬都不准擅自外出。」
 
  「我這不是有正事要辦嗎?別急著留人——喏。」
 
  萊加遞出一張條子,守衛檢查過後就不再攔阻,點頭示意他們可以離開。凱恆跟著輕輕吹起口哨的萊加坐上一台黑色轎車,習慣性往肋骨的位置施力,還是很疼。後天就是跟「割草機」坎德洛的比賽了,明天還沒辦法好的話,除了在比賽前多用點鹽克制疼痛以外便別無他法,偏偏存貨都用完了。他暗自希望瑟林諾今天會回來訓練所。
 
  「咱們這裡還是這麼滴水不漏。」萊加看著不知道是誰放在杯座旁的裸女搖頭娃娃,跟著搖頭晃腦地說:「那我可就搞不懂了,凱恆,你說為什麼多洛的飼主這麼有膽,放她在這種時候到處晃來晃去?」
 
  「放誰晃來晃去?」
 
  「多洛啊,還有誰。聽說她這陣子老往繁華區跑,兩三個人都見過。我告訴你,咱們也算有點交情,要是她現在出現在路上,我二話不說撞斷那個小婊子的腿——砰,你就不用對上她啦。」
 
  「老子也不是吃素的,堂堂正正地打贏那傢伙有什麼難。」凱恆說:「真要幹的話你撞斷坎德洛的腿還差不多,過不了那傢伙過得了多洛頂個屁用。」
 
  「有道理,坎德洛好像也不大守規矩,搞不好能堵上他一回。你說這時候出來晃的鬥犬是不是腦袋都不好?多洛那麼矮姑且是好躲,坎德洛一米九還出來逛大街,根本就是逼人暗算他。哎,但他太壯啦,把車弄壞了德巴爾肯定會跟我嘮叨,不成——」
 
  凱恆終究伸手扭開了廣播,說到話多得滿嘴泡沫的傢伙,他只受得了瑟林諾一個。
 
  這次車直接開到地下停車場,萊加一直等到他進了電梯才把車開走。他的人身安全重要至斯的情況也不常見,他只想幸好終於擺脫了那個褓姆似的傢伙。
 
  凱恆踱進辦公室時,約翰正在打字。聽見開門聲,他頭也不抬說了句:「坐。」
 
  這個命令不同以往,凱恆一時懵了,沒有照做。
 
  「我說『坐』。」約翰點了下滑鼠,又朝他示意一次。「這個要求令你感到很陌生嗎?還是很懷念?」
 
  「非常抱歉。」
 
  凱恆連忙依言坐在約翰對面,背打得直直的。在約翰面前他只坐下過兩次,一次是現在,一次是三年前——那時他第一次來這間辦公室,並在那時簽下成為鬥犬的合約。
 
  那張合約現在就靜靜躺在他面前。
 
  由於保存良好,紙張沒有泛黃,依舊像是剛製造出來那樣蒼白,顯得上面的指印格外豔紅。凱恆悄悄看了自己的右手拇指,那時,他毫無猶豫地在紙上按下自己的指印,現在想來,自己甚至可以回想起,拇指透過印泥和紙張相黏連的那種觸感。合約內容他一概不懂,唯一記得的只有自己簽下合約,同意成為約翰的鬥犬。
 
  「這是你之前簽的合約,」約翰將合約紙往自己的方向移,說:「時間過得很快,不是嗎?你是我這裡命最長的鬥犬,為此我恭喜你,凱恆。不過,任何事也有該結束的時候。」
 
  另一張合約輕輕覆蓋在舊的上頭,凱恆直覺地看向合約最底,也就是簽名處上方最後一段文字。三年前,約翰指著合約最下方,一邊讀同意事項,一邊用手指滑過那些冷冷的印刷文字,所以凱恆認為最重要的內容就是在那個位置。儘管他半個字都看不懂。
 
