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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月升月落之街.II、新月(下)

作者:Cecil│2020-09-12 17:41:54│巴幣:2,016│人氣:330
昨天編輯到一半遇到點事情沒能編輯完,今天出門看完電影以後才回來繼續處理。存稿不知不覺用完了一半,我得加緊腳步把羅娜多篇跟第三第四章修完(顯示為修了五個禮拜還沒修完

剛才發文前巴哈跟我說字數太長要我刪減,簡直不知如何是好,系統為什麼這麼沒用
花了點時間把多的空行刪掉以後終於可以發了,淚流滿面

針對想要比較與第三版差異的人,提供第三版相關章節連結:

第四版修正處:
例行修正:用詞、對白、情節、轉場描寫
增加繁華區往白楊區的通關過程
增補薩卡參加入學考試的細節
增加薩卡在學校的遭遇

準備好了嗎?那就 GO!


I don't know where you're going
But do you got room for one more troubled soul?
I don't know where I'm going
But I don't think I'm coming home
-from Fall Out Boys〈Alone Together〉





  
  瑟林諾三到五天來找薩卡一次,出現時的狀態可說是極為多樣化,十次裡面有八次帶傷,不是臉頰有割傷挫傷,就是手腳瘀青,他皮膚又白,襯得傷口分外猙獰。薩卡某次給瑟林諾一條藥膏,他嘴上說不用麻煩,但還是面露喜色地收下。就算鼻青臉腫,瑟林諾也總是精神奕奕,或者說格外精神奕奕,這讓薩卡不由得想,或許這男孩迫不及待成人,因此將傷痕視為榮譽的象徵。
  
  瑟林諾會在薩卡讀書時絮絮叨叨地分享自己的生活,舉凡難得碰上女性鬥犬、凱恆怎麼把打橋牌時作弊的人拖出去痛揍,或是遇到了跟陽陽品種類似的狗等等,都說得鉅細靡遺。為了和瑟林諾見面,薩卡比較少去哈特那裡,即使過去也是去借書回來,邊讀書邊聽瑟林諾說話。哈特大方祝賀他認識了新朋友,說跟同年齡的孩子相處終歸比較合適。
  
  「——然後凱恆就讓我幫他打牌,你知道這有多難得嗎?他打牌的技術可好著,我還不到家,不過他說可以讓我試看看。之後他說我有進步。」
  
  「嗯。」他揉揉眼睛,又翻開一頁。
  「喂薩卡,你喜歡那個?」
  「嗯?」他正在讀一本很舊、不少內頁都黏在一起的雜誌。「這個?」
  「對啊,我看你每次都在看,還特地拿手電筒,那上面是什麼?」
  「一篇文章,作者說他媽媽生病了,躺在醫院。」 
  「文什麼?」
  
  薩卡放下手電筒,用中指和拇指同時揉著雙眼。雖然聽哈特的建議帶了支手電筒,以便在沒有路燈的頂樓看書,但畢竟這種光源不正常,無法讓人看上幾個小時都沒事,他的眼睛現在又乾又痛。
  
  「文章,就是……通常是為了說明一種主題而寫作的作品。好,我知道你聽不懂,總之,這種東西通常是由很多詞彙跟句子組成的。」
  
  「所以你識字?這可稀奇。」瑟林諾湊了過來,隨便指著一段。「你唸這段我聽聽。」
  
  薩卡依言開始唸,手指滑過每個小字。「我去地下室休息,那裡有幾台販賣機。販賣機壞了,吃了錢卻毫無反應,我踹了它一腳才讓它把飲料吐出來。我搞不懂,為什麼連販賣機都這麼賤,非得逼我動手不可?……大概是這樣。」
  
  「讀這種東西做什麼?」瑟林諾抱住後腦勺,躺在地上蹺起二郎腿,瞇著眼睛問。
  「這本雜誌有很多讀者投書,這只是其中一篇。」
  「嗯,那讀者投書是什麼?」
  「就是讀者投稿給這本雜誌的文章。」
  「那投稿又是什麼?」瑟林諾翻了個身起來,用捉弄人的表情盯著他。
  「讀者寄信給雜誌社,雜誌社就——好,我一個一個講,不要一直用那種表情看我!」
  
  他抓狂的樣子惹得瑟林諾哈哈大笑。在他承諾會一個個解釋後,瑟林諾反而不再提出一大堆「那是什麼」的問題,害他懷疑瑟林諾是不是為了捉弄他而佯裝一無所知。他拿出鉛筆邊寫邊解釋時,瑟林諾抱著陽陽,凝神細聽——陽陽最近終於願意靠近瑟林諾,看見他就會汪汪叫,這讓瑟林諾心花怒放,有次還帶了個牛肉味的橡皮骨頭來送牠。
  
  「你懂得真多。我看到你拿書出來的時候就想問了,你是不是上過學?」
  「上學?」
  「學校啊。我媽說這種東西都是去學校才能學得多,你也去過學校?」
  
  他搖頭。哈特告訴過他,離這裡最近的學校,也是少數接受繁華區居民就讀的學校,位於白楊區。只要在那裡的智力測驗取得好成績,就能申請獎學金以便入讀。然而,繁華區居民想去那裡的話,都要攜帶通行證才能過關,但通行證只能花大錢申請,這對他這種人來說顯然無異於妄想。他沒表現出一丁點失望,而是佯裝滿不在乎,說他也不想一天走上好幾個小時,只為了通勤上學。
  
  「我沒去過學校。」
  「我媽也讀了好幾年書,一直到大學畢業。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都唸到大學畢業,還會被男人騙就是了。」
  「我不用去上學,反正那裡離這裡太遠了。」
  
  「哪會遠?中心地帶再過去一點就是關卡了。要我說,你就是缺乏運動,多走點路才好。」瑟林諾伸出手捏了捏他的上臂,害他起雞皮疙瘩。
  
  「你比我矮還好意思說。還有,去學校做什麼?這裡有多少人沒上學,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約翰肯定也去過學校,他可有錢了。」瑟林諾抱著後腦杓,口氣聽來滿是渴望。「我跟凱恆如果有學校可去,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幫人打比賽。我媽說白楊區的人都有上學,有上學一定比較好。」
  
  他辯論得煩了,索性對站在他面前的瑟林諾說:「你不是說你媽也有唸書,她有比較好嗎?」
  
  瑟林諾垂下雙手,他的表情令薩卡立刻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很嚴重的話。再怎樣好脾氣的人都不可能置若罔聞。薩卡渾身僵硬地站起來別過頭,等著挨揍。陽陽像是想當和事佬一樣,攀在瑟林諾腳上拚命搖尾巴,彷彿在勸他別生氣。但瑟林諾沒有動手。那張總是張揚地笑著的臉,此刻沒有一點生氣,只是靜靜的。
  
  「薩卡,你討厭學校嗎?」
  「我幹嘛討厭一個看都沒看過的東西。」他不看瑟林諾,裝作毫不在乎的樣子。
  「如果可以去上學,你去不去?」
  「想這種事情很沒意義。沒有通行證,說什麼都是白搭。」
  「只要有通行證就可以了嗎?」
  「還要通過那裡的智力測驗——」
  「你沒信心?」
  
