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跟她第一次相遇，是在一場午後雷陣雨中。
那天又跟父親吵架了。
「妳為什麼就是不懂呢！妳有能力也有手腕，只要去公司跟工廠學習幾年，之後好好協助妳哥，我們就可以讓格林多蒸氣車頭遍佈在全國每條鐵軌上，非得要去給我搞什麼藝術！」
「我的人生不是你的事業工具！」
當天我氣的直接甩上大門離開家，連小鈴都沒能攔住我。憤怒與悲傷兩種情緒掌控住我的大腦，使我無法思考，只依稀記得自己留著淚什麼也不管就只是一股腦的往前走，滿心只想遠離父親、遠離家族事業的掌控。
午後天氣變化的很快，原本晴朗的天氣轉眼就烏雲密佈，幾聲雷鳴後雨水彷彿解除制梏自天空傾盆而下，街上的人們不是撐起傘就是到屋簷下躲雨。這時我站在大街上，四下無人，彷彿被世界孤立出來般與街道格格不入。
突然，一把傘出現在頭頂上，我一轉頭，她金色的長髮馬上印入眼簾。
「這樣淋雨會感冒的。跟我來，我上班的店就在前面不遠，店裡有蒸餾用的地下室，妳可以在裡面晾衣服。」
那是張充滿精神的笑臉，她絲毫不在意全身濕透的我會把她衣服也弄溼，牽著我的手走到了商店街內的香水店。
中午時分因為客人不多，只有她一個人來開店，她讓我先在店內的地下蒸餾室內等著，沒多久就從對街的洗衣店內拿了一套沒人要的衣服給我做暫時替換。
換上這尺寸有點大的舊款連身洋裝後，我走上樓梯，只看見她哼著歌一邊清理架上的灰塵，並且將櫥窗外的每週熱銷香水款式重新整理出一個新的排行。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後，輕笑出聲，「果然太大了，但是林太太說她們只有這件客人忘記的可以借來穿，妳就忍耐一下，櫃台裏面有多的椅子可以拿來坐。」接著她開始補充架上殘量不多的試用香水。
「妳就不怕…」大概是還未消散的憤怒情緒作祟，我忍不住出言挑戰她的善意，「妳就不怕我偷櫃台的錢後逃走嗎？」
「那也得要妳有收銀機鑰匙囉—」她的回答讓我驚訝，「而且收銀機昨晚才結過帳裏面沒剰多少錢，妳要是真的偷了錢跑走，大不了把妳的衣服拿去賣，光裙襬上的蕾絲就足夠讓我回本了。」
沒想到反而是我的想法太過天真，我羞紅著臉躲回地下室內，縮著身體坐在樓梯口。
過了不知道多久，我聽見地下室門開啟的聲音，薰衣草的味道自門口飄入，她手上拿著兩杯熱茶走下樓梯在我身邊坐下並將其中一杯茶遞給我。
「喝吧，這是薰衣草檸檬茶。」
「妳不用顧店嗎？」
「今天小吉米跑來找我玩了，我給他一枚銅板、玩具馬車跟幾個糖果請他幫我看一下櫃台，而且地下室門開著，有客人來我聽的到鈴聲，不用擔心。」說完她啜了口茶。
我也跟著喝了一口，「…好喝。」而且好溫暖。
「對吧，這茶是老闆娘教我怎麼泡的，只要喝了就能打起精神。」
我忍不住又喝一口，薰衣草的香味讓我振奮，負面情緒多被溫暖的熱水給化解。
「…謝謝。」我小聲的說。
「不用客氣。」
「我叫朱絲蒂．克魯茲，妳呢？」
「瑟莉亞，瑟莉亞．珈羅．格林多。」
「诶？格林多家的大小姐？！」
彼此簡單跟對方自我介紹後，我才知道她是這裡的見習香水調和師，父母去年意外死後，她就負擔起照顧還在就學的妹妹。跟老闆娘還有批貨的小趙哥三個人一起經營這間店。
而她在聽完我為什麼一個人在街上淋雨的原因後整個人安靜下來，默默喝完手上的茶。
「怎麼了？」這突然的安靜讓我一下不知道該接什麼話題。
「有點我想不通。」
「什麼想不通？」
「妳不能學習家裡事業的同時做妳想作的藝術創作嗎？」