  他想的沒錯,這次約翰也是直接從那開始滑動手指,一面讀出文字。
 
  甲方同意,於乙方完成條件當日即刻結束對其雇傭,並安排乙方於三天內前往白楊區之新工作場所報到;或乙方要求前往位於繁華區或都城外合法場所時,為其安排管道前往。而乙方則同意,自合約生效日起,一旦其於比賽時身亡,其身體之合法使用權將無償轉移給甲方。
 
  「之前已經說明過,這裡的『甲方』指的是雇主,也就是我,『乙方』指的是受雇者,也就是你。這裡說的『完成條件當日』,指的是第一場決賽的日期。」約翰指向一旁牆上掛著的大開紙,上面印著這次年中賽的賽程表,他和另一個人的名字被圈了起來。「『條件』很簡單,就是贏得第一場決賽。只要你在那場比賽中勝出,凱恆,我就會推薦你去白楊區做私人保鑣,也就是說你不用再做鬥犬了。」
 
  「我能回城外嗎?」
 
  「那是當然的。」約翰皺眉,彷彿輸了自己跟自己的打賭似地那樣微笑,說:「你的回答也很有意思,你是除琳格之外第一個表示不想去白楊區的。那時琳格問我:『如果我不只贏了第一場決賽,而且一路贏到冠軍賽呢?』結果你也看見了。我總在想,要是能再有一次這樣的運氣,那該有多好呢?」
 
  彷彿明白自己在說一個夢那樣,約翰笑著搖搖頭。
 
  「還是少點白日夢吧,那畢竟無益生活。沒有太多疑問的話,就在這個位置捺指印,我相信這份合約對你有益無害。」
 
  「我能問一件事嗎?」
 
  「說吧。」約翰拉開抽屜,拿出一盒全新的紅色印泥。
 
  「您剛才說的『於其確』,呃,『無法完成條件並身亡』時,將身體的合法使用權『無償轉移給甲方』,是什麼意思?」
 
  「考量到你對我的價值,之前比賽時,一旦你受傷,我會替你安排醫生,盡可能救治你,就是你瀕臨死亡,我也不會放棄你。但這次,只要你被判定死亡,我就不會安排急救,而你在合約上捺印簽字後,只要你死在比賽裡,我就有權利使用你的身體。至於怎麼用,你就不需要知道了,反正那時你已經什麼也不曉得了,對嗎?」
 
  「是。」凱恆伸出手去拿印泥盒子。
 
  「你帶來的孩子上次和我提過,你最近有打算要離開我這裡,所以我想,這份合約對你是利大於弊:贏了比賽,你就能自由;輸了比賽,你也不會有太大的損失。就我所知,物質區在安葬死者這方面沒有什麼特別的傳統。」
 
  凱恆正要打開盒蓋的手停了下來。「上次……是他請您給他一張通行證的時候嗎?」
 
  「沒錯。」
 
  大概兩個月前,瑟林諾曾問過,有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到白楊區去,凱恆自己並不曉得,但旁邊有人知道。那人告訴瑟林諾,只要擁有「通行證」就可以了。通行證的使用期限或長或短,但都不易入手,連僅供單次使用的通行證都要價不菲。對他們這些鬥犬來說,要到白楊區,唯有在大型賽事中勝出一途,琳格就是一個例子。
 
  在那之後,瑟林諾似乎盤算了好幾天,才在某次替凱恆帶鹽回來後要他幫忙,說自己想去找約翰。
 
  「你瘋了。」凱恆就著水服下鹽,粗聲粗氣地說:「甭想,老子不會讓你去找約翰提這種要求。」
 
  「我想讓薩卡去白楊區,凱恆。你沒有想過為什麼這世上有我們不可以去的地方嗎?我從來不覺得我們被困在繁華區,單單是因為沒有錢那麼簡單,逼著我們待在這裡的人打心裡認為我們天生次人一等,沒有資格過上更好的生活,你難道不那樣認為嗎?我原本想,就算是這樣那也就罷了,可是看到薩卡以後,我覺得這樣是不對的啊!」
 