  老實說,最困難的部分是通過把守森嚴的關卡,智力測驗或許還算是相對簡單的,他對自己的能力沒有太多懷疑。舊貨店已經沒有任何新書讓他看了,哈特也說,以一個未曾就學的人來說,他的水準可說是出人意料,到白楊區透過更有系統的方式學習的話,必定可以發揮更多潛力。於是薩卡回答:「不。如果有測驗,我想我能通過。」
  
  瑟林諾垂著眉毛笑了。「我媽她……如果不是遇到我爸,本來可以過得很幸福。她說她本來想當老師,可是看到我爸,懷了我以後,她莫名其妙忘了自己的志願,生下我以後才又慢慢想起來。她常說,白楊區不會虧待優秀的人。薩卡,如果你跟我想的一樣聰明,就應該去那裡上學,這種才能不應該浪費。」
  
  說完,瑟林諾就轉身要離開,薩卡叫住他,並抱起陽陽,讓牠大張四肢,做出分別時用的動作。看見滿臉無辜的陽陽時,瑟林諾的笑容大了些,但眼神仍透出一分寂寥。
  
  薩卡問:「你呢?你不想去上學嗎?」
  
  「我已經是鬥犬了。」瑟林諾指著自己的脖子回答,說完就走了。
  
  過了將近一個月,他們都沒有再聯絡。這段時間裡,薩卡教會陽陽握手,連老爹都喜歡這個小傢伙,老是想餵牠東西吃。有如漢堡皮的乏味時間過去,他突然覺得自己習慣的平靜生活其實相當地無趣——少了瑟林諾輕喝著「陽陽,過來!」以及「誰是最可愛的狗狗啊」的聲音,以及瑟林諾比手畫腳說著瑣事的畫面,陽陽似乎都無法打起精神,早晚都四腳朝天地躺在地上吐舌頭,像在問還要多久。
  
  「怎麼,你們吵架啦?」某天,老爹一邊洗碗,一邊問幫忙擦乾碗碟的薩卡。「之前不是三五天就一起混嗎,現在這麼久都沒聯絡啊?」
  
  「誰知道,可能很忙吧。」他摸了摸碗碟的底部,遞還給老爹。「這個還有油。」
  
  又過了一會,久未聽聞的嗶嗶聲由遠而近,在薩卡的腳邊響聲大作。低頭一看,原來是陽陽幫他把電話從包包咬出來。他原先是隨身帶著這東西,但因為它太久都沒有響起來,為了不看著心煩,他索性將它塞進包包,眼不見為淨。
  
  「謝謝。」他摸摸陽陽的頭,抖著手按下接聽鈕。「喂?」
  
  「喂,有沒有空?給你看個好東西。」要是只聽瑟林諾的口氣,他會以為兩人昨天才通過電話。
  
  「呃,」他看向老爹,後者大翻白眼,一副「你不知道哪邊比較重要嗎」的表情,打了個手勢讓他快點滾。「……我有空。」
  
  「那就老地方。」
  
  他帶著陽陽趕到老地方,等了一會就發現附近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為了避開任何可能的麻煩,他把陽陽放進袋子,咬牙往上爬,邊爬邊祈禱不要半路掉下去。其實陽陽不重,但背著活體爬高他還是第一次,陽陽的溫度跟偶爾傳來的呼吸聲都讓他倍感壓力。終於爬到頂端後,他模糊的視線中有一抹銀色閃光。
  
  「——我才剛要下去呢。你今天打算增加運動量是不是?」
  「下面有人。」他喘了幾口氣,這才說。
  「表現得不錯。來,這是獎勵。」
  
  遞來他面前的是一張淺黃色的護貝卡紙,接來一看,上面簡單寫著幾行字,意思大致是:允許持有這張卡的人限時來往白楊區與繁華區,卡片必須於七天內使用完畢。卡片下方的區域有個條碼,旁邊還加蓋有鋼印。他翻過卡片,背面是一塊長方形空格,用於貼附持卡人的照片。
  
  「這個是……這就是……」
  
  「對啊,花很久才搞到的。」抬起頭,瑟林諾臉上滿是笑意,儘管那讓他嘴邊的深紅色裂傷顯得特別嚇人。「如果我是你,我會說謝謝。」
  
  老爹如果知道薩卡沒有立刻道謝,肯定又要罵人,但他還是忍不住先問:「但是這個不是很貴嗎?你是怎麼弄到的?」
  
  「我們那邊有種販賣機專門賣這個。」
  薩卡乾笑兩聲。「真幽默。」
  「好,其實是我去玩吃角子老虎贏來的。」
  「我是認真在問你。」
  
  「我怎麼弄到的不重要。」瑟林諾翻了個白眼,似乎打定主意非得把通行證塞給薩卡不可。「我問你,如果我說這個確實很貴,你要怎麼辦?你會不收嗎?」
  
  「啊?」
  「因為它很貴你就不要了?誠實一點,你到底要不要?」
  他只猶豫了幾秒鐘。「……要。」
  「聽不到,要還是不要?」
  
  「要,」他深吸一口氣,站起來看著瑟林諾。「就算它很貴,我還是想要。我之後一定會把這張通行證的錢還給你。」
  
  「——很好,通過。」瑟林諾咧嘴而笑,對他豎起大拇指。「這個答案對我來說已經夠了,要說怎麼還,你就去考個好成績,讓那些人巴不得收你做學生吧。」
  
  但薩卡仍然不曉得,瑟林諾究竟為了這張通行證付出了多少東西。他相當清楚,自己在目前甚至是未來幾年,都不可能擁有那麼一筆足以還清這份人情的錢,即便如此,他仍然問了瑟林諾好多次,那張卡片到底價值多少錢。最後瑟林諾被問得煩了,乾脆假裝聽不見他的問題,只是一直說,年中賽就要開始了,希望凱恆可以獲勝。
  
  「聽說在大型比賽中有好成績,就可以去做有錢人的保鑣,再也不用做鬥犬。」瑟林諾說得很起勁,但很快又跟斷了線的木偶似的,一派落寞。「我希望凱恆可以贏,雖然他如果不再做鬥犬,我會有點寂寞。但誰知道呢?或許以後我也可以跟他一起工作。」
  
  那代表瑟林諾必須參加很多比賽,得殺掉很多敵人,變得像凱恆那麼凶狠吧。薩卡嘴上說「一定沒問題的」,心底卻期待瑟林諾永遠不會變成那樣。長大以後——瑟林諾成為正式鬥犬、而假如他也成了白楊區的學生,他們又會變得如何呢?看著交替著伸出左右手、不斷讓陽陽表演握手的瑟林諾,他沒有察覺自己的神色染上了一點惆悵。
  
  他們約好下次見面時,讓瑟林諾帶著他到關卡附近,很可惜他不能帶陽陽一起去。瑟林諾說,他如果沒有稱頭的衣服,自己會幫他買所有需要的東西。中心地帶絕對找得到能買齊所有東西的店家,而聽見他咕噥著價錢之類的事情時,瑟林諾用力拍了他肩膀一下,說跟通行證比起來,那些東西的價格總和就是零頭,說多不多。
  
  「你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別再管錢的事情了,多小家子氣。這叫什麼來著——投資?沒錯,我在投資你,未來你賺了錢可得多還我,到時我不跟你客氣。」
  