「我想專注在藝術上面，同時學習跟經營兩邊是很辛苦的。」
「經營公司的應該真的是很困難吧，不過我現在也是一邊在學著當店員，一邊在學習怎麼調配香水，每次味道弄錯也都會被老闆娘罵，要說辛苦大家都是一樣的。不然這樣吧，」她像突然想到一個好點子似的，輕拍了下她手上的杯子，「為了獎勵妳兩邊努力的辛苦，之後只要每做好一件作品，帶來店裡就能享受克魯茲小姐幫妳泡的免費下午茶跟親手調的小瓶香水！」
我忍不住對她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妳哪來的自信，覺得我會為了妳的茶跟香水而努力呢？」
「那妳為什麼又對自己這麼沒自信，還沒試過就覺得自己做不好兩件事呢。」
此時樓上響起開門的鈴響，地下室門口傳來稚嫩的聲音：「朱絲蒂姊姊，有客人來囉～」
「好的，我馬上來。」
她拍了一下我的肩，笑著上了樓。
我攀上樓梯，看著她跟客人熱情介紹商品的模樣，想著剛剛她說的話，在樓梯口上陷入了沉思。
***
公司與工廠內的經營實習實在不輕鬆，但看在我有乖乖聽話去公司實習的份上，父親對我把家裡的倉庫整理成工作室的事沒有半句反對意見。
我就這樣努力的至少一個月產出一件作品，然後帶著作品跟點心在中午時分前去香水店，享受只屬於我們兩個的下午茶。
「好重的黑眼圈，昨天又忙到幾點才睡？」朱絲蒂扶起我的臉，觀察著我眼睛下方的暗沉。
「嗚…別問了，父親今天要帶去在卡都勒工業博覽會做演講用稿子，昨晚才發現資料有誤，我跟哥弄到快通霄才把講稿完成。」
「哇，光聽就覺得累。妳可以先在家裡好好休息，明天再過來也沒關係。」
「放假第一天，我想喝妳泡的茶，沉浸在店裡面的香氣悠閒度過嘛。」
「呵呵，那麼為了犒賞妳的辛苦，今天就來我泡最好的茶吧。」朱絲蒂轉身進到櫃台後面的小廚房內開始泡茶，我靜靜的享受這份忙碌後的悠閒時光，沒多久朱絲蒂就泡好了茶，端到櫃台前，花香隨著熱水的澆注溢了開來，今天是玫瑰薄荷茶，是朱絲蒂最喜歡的口味。她同時也將我帶去餅乾包打開，放在桌上好方便一起享用。
「真巧，我今天帶來的作品也跟玫瑰花有關」我打開了裝著作品的小箱，從緩衝材中拿出金屬塑像放在櫃台上。
「哦！」朱絲蒂開心的拿著我的新作在手上仔細端詳，那是兩頭鹿站在底座上，一頭擁有碩大鹿角，昂首前進的公鹿，鹿的身上四處串出的玫瑰被我上了鮮紅色的漆展現出熱情，另一頭是跟在爸爸身後活潑跳躍著的小鹿，小鹿身上的玫瑰我則是塗上白色，象徵著牠的純真。
「我還是不懂，明明瑟莉亞都是做漂亮的作品為什麼要用囚籠花園這麼沉重的筆名呢？」朱絲蒂看著底座上的簽名問到，同時伸手到袋內拿出兩片餅乾。
「想表達出"雖然身處安逸，但卻感到四處受限"這種感覺。」
「聽起來很像是小黛幾年前看的小說內容，什麼公主被黑暗王子抓走，每天在黑暗王子漂亮的宮廷中生活，卻像籠子裡的小鳥一樣沒有自由，之類之類的。」
「我不否認很像，但被拿去跟通俗小說一起比較有種微妙的不愉快感。」
「哈哈哈，別生氣。是說這些作品妳有什麼安排嗎？」
「目前還只是先做出來，還在想要怎麼安排私下拿去給藝術畫廊受評比，畢竟在確定能在藝廊內有一席之地之前，我不想公開，知道我就是囚籠的人只有妳跟小鈴而已。」
「放心，我的優點之一就是口風很緊。」
朱絲蒂就這樣配著茶跟餅乾，看著兩頭玫瑰鹿好陣子，「我喜歡這個作品，如果不急著交給藝廊的話可以先放在店裡的櫥窗內嗎？」
「喜歡就拿去擺吧，放在工作室裡面不見天日也不是我做出他們的目的。」
「真的？謝謝！」