  「他去不去又關你什麼事情?你也知道通行證要多少錢了吧,你他媽現在賺的錢就連一張印通行證用的卡紙都買不起,還妄想送誰到白楊區去,你是不是腦子壞了啊!」
 
  凱恆緊握著床下,勁頭大得幾乎能將生鏽的鐵條握斷,整個床架都咯吱咯吱響。
 
  瑟林諾露出不想再多費唇舌的表情。「總之,你不幫我的話我也會想辦法弄到,不管要怎麼樣我也會想辦法。我知道我能幫上忙,就算我自己沒辦法去白楊區也好,他一定可以,那樣就夠了。」剎那間,瑟林諾的神情非常決絕。凱恆一直也沒想明白,那究竟是出於什麼。
 
  之後他弄到了通行證,但沒有告訴凱恆,為了獲得那張通行證,他究竟和約翰講定了什麼,只說或許自己最近會很常出門比賽。
 
  凱恆知道,即使詢問約翰究竟和瑟林諾達成了什麼協定,也不可能得到答案。他打開印泥盒的蓋子,將拇指用力按在印泥上,嶄新黏軟的印泥填滿了拇指紋路的縫隙,鮮紅而溼潤,幾乎就像剛從傷口流出的血——他狠狠把拇指按在捺印處,那種黏連的觸感使他恍然以為,他又再一次同意要將某段人生葬送在這個沒有白晝的城市。
 
  「這樣便完成了。」約翰將用過一次的印泥盒扔進腳邊的垃圾桶。看也不看他,輕輕地說:「希望你能獲勝,凱恆。」
 
  彷彿在說一個謊言。
 
  凱恆坐車回到訓練所時,剛才的牌局已經結束,大部分的人都出去了,剩下的在睡覺。醒著的只有瑟林諾,他盤腿坐在床上,拿著一個冰袋,敷在眼角附近。
 
  「啊,凱恆。」瑟林諾把能睜開的那隻眼睛轉向他,揮揮手。「你去哪啦?」
 
  「去找約翰。」他坐在自己那張床的旁邊,向瑟林諾一五一十說了簽訂合約的事情。
 
  「……所以他們說的是真的囉?」瑟林諾拿下冰袋,眼角一塊青紫在白皙的皮膚上特別醒目。「不用打贏冠軍賽,只要打進決賽八強,就可以不用再做鬥犬了?」
 
  「嗯。」
 
  「哇。」瑟林諾笑得瞇起眼睛,卻立刻摀住瘀青的地方喊疼,連忙又拿起冰袋。「哎,痛死了。」
 
  「又搞成那樣,我看是沒贏。」凱恆搖頭。
 
  最近瑟林諾參加的比賽實在太多,勝率都降低了,真不曉得約翰怎麼想的。
 
  「沒辦法。」瑟林諾嘻嘻一笑,好像輸了比賽純粹是因為運氣不好。「才分心一會就被打倒了,對面往我左邊眼睛那裡砰的一下,醒來的時候比賽已經結束了。」
 
  「比賽中間還分心,活該。」
 
  「因為我剛好聽見時間,」瑟林諾撐著臉頰上的冰袋,說:「我那時聽到『現在是十二點十五分』,就想到,哎,薩卡的學校是這時候休息吧,如果能打給他他肯定會接——然後我就被揍了。」
 