  瑟林諾的笑容沒有一點陰影,彷彿即將前往太陽底下的是他自己。面對這樣的友人,薩卡用力擠出笑容,因為瑟林諾肯定比較喜歡這種反應。
  
  兩人再次見面時,瑟林諾帶來成套的襯衫、長褲跟鞋襪、文具,以及一個舊的皮製書包,說大多是他媽以前用過的東西。此外,還有一枚光亮如新的金屬徽章,是瑟林諾母親的遺物。徽章是鍍金的,外形是有著銳利鳥喙的猛禽,銜著一卷紙。
  
  「我媽以前拿過書卷獎,這是那時候的東西——我媽說那是老鷹——就當護身符帶著吧。我想『考試』是種很困難的東西,但有我媽保佑你的話,你肯定一次通過。」
  
  薩卡點點頭,拉平襯衫的皺摺。這件衣服比較合身,穿著它不好攀爬,待會得脫下來,到白楊區重新穿上。
  
  「你看起來稱頭多了。」又用手壓壓薩卡亂翹的頭髮後,瑟林諾才雙手叉腰,咧嘴而笑。「挺適合的嘛!還有徽章,徽章也別上看看——完美!這下要說你是優等生我都信。」
  
  他低下頭,鍍金獎章別在襯衫胸口,隨著呼吸時胸膛的起伏微微閃爍。
  
  「好啦,走吧!」
  
  通往繁華區的關卡位於中心地帶另一側,薩卡從未去過。在他的想像中,關卡是巨大的雙扇城門,打開時伴隨沉重的吱嘎聲。不過,「關卡」其實是一幢雙層樓建築,門口有兩個戴著全罩式頭盔的警衛。瑟林諾叫他拿出自己的臨時通行證,有條碼那面朝外,自己則拉下衣領,表示他的鬥犬身分。
  
  「鬥犬不可能出關,我是來送行的。」
  
  警衛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抬抬下巴,表示放行。
  
  標示上的「離開」二字是繁華區人少數普遍認得的字,連瑟林諾都知道,根據標示上的箭頭,往白楊區的話要搭手扶梯上樓。瑟林諾一邊發牢騷說這裡大得不必要,一邊拉著他的手快步走過大廳。大廳的燈光是寒冷的藍色調,牆上貼有滿版海報,其中淨是拉著行李箱的商務人士,以及「早去早回」和「享受權利,莫忘義務」的標語。繁華區的識字率不高,所以薩卡很好奇這些標語的目標讀者是哪些人。經過大廳,他們終於看見足供聯想「通關」二字的黑色自動門,每扇門旁都有一個警衛跟一個辦理手續用的窗口,現在大概不是尖峰時段,有的窗口前根本沒人。薩卡還來不及觀察周遭環境,瑟林諾就繼續拉著他走到最近的空窗口,急匆匆地說:「他要通關。」
  
  「請出示通行證。」
  
  辦事員用機器掃描過通行證上的條碼,然後請薩卡將臉朝向旁邊的一個黑色鏡頭,不一會,他就透過窗口玻璃看見對方手邊的印表機將他的大頭貼印出來,那張照片隨後被貼附在通行證正面。整個過程不到三分鐘。
  
  「祝你今日順心。」辦事員交還通行證時完全沒看他。
  
  進入門內之前,薩卡又看了瑟林諾最後一眼,直到合上的門將他倆的視線分開。門後有著教人舒適的涼意,不過伸手不見五指。他以為自己必須摸著牆開始走路,卻聽到腳下發出細小而精密的運轉聲,他突然開始往前移動。輸送帶起初不快,但轉眼間就不斷加速,他覺得自己幾乎飛起來。期間他試著摸清周遭環境,卻僅能摸到牆上每隔固定距離就會出現的隙縫,舉起手則摸不到頂。抬起頭,只見上方同樣每隔固定距離就有一個紅色光點。
  
  體感時間過去十幾秒,輸送帶緩緩停下,薩卡前面的空間發出開啟聲,他自然而然地走出去。外面的環境跟繁華區那邊差不多,同樣有警衛跟窗口,他依指示交出通行證供檢查。辦事員交還通行證時,也給他一副墨鏡。
  
  「紀錄上你是初次通關。按規定我們向你說明:白楊區有自然光線,離開本建築前請先戴上墨鏡,三十分鐘後再摘掉。摘下墨鏡前,切勿以肉眼直視建築外,否則可能對視力造成不可逆的損害。另外,持通行證者必須於繁華區十八點,也就是白楊區下午六點前在一樓辦理通關手續。如果你未能準時離開,可能遭巡邏員警逮捕,另外記一次警告,下次使用通行證需繳納額外費用。現在標準時間十一點二十九分,距離下午六點還有六小時三十一分鐘。祝你今日順心。」
  
  搭乘手扶梯下樓時,薩卡一直在想,反正辦事員唸這些規定的時候活像機器人,為什麼都城政府不乾脆把他們全換成機器人,至少還能把說話速度調慢點。下樓後,他經過打扮休閒、拖著行李箱的男男女女,那些人談笑著走向一樓的通關處,八成是要去繁華區玩的觀光客。他想不通繁華區有什麼好玩的,不過瑟林諾曾抱胸說:「其實中心地帶不只有賭場啦。我幫凱恆買東西的時候順道在那邊兜兜轉轉,發現那邊有一大堆東西:轉播鬥犬賽的酒吧、有伴遊服務的夜店、名牌旗艦店全在一條街上、賣大麻的咖啡廳——喔,我覺得正三區那邊有不少人都是衝著這東西來的——總之很多啦。聽說正三區的店都很早打烊,所以那裡來的人覺得夜生活挺新鮮的。」
  
  瑟林諾如果知道下午六點前就得回繁華區的規定,肯定就會更早帶他過來,現在已將近中午,時間所剩不多。他戴上墨鏡,外頭光線明亮,由此他原以為天氣很熱,但踏出建築後,他發現空氣依然涼爽而輕柔,而且帶有某種好聞的味道。這不是室內空調的味道,因為他走了一個街區,這個味道依然存在,彷彿這是空氣中本有的香氣。
  
  整潔、明亮、和諧——這是白楊區給薩卡的第一印象。白天的城市景色,他曾在電影裡看過,但親眼見識又是另一回事——不知道是否由於陽光普照,他所見的色彩特別鮮活、有生命力。即使透過有色鏡片,他也看得出來,翠綠的行道樹、在陽光下發亮的紅磚道、閃閃發光的車輛烤漆、行人的各色衣著、櫛比鱗次的建築的外牆,乃至於此刻映在眼中的一切,全都有著濃郁而均勻的色調,彷彿全都存在於一個格外真實的世界。不只如此,輪胎軋過平整街道的爽滑聲音、商店的迎客鈴輕盈的聲響、人們同彼此交談的文雅語氣、孩童奔跑嬉鬧的活潑笑聲,都再再教他腦筋鬆弛、心情舒緩。他在繁華區無時不緊繃身體,隨時準備好應對猝不及防的衝突或襲擊,可是一到白楊區,他就難以保持相同的警戒,因為他打從心底感受到這個區域的和平與寧靜。
  