朱絲蒂開心的拿起塑像，走出櫃檯端詳著該怎麼擺放才好的時候，一個不留神踩到小吉米沒有收拾乾淨的彈珠，她瞬間整個人往後跌，我見狀連忙起身伸出手想試著扶住她。
碰磅！
結果就是我成了墊背被她壓在下面。
「哇！瑟莉亞妳沒事吧？」
「唔…沒事…」
朱絲蒂連忙爬起身，俯瞰著倒在地上的我，想將我扶起來。午後時分70度的陽光，穿過櫥窗打在她的背上。我仰躺在地，看著她金髮反射出陽光光芒，是那麼的絢麗，讓我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碰觸她的臉頰。
「下次得罵罵小吉米才行，這樣好危險的。」
伸出去的手被朱絲蒂握住，她將我扶起身同時伸手拍掉我背上的灰塵，「妳的臉怎麼這麼紅？真的沒事嗎？」
此時我才注意到臉頰上的溫度熱的連自己都能感受到，「沒事，臉紅是因為剛泡好的茶太燙了。」我趕緊裝做自然的坐回櫃檯前，大口喝著茶想靠熱茶溫度偽裝我臉上的紅暈，同時將剛剛伸出去想撫摸朱絲蒂臉頰的手及情感壓抑在桌面下。
朱絲蒂很用心的將香水的把放在玫瑰鹿公鹿背上，這樣的櫥窗擺設被藝廊的人看中，透過朱絲蒂稍來介紹信函。後續接連幾請小鈴協助送去藝廊的作品也都得到不錯的回饋，"囚籠花園"開始在藝術界建立起名聲，藝廊委託會透過小鈴送到我這。
公司跟藝術兩頭忙的我，享受兩人下午茶的時間逐漸減少，但是一有空我就會跟朱絲蒂約好、甚至帶著朱絲黛一起去欣賞風景或逛有興趣的展覽，這幾年可以說是我最快樂的時候。
然而美好的時光卻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被劃下休止符。
***
上次見到朱絲蒂已經是接近一個半月前的事。
大概在兩個多月前朱絲蒂就有些不太對勁，難得進到香水店內，她歡迎的態度不像以前那般自然，好像把心事強封起來後，勉強自己露出微笑。面對新的客人相較於以前，更是反常地會排斥與客人接觸。回家的時間也變得不固定，朱絲黛問原因她都以跟老闆娘在研究新香水配方作為理由，但實際上我有幾個晚上在商店街關店後沒多久前去香水店查看，整個店門上鎖內部也沒有亮光，別說研究配方，裡面根本就沒有人。
「研究新配方如果不是在店裡的蒸餾室還可以在哪裡研究？」
我整個人堵在香水店櫃台出口讓她沒有辦法離開。她瘦了，原本豐潤的臉頰現在顯露著憔悴，然而朱絲蒂面對我的問題只是別過頭，沒有想要回答的意思。
「不想跟我說就算了，至少不要讓妳妹擔心行不行，她值大夜班早上回家沒看到人有多緊張妳知道嗎？」
「小黛已經長大獨立了，不需要我每天陪在身邊。」
「妳現在講的跟我在說的是兩碼子事！」
「妳很煩！我的事情不需要妳來操心！」
聽到這句話我整個人氣的差點對她揮出巴掌，但我忍下衝動改將手掌握拳，往櫃檯上用力槌一拳後轉身離開店裡。
這一個多月我按耐住寂寞的心情，將精神全部投入在公司跟藝術創作上。終於，囚籠花園接到第一件大型藝術品的委託，家中的小工作室實在是放不下預定的材料，只好請小鈴幫忙在市郊邊緣租借個空屋充當倉庫跟臨時工作室。
那天晚上我在臨時工作室內坐在木桌前畫著設定搞，昨晚剛搬進屋內的材料堆在房間角落，因為不想花太多支出招來父親的罵，這次材料都是從工廠收集來的各種廢鐵跟鋼材，尖銳且沉重的鐵條不穩定的擺放，反正還不急著開始作業，加上桌子背對材料堆有些距離就算垮掉也沒差的關係，我也就沒有太在意。
碰碰碰！
身後突然傳來敲門聲，大鐘剛敲過九下，這個時間究竟是誰會來敲空屋的房門？
我走到門邊將瞳孔對準貓眼，想說如果是看見房間有光想躲進來借宿的流浪漢的話，給幾塊錢把人打發走就好，沒想到在貓眼另一端的卻是我朝思暮想的身影。