  「你最好跟那傢伙約個固定時間見面,省得整天掛心。現在你參加的只是練習賽,如果是正式比賽,幾條命都不夠你死。」
 
  「是是,我知道錯啦。」瑟林諾嘻皮笑臉地說:「凱恆,你會贏吧?」
 
  「會吧。」他摸了摸肋骨發疼的位置,突然想到得叫瑟林諾去跑腿。「對了,你得替我出門一趟,鹽不夠用了。」
 
  瑟林諾臉色一沉,笑容飛速從臉上滑落。「可是我上星期才去過,凱恆,這次怎麼這麼快就用完了?」
 
  他搖頭,比了比自己肋骨的位置。「這裡還是有點疼。」
 
  「要不要我去拿點止痛藥?」
 
  「吃過了,效果沒有鹽好。」
 
  「我待會就去。不過凱恆,你後天就要跟坎德洛比賽了,這樣沒問題嗎?」
 
  「有問題也得沒問題,你替我把鹽弄到手就行了。」
 
  「那我跟邁達說這次買多點,再買一個月份的行嗎?」
 
  「就一個月吧。」
 
  又過了十來分鐘,瑟林諾不再冰敷,套上連帽外套就出門去了。凱恆躺上床,用手臂擋住眼睛,強迫自己睡著——多睡傷口才好得快,況且除此之外,他也沒有其他事可做。
 
  兩天後,第四場預賽留下的傷勢,總算是趕在第五場預賽開始前復原了。之前幾場預賽,瑟林諾都會帶著毛巾、水壺等東西過來,說是要「陪他準備」,每次都說:「這比賽那麼重要,我一定要在這裡陪著凱恆,比賽結束以後也要第一個給你遞毛巾送水。哎,我是給凱恆跑腿的小弟嘛,這種事情當然也是我做最適合!——就、就算你說不需要,我也不走喔。」奇怪的是,那孩子今天沒有出現。雖說如此,凱恆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或許瑟林諾是找朋友去了。
 
  如凱恆這般仰賴直覺的人,即使周遭沒有任何可以指示時刻的物品,也會對時間有著特別的感應。按照以往的經驗,預備鈴早該響了,現在卻是一片寂靜。
 
  彷彿回答於他心中萌生的疑問一般,廣播中猛然爆出主持人的聲音。「各、各位觀眾!這裡是主辦單位的緊急通知,『割草機坎德洛』無故棄賽!年中賽預賽第五場,約翰.班尼勒的『鐵爪凱恆』獲得一零!比賽時間表特此變更,三小時後將舉行『特攻胡安卡』對上『辣手倫安』的比賽!」
 
  這個消息突然到令他的肋骨隱隱作痛——坎德洛棄賽?
 
  鬥犬競賽中沒有和局,以賭博為主的鬥犬比賽裡,要是手下的鬥犬無法出賽,換隻新的上去就得了;零局指的是某方的鬥犬因故沒有出場,另一方便能不戰而勝。這是只有大型賽事——例如目前進行的年中賽——才會生效的規定。
 
  「不管怎麼說賺到一場,還不錯吧?」開車來接凱恆回訓練所的人幸災樂禍地說:「聽說坎德洛脖子上中了一刀,死在巷子裡。嘖,都是要參加年賽的傢伙了還敢在外邊亂晃,被暗算活該。看他那個放任主義的白痴主人還敢不敢不管好底下的狗。」
 
  凱恆沒回話。他很清楚,無論是誰讓坎德洛無法出賽,都等於平白讓他往原本的目標又靠近了些,光憑這點,他就知道那個人決不可能是約翰。但下手的究竟是誰,他目前也毫無頭緒。難道坎德洛真的是被知道他倆即將要對上的某個人給殺了?任憑他如何苦思,也沒能想出一個答案。
 
  車開到訓練所門口,司機把手放在椅子上,轉過身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搞不好有誰想你贏,特地僱人把坎德洛幹掉了,有一就有二,或許也可以把多洛處理掉,誰知道呢?下車吧,祝你好運。」
 