  哈特曾經為薩卡說過一本叫做《理想國》的書,裡面出現過的「洞穴寓言」描述這樣一個世界:一群囚犯被綑綁在洞穴中,他們只能看見牆上的影子,而那些影子是他們背後的火焰照在某樣物品或者某些移動的生物上所產生的。那些囚犯看著影子,以為自己所知的世界是真實的。但是,真實的世界在他們所知的一切之外,在受蒙蔽的囚犯的身後、在搖動的火焰後方、在黑暗的洞穴外邊。
  
  薩卡幾乎像個朝聖者那樣跪下來,他有種掙脫枷鎖離開了洞穴的心情。他多麼希望瑟林諾、陽陽、老爹、哈特等人也可以見到這樣的景象。若能住在這裡,想必會是無上的幸福,但那卻是他們尚不能企求的奢望。
  
  「先生,請出示你的通行證。」
  
  在薩卡張望四周的時候,有人從旁拍了拍他的肩,看模樣是個警察。經過警察身後的行人幾乎都瞥了他一眼,隨即加快腳步離去。在白楊區,被警察臨檢大概是很不光彩的事情,他耳根發熱,恨不得鑽進腳下的人孔蓋。
  
  「你們怎麼決定要攔檢哪些人?」他遞出原先仔細收在包包裡的通行證。
  「我們只攔檢繁華區人。」
  「我哪裡像繁華區人?」
  
  「看膚色就知道。繁華區人特別白。」警察從腰包掏出條碼掃描器,掃過他通行證上的條碼,又拿出跟掃描器相連的一台機器,確認掃描結果。看來沒什麼異狀,因為警察馬上把通行證還給他。「好了,還你。你來這裡做什麼?去機關辦事?找人?」
  
  「我在找第一公立高中。」
  「喔。」警察指著某個方向。「你往那邊走,一直直走,看到曼普街左轉就是了。」
  「謝謝。」
  
  薩卡依照警察指的路走,果然順利找到位於曼普街的第一公立高中。校門開著,但直覺告訴薩卡逕自走進去並非明智之舉。他四下張望,果然在校門邊看到警衛室,裡面的人穿著卡其色的制服,正好對上他的視線。薩卡走到警衛室前,彎下腰對玻璃底部用來交談和遞送物品的開口講話。
  
  「你好。」薩卡率先開口問候,以示禮貌。
  「你是繁華區來的。」警衛確認似地說。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薩卡注意到對方的視線變得比較尖銳。
  「對,我聽說這裡接受繁華區居民來就讀。你知道我應該找誰辦理入學測試嗎?」
  「我不曉得這方面的規定是什麼。」警衛語帶保留。
  「我想裡面的職員會比較清楚。我可以進去嗎?」
  「很抱歉,除非裡面有人先通報要我放你進去,否則我不能隨便讓校外人士進入校區。」
  「那我能不能借用你的電話?」薩卡注意到警衛的手邊有電話。「我打進去問看看。」

  薩卡的要求似乎不尋常,只見警衛露出備感棘手的表情,然後說:「我想你應該先上網寫信給教務處。」
  
  「我那裡沒有網路,而且我也沒有那麼多時間。」薩卡強裝冷靜,但不安如同海浪般湧入心中。他一字一句嘗試讓對方理解自己的處境和如此急迫的理由。「先生,拜託你。我好不容易才弄到通行證過來,我如果不在今天接受測試,就不可能今天辦完入學手續。請你幫我打一通電話問看看你說的教務處,裡面肯定有人瞭解規定,我認識的人很確定第一公立高中接受外區居民入學。」
  
  「你認識的人是這裡人嗎?」
  「不是,但是他媽媽是這裡畢業的。」
  
  警衛離開玻璃,坐回帶滾輪的椅子上。「很抱歉,請你至少先寫封信給教務處。只要教務處把許可發到我這裡,我一定馬上讓你進去。」
  
  「但是我……天啊,先生!拜託你,從繁華區過來這裡很難,一張臨時通行證至少值一台車,我只求你幫我打個電話!」
  
  預料之外的嚴重挫折使薩卡不禁抬高音量,但對方充耳不聞,他伸手拍了幾下玻璃。
  「不然你至少告訴我哪裡能借到能上網的電腦吧!」
  
  車輪軋過地面的聲音傳來,薩卡本能地轉過頭,內心期望著那是校長或教務長之類的人物。駛到校門口的是一台寶藍色的轎車,車頭有個精緻的船錨標誌。
  
  「怎麼回事?」駕駛搖下車窗,探出頭來的是一個短髮跟鬢角都修剪整齊的男人,他的視線掃過薩卡和警衛。
  
  「啊,考奈克先生。」警衛向名為考奈克的男人點頭問候,口氣跟剛才明顯不同。「這孩子是繁華區來的,說什麼想在這讀書,糾纏不休。我解釋過很多次,我不能隨便放校外人士進來,所以看他要先寫信給教務處或什麼,總之裡面沒有許可的話我不能——」
  
  「繁華區?」考奈克從車內瞥了他一眼,挑起左眉,隨即抬手招呼他到車窗邊。「你過來這裡。」
  
  他依言過去,只見考奈克又上下打量他幾回,緊抿著嘴,彷彿在衡量什麼。
  「你為什麼覺得自己可以在這裡讀書?」這個問題很尖銳,但考奈克的口吻十分和氣。
  
  「有人跟我說第一公立高中接受繁華區人就讀,只要通過智力測驗的話……」他愈說聲音愈小,原先他覺得這是足夠充分的理由,但考奈克的眼神令他察覺,自己或許想得太天真。「我剛才跟警衛說,不然請他跟我說哪裡可以借電腦上網,我寫信給教務處。」
  
  警衛嘆了口大氣。「別鬧了,就算你去圖書館,沒有身分證也不能進去。」
  
  「好了。」考奈克對警衛伸出手,婉轉制止對方的牢騷。接下來,他又對薩卡說:「你說的沒錯,這所學校有插班制度,你說的智力測驗確實也存在,但是我們不能輕易為外人辦理。我知道你從繁華區過來很不容易,不然你先用這個。」
  
  考奈克打開前座的置物箱,拿出薩卡眼熟的物品:一份報紙。他還是頭一次見到乾淨的報紙,暗自詫異道,原來新報紙真的會有油墨香味。
  
  「給我看報紙做什麼?」
  
  考奈克從整份報紙抽出其中一張,又拿出鉛筆,連同報紙遞給他。「我去停車,在我出來以前,你把報紙上的填字或數獨做好。如果你在時間內可以完成任何一種而且錯誤少於兩處,我就幫忙安排你要的測驗。」
  
  沒等薩卡回答要或不要,考奈克就搖起車窗,開車進入學校。他回頭對警衛投去疑惑的眼神,對方聳聳肩,表示不打算插手。薩卡渾身發熱,直覺告訴他考奈克並不是在捉弄他,於是立刻把報紙貼在門口的柱子上開始解數獨。之所以選擇數獨,是因為他打算兩種題目都解完,確保讓考奈克信服他的實力——待會跟考奈克走進學校的時候,他可以邊走邊把填字的答案直接唸給考奈克,數獨的話則沒辦法,所以要在這裡解完。
  