「朱絲蒂？！」我趕緊打開房門。
「…我可以進來嗎？」已經開始入冬的夜裡，她僅穿著單薄的外套跟洋裝，低著頭用雙手抱著自己身體，看著這瑟縮的模樣，就算之前才大吵過我還是沒可能將她拒於門外。
我從小鈴幫我準備的保溫瓶中倒了熱湯出來給她，她就這樣靜靜的喝著湯，沒有多說一句話。
「怎麼會在這時間來這？」
「…」
「朱絲黛知道嗎？」
「…」
「妳還好嗎？」
「…」
不管怎麼問都沉默以對，這態度讓我不禁想起一個多月前那一架，心中憤怒湧現，但我實在不想再跟她吵同件事，只好走回桌前背對她坐下繼續構想著大型作品的草案。
「瑟莉亞的作品現在偶而可以在商業區的店面裡看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在我背後開口，但我沒有回頭，藉此抗議她先前那不願回答問題的態度。
「美麗但不自由的花朵正四處綻放…」
背後傳來起身時椅子輕摩地板的聲音，聽起來是她站起身開始在屋內閒晃。
「我能成為其中一員嗎…？」
這話我聽了整個那悶，忍不住回頭後發現朱絲蒂此時站在搖搖欲墜的鐵材旁邊，並且伸出手想碰觸支撐材料擺放的柱子。
「危險！妳在做什麼？！」我連忙從座位上起身，想去把她拉離開材料堆旁。
「不要過來！」她大聲一吼，嚇得我整個人停在原地不敢輕舉妄動。
接著她轉過身拉起兩側衣袖，舉起雙手將手臂內側對著我，我仔細一看發現關節處附近留有許多針孔，那是毒品注射的痕跡。
「我已經變成這樣了…」
「怎麼會？是誰…給妳那些東西的…」
「我不能說…」
「為什麼？！」
「吶，瑟莉亞…」
「嗯？」
「我希望死的時候也可以跟妳的作品一樣美麗。」
「真的，很對不起…」最後這話一出，她同時伸手用力推倒了支撐材料的柱子。
意識到她要做什麼的瞬間，我趕緊往前快跑同時伸出衣袖下面的金屬片，試圖阻止在金屬材料落到她身上之前將人拉離材料堆下。金屬片用最快的速度纏繞上她的右手，我用最快的反應命令金屬片收回，但還是僅能將她一半的人拉離危險區，尖銳的廢金屬輕易的在我眼前劃傷她的左臉、貫穿了她的左胸口跟左眼。
懷裡的人體溫尚存，但已經停止呼吸，鮮血從她的傷處滲出，一下就染紅我下半身的衣裳。她安詳的表情好像從沉重壓力中解脫，然而我的眼淚止不住的滴落到她臉上，抱緊她逐漸失去溫度的身體，開始不住痛哭。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完全沒想到一個半月後的再次見面竟然得親眼目睹她的死亡，回想起那日漸憔悴的臉頰、對人下意識疏離的態度，我明明就知道她身上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沒有多花心思去了解呢！
『我希望死的時候也可以跟妳的作品一樣美麗。』
她最後的遺言在我腦中迴盪，我看著眼前倒塌的材料堆，瞬間靈光閃現。腹部上的符紋亮起光芒，我伸手觸及的材料皆像黏土般軟化，開始刺入她的體內。
「放心吧，蒂…」
金屬首先從她手腕中刺出，型塑為帶著花苞的枝條，虔誠祈禱的聖女不需要留有針孔在身上，我揉捏著貫穿她眼睛的鋼條，將其捏成玫瑰花的花梗與花軸。
「妳將會是我手下最美麗的作品。」
創作內容
符紋傳奇：殘念〈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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