  他把手指貼在斑駁的白漆上,走路時弄得白粉遍地。他邊走邊看著那些粉塵緩緩飄落,不小心跟來人撞個正著,才要罵人走路不長眼睛,他就看見那個人的臉。
 
  「……你在啊。」
 
  「我有點累,所以今天沒過去,比賽順利吧?」
 
  「可以那樣說吧。」
 
  「比賽沒有開始對吧?坎德洛沒有出賽。」
 
  「明明就還不到比賽情報廣播的時間,你怎麼知道的?」
 
  瑟林諾抬頭看著他,眼神有些渙散,笑得就像吸毒後又一連乾了好幾杯干邑的酒女。光彩照人的欣喜神情中,淨是完成了偉大工作的自豪,以及期待著獲得嘉許的渴望。
 
  「因為殺掉他的人是我。」
 
  話聲未落,凱恆就用克制過的力道扣住那孩子纖細的咽喉,將他往牆壁狠狠一按,令瑟林諾驟咳起來。
 
  整條走道裡沒有其他人,但不能保證不會有人。
 
  「我待會放開你,給我到地下一樓的訓練場,用跑的。」
 
  「……知道了。」瑟林諾摀著喉嚨,咳了幾口後說道。
 
  地下一樓的訓練場僅限成犬出入,通常都是各人約好在那裡對練。年中賽期間,那裡幾乎無人使用。凱恆打開其中一個場地的大門,把瑟林諾推進去,力道大得令他跌在地上。
 
  「起來,我有事問你。」
 
  瑟林諾爬起身,癟著嘴把手插在外套口袋,顯然無法理解凱恆為什麼要發脾氣。
 
  「給我老實交代你怎麼殺了坎德洛的。」為免聲音傳到外面,凱恆盡可能壓下自己的音量,結果清楚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很明顯在發抖。
 
  「你讓我去買鹽那天,我在外面看見坎德洛,我不知道他在外面亂晃做什麼,但是我看過賽程表幾百次,也看過他的預賽影片,所以認出他。」瑟林諾故意不看凱恆,隨意地踢著腳,靴前的金屬片跟水泥地撞出清冽的響聲。「我知道年中賽的規則,坎德洛只要去死,你就不需要勉強自己帶傷去比賽了,所以我故意引他到小巷子裡。」
 
  瑟林諾拉開外套,拿出愛用的短刀,刃面光亮如新,此刻看來居然有些不自然。那張介乎純真與成人時期的臉龐開始扭曲,逐漸流露出幾分真正的殺意來。
 
  「我不是說過嗎?捅脖子特有效。」
 
  「……你是不是瘋了?那傢伙整整高了你四十公分,你居然心血來潮殺了他?」
 
  「是啊。」瑟林諾又笑了,不知道是在承認自己瘋了,或者承認自己就是心血來潮。
 
  凱恆有時覺得自己無法理解瑟林諾。他無法理解瑟林諾為了什麼而去救狗,結果被打得奄奄一息;又是為了什麼,而替一個想念書的朋友求來一張索價高昂的通行證。又例如現在,瑟林諾究竟是出於什麼想法,為了保證他比賽勝利而去刺殺坎德洛?
 
  「你他媽腦袋有問題,」凱恆搖著頭,像吐口水那樣噴出這些話:「我是說真的。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失敗了,現在躺在巷子裡連屍體都沒人要收的就是你!」
 
  「我不在乎!」
 
  瑟林諾一揮手上的短刀,燦亮無情的銀色劃破空氣,而後指向他。那對淺灰色的眼睛同樣直直看著他,當中承載的情緒教人難以承受,凱恆對情緒毫不敏感也不理解,所以他仍舊不明白,瑟林諾為什麼要笑著用那種眼神注視他。
 
  「約翰答應你,只要你打進八強,他就會讓你去白楊區。凱恆,你一定要贏才可以!你一定要到那裡去,不要再待在這個地方了,我也是那樣告訴薩卡的。況且,你可以去那裡的話,我也可以去,我也想去,所以拜託你向我證明吧,向我證明我不用一輩子活在垃圾堆裡面!」
 
  「你不想活在垃圾堆裡又干老子屁事啊!」凱恆的聲音終於大了起來,整個訓練場像在幫腔似地迴盪著「屁事」二字。「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是你運氣好才把坎德洛那傢伙做了,下次、下下次又怎樣?老子可以贏,不需要搞下三濫那套!」
 
  「不可以冒險。你那時還有傷,誰也不能保證你在比賽前可以完全復原,光是那樣我就無法忍受。凱恆,不知道終點在哪裡,跟知道終點在哪裡卻到不了是不一樣的!既然你的終點已經在眼前了,我一定也會……我也想……」
 