  薩卡不知道考奈克停車要多久,只是專心致志地解題,完成後他看到考奈克站在旁邊,似乎已經到來好一會。
  
  「對不起,我花太久了。」
  
  考奈克微笑,看起來不以為忤。「沒關係,我本來就不期待你能短時間解完。不管做到哪都沒關係,讓我看看。」
  
  接過那份充當敲門磚的報紙時,考奈克原本溫和的視線忽然變得銳利而專注,從眼球運動的方向可以看出來,他正快速掃視報紙上的資訊。不久,他蹙眉看向薩卡,語調明顯不同。
  
  「你今天幾點來的?」
  「十一點二十九分。」薩卡不明這問題的箇中意涵,下意識報出自己抵達時聽到的時間。
  考奈克抬高音量,向警衛詢問道:「納契先生,我到的時候,這孩子出現多久了?」
  「不到十分鐘!」納契從警衛室裡回答。
  「頭版新聞是什麼?」
  
  這問題猝不及防,讓薩卡像是踏空樓梯那樣胸口一抽。考奈克拿出報紙的時候,他確實有瞄一眼頭版,但來不及讀上面的字。原來叫他解填字跟數獨都是障眼法,不愧是白楊區公立學校,測試的角度真夠刁鑽。
  
  見薩卡沉默,考奈克搖頭笑了。「看起來你確實沒有看過這份今天的報紙。」
  「對,我沒看過。」薩卡心知無望,索性低頭承認。
  
  「如果你先看過,你應該至少會知道頭版寫什麼,而且你不可能知道答案卻不告訴我,因為你不會知道我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你先前完全沒看過這份報紙,卻能把數獨解出來,這表示你確實是在我去停車時完成的。
  
  「我在繁華區玩過這個,多練習有幫助。」他不知道這對考奈克來說究竟是好是壞,也就只是老實說出自己的想法。「填字我還來不及寫,你想的話我可以直接把答案唸給你。」
  
  「不必了,跟我來。」考奈克伸手一按他的肩膀,這動作令他想起父親。「我去幫你安排智力測驗。」
  
  幸運的是,智力測驗的題本對薩卡而言並不是天書,裡面的用字甚至比報紙上的社論專欄還要簡單。之後他問哈特,哈特說智力測驗本來就不是為了測試學生腦中有多少知識,而是衡量受試者的邏輯能力、聯想能力、觀察能力、語文分析能力、操作能力等等。薩卡接受測試的房間裡面有一個書櫃,考奈克離開房間去計算測驗結果時,允許他拿書來看。他把《天文望遠鏡開發史》讀到倒數第二章結束的時候,考奈克才回來。
  
  從考奈克臉上的表情來看,測試的結果頗為理想。「雖然成績沒有破紀錄,但是用來說服管理層讓你插班已經綽綽有餘。恭喜。」
  
  「謝謝。」他由衷地對考奈克的幫助與嘉許表示謝意。
  
  「我說你是繁華區來的,教務處裡的人聽到的時候都很驚訝。」考奈克微笑道。雖然不像哈特散發出慈祥睿智的氣息,但考奈克就跟薩卡想像中的好老師一模一樣。「現在已經快四點了,我們今天就先到這裡——我知道持臨時通行證的人必須在六點前離開,我們還是別冒險的好——之後我再詳細問問你是怎麼學會識字的。我知道繁華區沒有學校,所以你想必是碰上很好的老師。」
  
  薩卡點頭。哈特知道他通過智力測驗的話,一定會很高興。他要託老爹買塊優質牛排,帶給哈特作謝禮。
  
  「我會幫你申請就學用通行證,這個你收好。」考奈克拿出一枚紙卡,在上面簽了個草寫,並在旁邊押上五天後的日期。接過紙卡翻到正面,薩卡才發現那是考奈克的名片。「你在這個日期去關卡那裡把名片給辦事員,說你要拿這個人申請的臨時通行證。」
  
  「謝謝。」薩卡幾乎要親吻那張名片。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是一再重複著感謝。「謝謝,真的謝謝你。」
  
  「歡迎你,至少我歡迎你。期待之後為你上課。」
  
  聽到這裡,瑟林諾站在他們約定見面的樓頂,空揮了好幾次拳頭,樂得不停大叫。薩卡鬆開襯衫領口的釦子,因為繁華區燠熱的空氣而用側背包裡的簿本不斷搧風。在此同時,瑟林諾還在忘乎所以地歡呼,彷彿忽然退回幼童時期。薩卡忍不住想,就算是瑟林諾是自己被老師給誇獎,說智力測驗得到超過一百三十分,或許都不會那麼開心。
  
  「帥啦!」
  對著天空最後一次喊完這句話,瑟林諾才暈頭轉向回到他旁邊,笑嘻嘻地盤腿坐下。
  「好在你遇到那個叫做考奈克的傢伙。」
  「對啊。我本來都要放棄了。」
  「更棒的是你居然一次就通過那個報紙的考試,看來我眼光不錯。」
  瑟林諾對他豎起大拇指,陽陽似乎看得出那是個表示讚賞的手勢,因此興奮地汪汪叫。
  
  「我沒聽說過誰可以從繁華區去白楊區上學,也沒聽說過有誰跟你一樣聰明。你一定會變成很了不起的人。」
  
  「謝謝。」
  
  雖然瑟林諾說話本來就誇張,但薩卡還是覺得這句話聽起來特別受用,心裡好像出了太陽似地又暖又亮。
  
  「你真是個神奇的人,我只是跟你說了學校,你就把自己給弄進去了。」
  「我沒那麼厲害,是你媽在保佑我。」
  他把那個書卷獎徽章拿出來,跟瑟林諾說,這個徽章保佑了他。
  
  「哪裡是什麼保佑,那是你自己的實力。要說我媽有幫到你什麼,就是她有跟我說過學校的事情,我才能幫上你的忙。」嘴上說得滿不在乎,但從那一直難以回復原狀的嘴角看來,瑟林諾自己也很相信母親真的在哪裡照看著他們。「沒問題。對了,學費呢?」
  
  「考奈克說他能幫我出三分之一,剩下的學校能——」
  「不用,那種事情交給我就好。錢什麼的簡單。」
  
  薩卡五味雜陳地明白到,自己將積欠瑟林諾更多、更多的錢——儘管這個事實從字面上來看是負面的,他卻逐漸發現,自己其實非常高興。屬於他自己,而不是瑟林諾母親的那個書卷獎徽章,他會獻給瑟林諾。他在心中暗暗下了決心。
  
  開始上學後,他們用來聯絡的那支電話就不大管用了。它在白楊區收不到訊號,況且瑟林諾在某些時候記性特別不好,一直沒把他的上課時間記起來,老是在他終於接起電話時嚷嚷「我十三點那時候打了好幾次你也沒接」,他還得耐心地提醒瑟林諾,自己要一直到下午七點半——不對,十九點——才會回到繁華區。
  
  「是喔。你上課真久,學校都讓你做什麼去了?」瑟林諾的語調聽來總是快活,他差點忘了對方的生活其實比他險惡。「我訓練中間都能休息,你們應該不會沒休息吧?」
  
  「有,下課十分鐘。中午休息一小時半。」
  「真不錯。那裡有很多跟你年紀差不多的人吧?你有沒有交到朋友?」
  「有。」
  
  他沒說實話,但也沒騙人。學校確實有很多跟他同年紀的人,只是那些人壓根不把來自繁華區的他放在眼裡——很奇怪,他們一下就能看出他不屬於白楊區——算得上是他朋友的,只有同樣出身繁華區、唯一一個願意為他授課的考奈克。
  