  短刀垂了下去,瑟林諾耸拉著雙肩,眼神、嘴唇、聲音、手指、全身都顫抖起來。
 
  「不應該是這樣的,凱恆,我以為你會高興。我幫了你啊,可是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那麼生氣呢……?」
 
  瑟林諾泫然欲泣的神情,跟他夢中那個女人的模樣重疊了。有那麼一秒,他幾乎要衝上去抱住她。
 
  但他忍住了,搖動的影子很快變得清晰。「高興?你憑什麼覺得老子會高興?如果你今天為了殺掉坎德洛結果不知道死在哪裡,我要做何感想?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還清我的恩情——我他媽要你還了嗎!」
 
  凱恆按住自己疼痛不已的頭側,狂躁佔據了他的思考。他深呼吸,但沒有用,只得轉身狠揍水泥牆,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老子搞不懂你為什麼要這樣,你那顆腦袋究竟怎麼想的,自以為這樣是對我好?你難道也是這樣對待你的朋友的?自以為給他搞張通行證過去是對他好,如果他知道你為了那張通行證又參加多少比賽、受過多少傷,你認為他會開心嗎?你這充其量就是自我滿足,你懂嗎?你做這些事情都是為了你自己,罪惡感卻要我們扛!」
 
  他回頭,看見瑟林諾的薄唇扭曲了,倒映白熾燈的水光盈滿他的眼眶。
 
  「你覺得罪惡嗎,凱恆?我做的事情就只讓你覺得負擔嗎?」
 
  「我承認你幫了我,但要我說的話,別再幫我了。如果你堅持要那樣做,就不要來找我贊同你,那是你自想自為的結果,不要再說什麼『我是為了你』。」
 
  瑟林諾本想說什麼,幾番猶豫後似乎又將話吞回了肚裡。「……好吧。凱恆,如果我做的事情讓你生氣,我跟你道歉。那麼,你就當作我這樣做是為了自己吧,因為我已經跟約翰賭你會勝利的。」
 
  「什麼?」
 
  「之前,我去找約翰,想用我所有的錢去買一張通行證。他說我的錢不夠,我說我可以還,就當我先跟他借了錢。然後約翰突然告訴我,他可以跟我打一個賭,如果我贏了,那我就不需要還通行證的錢了。」
 
  「你們賭什麼?」
 
  「你會打進八強,就像約翰跟你說好的那樣。」
 
  「你如果輸了會怎麼樣?」
 
  「你如果輸了會怎麼樣?」瑟林諾笑著反問他。
 
  為了獲得瑟林諾的答案,他立刻回答:「我會死,之後隨便約翰怎麼用我的身體,都不關我的事。」
 
  「……跟我差不多。」
 
  「哪裡差不多了,你可沒有要參加比賽啊。」
 
  「我會參加的,你如果輸了,我就會去參加論生死的比賽。反正我想,如果你都沒能活著走出繁華區,我也不可能在這種地方獲得什麼成就。所以,我會做的,我會繼續去做,直到你面前沒有任何阻礙為止。」
 
  瑟林諾走過來,在偌大的空間中撞了他一下。
 
  「走開——我是說借過。」
 
  他維持著被撞開的姿勢,呆立良久。
 
  回休息室時,瑟林諾早就背對他那張床蒙著頭睡了,或者表現得像在睡的樣子,有人似乎是看出瑟林諾的異樣,便在凱恆進房時看了他一眼。
 
  「怎樣?」
 
  「沒事,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從老大那回來的,剛才他派人來找你。」
 
  「媽的——誰來的?他走多久了?」
 
  「西塔里,走十分鐘有了吧,就在瑟林諾進來時走的。」
 
  凱恆掏出電話打給西塔里,對方似乎以為自己是賽車手,聽得出他在接到凱恆的電話後,猛然把方向盤打了個一百八十度,說現在就回頭去接人。
 
  「老大有要事找你,咱們還是快點過去比較妥當。」
 
  幾天內被找過去兩次可不是什麼好兆頭,相信直覺的凱恆暗暗詛咒道,肯定是因為坎德洛的事情。而事實也正好如他所推測的那般,約翰想知道他對坎德洛死在小巷這件事有沒有什麼想法。
 