  「不錯。」瑟林諾喜歡那樣評論他所遭遇的事情。「你需要多一點朋友,薩卡。一個人不能只有一個朋友。」
  
  「我哪裡只有一個朋友了,我明明還有老爹。」他失笑。
  
  「除了老爹、陽陽跟我之外,你本來肯定沒朋友。」瑟林諾說得篤定,他不禁懷疑這個人超乎尋常的自信究竟哪來的。「看吧,你沒反駁,我沒說錯。」
  
  「好好,我沒朋友、我自閉、我孤單一輩子,這樣行了吧?」
  
  「現在不會啦,你有朋友了,薩卡。你有學校去、有朋友,很快你就會有一份好工作、有錢……過著讓人羨慕的生……」瑟林諾對他的回應哈哈大笑,之後又說了什麼,但電話突然發出沙沙聲,之後傳出來的是他跟同伴講話的聲音:「……啊,我知道啦!凱恆為什麼最近總要鹽?他也未免用得太兇了——薩卡,先這樣,我得出門一趟,回頭見!」
  
  他把電話收回背包。最近他們不像以前那樣常見面,大多時候都只透過這台偶爾會失靈的舊電話聯絡。瑟林諾有空時他得上課,好不容易臨到他週末放假,瑟林諾卻又要受訓或比賽。
  
  太久沒跟瑟林諾見面,陽陽都打不起精神,老是像灘濕濡的白糖軟癱在地上,在薩卡帶牠去舊書店時才會振作。知道這件事後,瑟林諾只要能來找他,都會抱著陽陽在地上打滾,然後拚命跟牠玩握手,一邊說「誰是繁華區最可愛的小不點啊」,聽他唸書時,也會把陽陽抱在懷裡,不停用下巴蹭牠的頭頂。只有在這時,陽陽才會雙眼發亮地汪汪叫。
  
  以前見面時,瑟林諾會滔滔不絕地說他那裡的事情,例如比賽、例如他的比賽、例如凱恆的比賽、例如新進的鬥犬。最近,年中賽終於聲勢浩大地開幕。凱恆今年氣勢特別強,瑟林諾信誓旦旦地說,或許那傢伙真能靠著絕佳身手拼進白楊區,過上好生活。
  
  「聽著,這件事很重要,凱恆做得到這件事,那我也可以。」瑟林諾用力拍著自己的胸膛,跟他保證道:「鬥犬比賽其實很簡單:讓對面死得比你快就好了。」
  
  不過那是之前的事了,現在,只要可以見到他,瑟林諾就會問個不停:學校怎麼樣?圖書館是什麼?那裡真的有一輩子都讀不完的書嗎?白楊區的天空真的是藍色的,為什麼天空是藍色?為了回答這一籮筐的疑問,他時常講到口乾舌燥,但瑟林諾嘖嘖稱奇的興奮表情總令他感到值得。
  
  「然後我上次看到一本書,書裡面有很多名字。」
  「名字?」瑟林諾跟陽陽都把頭歪到一邊,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只列名字做什麼?」
  「很多名字是有意義的,那本書解釋了各種名字的意義。」
  「酷。你有沒有找到你的名字?」
  
  薩卡的名字代表「黎明」,也就是「太陽升起,天快要亮或剛亮的時候」。他還記得,自己站在飄散著灰塵氣味的舊書區,對著那個鉛字印刷、有些斑駁的「薩卡」楞了好久好久。他記得自己是在繁華區出生的,為什麼在那個缺乏陽光、沒有黎明、不會天亮的地方出生的自己,會擁有這個名字呢?最恰當的說法就是機緣湊巧,會叫做「薩卡」,或許只是唸起來順口罷了。但他想要相信自己的名字有意義,就像他也想相信自己的人生有意義一樣。
  
  「我覺得有意義,你看,你不是到了白楊區嗎?就像那個誰說的,黎明總會到。」瑟林諾聳聳肩,一邊揉陽陽的毛。「你下次又看到那本書的話,能不能也查查『席琳』是什麼意思?雖然我不知道怎麼拼。」
  
  「我想應該是『月亮』的意思,那在你的名字附近。」他從頂樓的雜物堆中找出一塊破磚頭,在地上寫字。「我有找到你的名字,那個字的意思是『天堂般的』,席琳在那個字上面。」
  
  知道薩卡也找了自己的名字似乎讓瑟林諾非常開心,只見他笑著說:「席琳是我媽的名字,我就知道她的名字很美,跟人一樣。」
  
  「你媽讀過大學,我想她給你起這名字肯定是考慮過的。」
  
  「那你有沒有看到『瑟琳娜』?我是說,既然席琳跟瑟林諾唸起來很像所以很近,那瑟琳娜應該也在附近吧?」
  
  他思考了一會,隨即用拳頭打了下掌心。「有,我有看到,那是『席琳』的另一種寫法,那個名字的意思也是『月亮』。不過那是誰的名字?」
  
  「我阿姨,她……呃,」瑟林諾支吾著揉揉眼角的疤。「住在白楊區,我跟她不熟。」
  
  說完以後,瑟林諾就一直微笑著,彷彿非常愉快。儘管欠缺證據,但薩卡直覺認為,「瑟琳娜」才是眼前這個人真正的名字。他沒有想過為什麼對方要化名為「瑟林諾」,裝成男孩子,但在這一刻開始,他在心中已經把瑟林諾當成女性看待。
  
  他以前很少讀繪本,因為會送到垃圾場然後被哈特撿回舊書店的,大多是過期雜誌、舊課本、淘汰的使用手冊,他也是到了白楊區上學去了圖書館,才認識所謂的繪本。瑟林諾非常喜歡繪本,因為繪本容易讀、很快就能看完、插畫賞心悅目,而且角色的生活時常美滿,或者他們即使起初有所煩憂,也總是能迎來溫馨的結局。在繪本裡面,人們的生活、夢想跟煩惱總是那麼簡單:比誰都彆扭的男孩想交朋友卻只說得出「我討厭你」、父親再婚的孩子學習怎麼接受繼母煮的晚餐、無法告白的男人對著寵物烏龜練習打招呼、機械少女為遲鈍溫柔的主人送信……
  
  在不知道當中住民正在幹什麼勾當的大樓頂,對著一個每天接受鬥犬訓練的少年,跟一隻曾在街頭被人虐待的混種狗,念他從另一個都城分區借來的繪本,絕對是令人難以忘懷的古怪體驗。薩卡無比希望這樣的生活可以延續,儘管在心中的某個角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瑟林諾隨時都可能消失。這種心情,會在瑟林諾太久沒打來時出現、會在瑟林諾帶著滿身傷來見他時出現、會在瑟林諾喃喃說「我也想去上學」一邊摸著項圈所在的地方時出現。
  
  然而無論如何,瑟林諾始終都會露出大大的笑臉,在離開前用力揮手。
  
  「薩卡、陽陽,下次見!」
  
  接著,那個總是身穿長袖連帽外套的金髮男孩,就會踏著輕盈非常的腳步,藉由他習慣的那些管線、防火梯、屋簷、鐵皮屋頂離開。看著瑟林諾離去的身影,以及兩人置身其中的這片繁華區,薩卡偶爾會抱著陽陽坐下,吁出一口長氣。
  