  「沒有。」
 
  話才出口他就覺得自己似乎答得太快,只希望約翰不要發現破綻。如果知道瑟林諾殺了坎德洛,不知道約翰會做出什麼事情,殺害對手可說是「贏了戰鬥,輸了戰爭」,因為坎德洛棄賽影響的不只有兩方飼主跟凱恆,還包括事前下注的賭客們以及主辦單位。雖然沒有明文禁止,但只要被發現做出這種行為,譴責跟私下尋仇恐怕是免不了的。
 
  「沒有。」約翰緩緩頷首,輕柔地重複。「那我就告訴調查人員,那恐怕純屬意外吧。誰讓他們不裝多一些路燈跟監視器呢?意外總是發生在死角,不是嗎?」
 
  「是。」
 
  「如果你問我,意外,或者說不幸會不會接二連三發生,我會投下同意票。我曾經在股市中遇到手上好幾支股票接連重挫、投資的期貨黃豆又正好因為政策操作的緣故慘賠,加上底下的事業同時面臨一些嚴重問題,所以假如你問我,我會認為人是有可能遭遇一連串不幸的。」
 
  約翰自顧自地玩著手指,視線如同踩著水上的石子一樣點過辦公室內的幾樣物品,然後來到他身上。
 
  「所以我當然也相信,你的『對手』可能會遭遇一連串不幸,下一場比賽的對手是多洛雷絲,對嗎?」
 
  「是。」
 
  「我聽說那孩子最近似乎在找什麼人,所以很頻繁地出現在繁華區,頻繁到我這幾天和關口的警衛打個招呼,就可以在她出現後三十分鐘內鎖定她的位置。你對這件事有沒有什麼想法呢,凱恆?」
 
  「……您是想,找人殺了她?」
 
  約翰微笑。
 
  「合理的推斷。不過這個舉動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必要,所以這就該由你決定了。凱恆,你希望我替你再製造一次意外嗎?多洛的死比會比坎德洛的死還要合情合理,或者說不容易懷疑到我身上,因為她是個異軍突起的新秀,想把賭盤扳回原樣的人非常多。而費用的話,如果你想,我只會讓你出其中一部分,就算是我送你的臨別禮物吧。我給你幾分鐘考慮,是要試著打贏『不屈的多洛』呢?還是由我派人乾淨俐落將她送出場?」
 
  所以拜託你向我證明吧,向我證明我不用一輩子活在垃圾堆裡面!
 
  凱恆,不知道終點在哪裡,跟知道終點在哪裡卻到不了是不一樣的!既然你的終點已經在眼前了,我一定也會……我也想……
 
  所以,我會做的,我會繼續去做,直到你面前沒有任何阻礙為止。
 
  「決定得如何?」
 
  約翰的聲音將他從思緒中拉回來,他連忙為自己走神這件事道歉。「非常抱歉。」
 
  「原來這對你而言是個需要考慮的問題嗎?我很意外。」
 
  「非常抱歉。」
 
  「那麼,有答案了嗎?」
 
  約翰交疊十指,將下頜靠在那上面,淺藍色的眼睛端詳著他的神色。
 
  「是。」凱恆嚥了口唾沫,說:「請您替我——」
 
  約翰揚手打斷他。「我知道了,出去吧。我會在許可範圍之內辦好這件事,你還是必須做好比賽的準備,明白了嗎?」
 
  「是。」
 
  琳格替他開門時,似乎嘆了一口氣,但凱恆回過頭想看清她的神情時,門早已砰然關上,嚴實得彷彿從未開啟過。
 
  之後,凱恆時不時會想到琳格嘆的那口氣。琳格對約翰的瞭解遠比他要多,那聲預告般的嘆息,意味著他沒有做出正確的選擇嗎?要說不後悔,那絕對是騙人的,但能夠藉著「約翰已經派人去處理多洛,所以不要去干擾他們」這個說法來阻止瑟林諾以身涉險,還是非常值得的。那孩子搞不好不小心在訓練所吸到什麼奇怪的氣體,所以才會跟他說那些話,最好的證明就是,之後瑟林諾又表現得跟平常一模一樣,也會乖乖去訓練、找朋友玩,坦然得彷彿忘了自己曾經笑得那樣扭曲。
 