  一天下午,他正低頭猛抄考奈克寫得飛快的板書,他邊默念邊抄、考奈克邊講解邊寫,搞得兩人像在比賽。他們早就習慣了這種節奏,因此通常都會極端專注。只要不是發生停電、火災、爆炸,或者粉筆用完,考奈克幾乎不會停下超過半分鐘——之後有機會和其他學生說話時,他才發現他跟考奈克的這種上課模式其實非常可怕——多虧這種速度,他補齊基礎學力的速度超乎預期,再過幾週就可以參加高一插班考試了。
  
  「因此我們可以得出,」考奈克流暢地劃出完美的右拋弧線,用力地戳了黑板一下,當作這題的結尾。「這題的答案應該是?」
  
  他把意外寫斷的鉛筆丟到一邊,拿出一支新的繼續完成剩下的算式,然後回答:「九 π 加二十七分之八。」
  
  「正確。」
  
  下課鈴聲響起,他吐出一口非常非常長的氣,上數學課時他幾乎不怎麼呼吸,肯定是太集中了。考奈克也靠著黑板推推眼鏡,對他露出像在說「真不知道我們這麼認真做什麼」的苦笑。
  
  儘管如此,他們確實有拚命至此的理由:考奈克是整個學校唯一願意為他授課的老師,但他不能獨占考奈克一整天,於是他們只有半天可以上課,另外半天他要到圖書館自修,寫考奈克預先為他準備的申論作業或理科習題。這種上課方式起初並不順利,但他發了狠地把書跟舊習題當食物啃,硬是把可能有用的內容背下來,見到考奈克時再提問。他相信自己跟其他學生的差距遲早會縮小,然後他們就不會再無視他,當作他只是偶然飄過的一粒灰塵。
  
  「好了,今天就上到這——」
  「……嗯?」
  
  考奈克話沒說完便疑惑地看向窗外,他跟著看出去,想知道這個素來沉穩的男人為什麼難得會有這種反應。
  
  ——下雨了。 
  繁華區偶爾會下雨,這個聲音他還算熟悉。但是白楊區怎麼會下雨呢?
  「上次白楊區下雨應該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吧?」 
  「是。我來這邊到現在,這裡只下雨過不到三次。這裡不需要雨天才對。」
  
  他走到窗邊,撥開百葉窗的葉片,天空灰濛濛的沒有一絲光彩,雨幕模糊了一切。可以看見底下的校園內,學生慌張地脫下校服外套擋雨,原本在騎車的人也加快踩踏板的速度,只求儘快抵達目的地。
  
  「或許是天氣調節系統壞了。」他沉吟道:「它可能需要定期修理。」
  
  「我也是那樣想。」考奈克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你快回去吧,雨天移動不太容易,別太晚離開。」
  
  「好。」
  
  薩卡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拿外套擋住頭,而是用它牢牢包住自己的書包,裡面的東西比他的健康更重要,而且他早上借了一本《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的書,他不希望它被淋濕。跑過白楊區向來平整安寧、秩序優良的石板街道時,他頭一次因為昏暗不明的天色,而產生了自己其實身在繁華區的錯覺。因為低著頭跑步,他還差點撞到三個共撐白色雨傘的男女。幸好跑到關卡那裡時,他還比平常早了一些,如果沒能準時離開的話,可是會在通行證上留下不良記錄的。就算持有的是就學用長期通行證,他也沒有什麼特權。
  
  繁華區燠熱的空氣吹過他的臉,讓衣服溼黏在皮膚上的感覺格外明顯。他走出關卡,一邊厭煩地拉扯領口。不管怎麼樣,包包裡的東西沒事就好,他打開用外套作成的包裹,安心地發現書包完全沒有遭殃,而就在這時,電話很是時候地響起。
  
  他把頭上的雨水抹掉,甩了甩手,這才拿出電話。「喂?瑟林諾嗎?你知道嗎,白楊區居然下——」
  
  「……薩卡。」
  
  瑟林諾的聲音聽來很勉強,鼻音很重、模糊得難以聽清,像是整張臉被打腫了。那是薩卡第一次聽見瑟林諾用那種聲音說話,還擔心他是不是被打得很慘,但他的下一句話說明了受害者另有其人。
  
  「凱恆死了。」






  
  放學回到繁華區,薩卡通常會先洗澡,乾乾淨淨地去見瑟林諾。但今天,他一回家跟老爹拿了晚餐,就抓著餐袋、陽陽、要給瑟林諾的繪本,一路跑到兩人的老地方。他的動作過於急躁,幾次都突然抓空,自己受驚不說,連袋子裡的陽陽都不斷哀號,他邊向牠道歉邊爬,手指都在發抖。溫熱夜風吹過髮間,也風乾滿身雨水,使他止不住哆嗦,若非披了件老爹剛才扔過來的大衣,之後肯定會著涼。
  
  千辛萬苦爬到頂樓,只見瑟林諾已經在那裡,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天空。薩卡放下陽陽,讓牠跑到平常最寵牠最愛跟牠玩的那個人身邊。聽見陽陽的聲音,瑟林諾還是看著天空,但伸出手將牠緊抱在胸。似乎按捺已久的嗚咽慢慢溢出,宛如屍體下無聲地流成一灘的鮮血。
  
  「陽陽……」
  
  狗兒嗚嗚叫著,因為被壓得很緊而哀叫。薩卡怕瑟林諾力氣太大,抱得陽陽不能呼吸,只得走過去讓瑟林諾稍微放開牠。
  
  「薩卡,抱歉,我不應該、哭……我知道哭沒用……我真的知道……」瑟林諾連同陽陽一塊抓住他的脖子,哭聲斷斷續續,他好不容易乾了的衣襟立刻又溼成一片。「可是我……凱恆、凱恆死掉了……他死了、突然就……」
  
  其實並不突然,如果凱恆沒有死,那必定是他的對手死了。既然這次死的不是對方,那就應該是凱恆才對。
  
  「沒事,」薩卡笨拙地拍著瑟林諾的背,那裡沒有多少肌肉,摸起來並不厚實,他意外於對方的單薄。「我不是說你會沒事,總之我的意思是,你哭沒關係,沒關係……凱恆他,這次的對手太強了嗎?」
  
  瑟林諾用力搖頭,推開他,抱著陽陽背過身坐下。
  
  「只是個十四歲的女孩子,我不敢相信她居然能打贏凱恆……是我聽說的,我沒看到,因為凱恆在比賽前叫我去跑腿。我不懂,凱恆怎麼可能輸給那傢伙?她比我還矮!」
  
  了結「鐵爪凱恆」的鬥犬名叫多洛雷絲,人稱「不屈的多洛」。她的生命力堅韌,即使承受致命傷,也可以透過搶救再次活過來,即使在鬥犬中都是不折不扣的怪物。瑟林諾說,多洛雷絲在年中賽這段期間反常而頻繁地現身繁華區,於是他與凱恆的主人曾經派過一組殺手前往狩獵,卻栽了個大跟頭。凱恆知道殺手失利,也不表現出懊惱,反而宣告:「老子也不是吃素的,堂堂正正地打贏那傢伙有什麼難!」
  