  然而,那個笑容的影子,又在某個消息傳來時悄悄浮現。
 
  「喂?」他讓在後面看自己打牌的瑟林諾,幫忙接起鈴聲大作的電話,一邊把頭側到左邊去講電話,一邊繼續等右邊的人決定要不要跟注。「你快點行嗎?——喂,你說啥?」
 
  「我說,」電話另一頭的人聲音大了些。「老大派了兩個傢伙出去,其中一個回來了,多洛沒死,你明天得出場比賽,知道嗎?」
 
  「把電話掛了。」凱恆終於等到上家決定完畢,隨即推出自己的籌碼。「跟,換你。」
 
  坐在他左邊的人聽見電話傳來的消息,多嘴道:「他說啥?老大派出去的人失手了是不是?」
 
  「是又怎樣,你不跟就蓋牌。」
 
  他能感覺到,背後有道不安的視線,游移著,像盞搖晃著、即將熄滅的白熾燈。
 
  那個不出牌的人還在說話。
 
  「這樣你明天還是會對上多洛對吧?那傢伙不是很——」
 
  「你他媽說夠了沒!」
 
  「靠你幹嘛!突然發什麼瘋啊!」
 
  被他死掐住脖子的人出於求生本能而揮舞手腳,不小心踢到木板,結果將整個牌桌都掀翻,跟著翻倒的還有那個倒楣鬼坐的椅子——那人被他一把摜在地上,一時半刻只能躺著哇哇叫。在其他人牌局被打亂的歎息聲跟埋怨聲中,凱恆啞著聲音起身,看著散落一地的紙板籌碼和撲克牌,惡狠狠地環視所有人,彷彿他們都是多洛。
 
  「不要統統都認為老子就是去給人練功的,你們這群王八蛋——老子也不是吃素的,堂堂正正地打贏那傢伙有什麼難!」
 
  將整個房間淹沒的可怕寂靜之中,只有瑟林諾發出一陣有如嗚咽的笑聲。







白昼夢追っても去ってったんだ
追逐著白日夢 卻還是夢過境遷

残ったのは bad day dream
剩下的只是 夢魘

-from UVERworld〈白昼夢〉(歌詞翻譯:露可








上次整修了噗浪,因為買噗幣了的關係所以可以把自我介紹置頂了,有在玩的人可以來看看。如果你的巴哈暱稱跟噗浪不一樣請記得說一下你是誰,我設定個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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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2 篇留言

白煌羽
辛苦啦

09-26 21:50

Cecil
謝謝!https://emos.plurk.com/890873f345e5760bfe676af4c3c1adb5_w48_h16.gif09-26 22:56
倉旂瀞
過了這麼久真是抱歉,不過劇情我一點兒也沒忘(O
從目前的劇情上來看很顯然咱們(?)約翰老大雖然喜歡看表演,但更喜歡照著自己想法來的表演呢,看來只能祈禱下場比賽可以不要那麼轟轟烈烈了(默
不過外篇之後才正要進入最關鍵的篇章,我想肯定是還有不少可以放心期待的部分,吧?(#

09-06 16:43

Cecil
不抱歉!我才要謝謝你過了那麼久還記得這個故事,完全沒忘記劇情真是厲害https://emos.plurk.com/70f87f7e354dc60510ceffc5c4da61f6_w48_h48.gif
約翰喜歡看表演,但不喜歡那種他完全猜不透走向的,所以他去買土耳其冰淇淋被老闆玩弄的話應該會想辦法找人把店砸掉(這結論
下場比賽喔,這個嘛,嗯https://emos.plurk.com/c6bfd9de8bf61d866c335d4206cf8eea_w48_h48.p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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