  凱恆比賽時,瑟林諾正在買凱恆常吃的藥。回去時,鬥犬訓練所內一片死氣沉沉,一問才知道凱恆輸了比賽,屍體已經送走了。
  
  說到這裡,瑟林諾上氣不接下氣,幾乎可以說是在哭號,淚水流到陽陽身上,快要讓牠跟隻落水狗一般。
  
  「好了,眼睛會給你哭壞,真是——」瑟林諾吸著鼻子,眼淚鼻水都沾在臉上,可說是一塌糊塗。薩卡拉下自己的大衣,強硬地幫瑟林諾擦掉臉上的眼淚鼻涕。「別哭了,你這樣子待會怎麼回去?」
  
  「我才不回去,凱恆不在了的話……我死定了,我真的死定了,他們搞不好會……不、不要亂想,不會!」瑟林諾似乎是因為悲傷過度而陷入狂亂,邊哭邊用指甲把臉抓出一道道痕跡。
  
  「他們是誰?」薩卡摸不著頭腦,但瑟林諾僅是不斷重複著「不會的」,肩膀不斷顫抖。
  
  陽陽汪了一聲,伸出舌頭舔瑟林諾的臉頰。牠是條善解人意的狗兒,只要感覺到他們心情不好,就會像這樣舔他們的臉。瑟林諾把牠緊抱入懷,斷斷續續說:「——謝謝你,陽陽,我真是……我沒事,我沒事。反正約翰很快就會送我去比賽……」
  
  「我知道你很難過。你說過,凱恆是你很要好的朋友。」薩卡決定不追問,而是在瑟林諾身邊坐下,拿出餐盒打開蓋子,裡面的雞塊和薯泥已經冷了。「我很難過他走了。」
  
  瑟林諾沉默許久,一直到他開始收垃圾時,才終於用鼻音極重的聲音問他。
  「薩卡,你朋友死的時候,你會有什麼感覺?」
  「我不知道,我沒有遇過這種事。」
  「我也是第一次。」
  一次就夠人受的了。薩卡心想。
  「你覺得我們是朋友嗎?」
  他點點頭,但瑟林諾搖搖頭。
  
  「薩卡,哪天我過了很久、很久也沒打給你,那就是死了。你不要太難過。雖然我不想這樣說,但我終究也會死。」
  
  他沉默。他知道瑟林諾肯定也曉得凱恆會有今天,但知道跟接受畢竟是兩回事。
  「你在白楊區也有朋友對不對?」
  瑟林諾伸手去揉眼睛,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不要揉,會得結膜炎。」
  
  「……好。」他很肯定瑟林諾絕對不在乎什麼是結膜炎,但瑟林諾溫順地垂下手,低頭說:「薩卡,我希望你可以多認識一點普通的朋友,那種可以陪你比較久的。」
  
  「我試看看。」
  
  瑟林諾把瀏海撩起來,視線渙散地喃喃自語:「凱恆是個好人,雖然有點粗魯,但他教我打牌還有很多其他事情,我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情,他都會幫我。雖然我知道凱恆會死,但我從沒想過就是今天——如果哪天我見到了多洛雷絲,我一定要幹掉她。」
  
  「……這很難說。」薩卡很難同意這種打算,畢竟瑟林諾也說過,自己比凱恆弱多了。連實力堅強的凱恆也無法擊倒多洛雷絲的話,瑟林諾就更不可能勝過她。
  
  「都是那個女孩害的,是她害死了凱恆。」瑟林諾揪緊額前的短髮,像是想把它連著頭皮扯下來。素來俏皮的他,彷彿無法控制自己的怨恨那般,用力而苦惱地說:「我知道鬥犬沒有自己的意志,可她只要乖乖地去死不就好了——我知道誰也不會想就這樣死,但是凱恆就只差那麼一次,他只要再贏一次就安全了,再也不用去參加比賽……或許對多洛雷絲來說他只是一個踏階,但他是我的朋友!——但是,我的確比誰都明白,不管怎麼說我們怪不了任何人,我是自己要做鬥犬的,凱恆也一樣。」
  
  凱恆也……一樣。
  
  薩卡看著抱住陽陽、又開始流淚的瑟林諾,搖搖頭。凱恆是從城外來的,那樣的人並不非得做鬥犬才能在繁華區生存,會選擇過上那種生活,不過是因為做鬥犬賺錢夠快而已,高風險高回報的營生誰也想做,但不是誰都能安然抵達終點。他很清楚,瑟林諾一定也深切理解,這怪不了任何人。為了轉移瑟林諾的注意力,薩卡拿出《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逕自開始念。
  
  「我們,」薩卡清清喉嚨,然後繼續。「我們住在山的後面,奶奶總說,影子應該在後面。山的後面很暗,所以,住在暗的地方的我們,就是住在山的後面。月亮在山的前面,山的前面很亮,因為月亮又大又圓,就像一池牛奶。」
  
  薩卡念著,一頁又一頁。主角是個孩子,受到奶奶的影響而相信月亮可以吃——月亮能吃嗎?或許可以,但是沒有人吃過月亮,月亮太高了,只有去天堂的人才可能吃到月亮。而去了天堂的人,沒有人回來過,所以地上的人仍然不知道月亮吃起來像是什麼。
  
  「但是,但是,假如她真的回來,我一定會跑去迎接她。到那時,我再問奶奶: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
  
  陽陽嗅著最後一頁大大的滿月,像是真的聞到了起司的香味。瑟林諾輕輕撫摸狗兒灰白的捲毛,呼吸聲幾乎已經回復正常。
  
  「可以再念一次嗎?就是假如那裡。」
  
  他按照瑟林諾的希望,把最後一頁再念一次。瑟林諾把書拿過去,從第一頁重新開始看起,而直到瑟林諾開始說話時,他才知道翻書不過是用以讓心情更加平靜的方式。
  
  「我跟凱恆認識大概快兩年,沒有很久,但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瑟林諾對他露出有點抱歉的神情。「抱歉,陽陽第二,你第三。」
  
  他毫不介意這點——即使作為一隻狗的陽陽居然排在他前面,但仔細想想,瑟林諾還為陽陽受過重傷,或許這樣反而合理。
  
  「當初是凱恆介紹我做鬥犬的。如果不是他,我一定會去一個比現在還可怕的地方,要我去那種地方,我寧可下地獄。」
  
  瑟林諾緊抱自己的手臂,卻似乎不是因為寒冷,灰眸中少見地流露出異樣的情緒,彷彿即使現在重新回想那段記憶,都能讓他恐懼不已。
  
  「什麼地方?」
  
  「那不重要。」
  
  「你現在在的地方有比較好嗎?」他看著瑟林諾的項圈在高領線衫下隆起的線條。
  
  「薩卡,我寧可死得像隻鬥犬,也不要活得像一條狗。抱歉,陽陽,我不是說你不好,你是世界上最棒的狗狗。」瑟林諾用臉蹭著陽陽軟呼呼的身體,撒嬌似地說:「你是最乖最可愛最棒最毛的狗狗。」
  
  「你認識凱恆的時候,那時是什麼情況?」他索性把鞋子也脫了,將手撐在髒兮兮的地上。「那時候你爸媽還在嗎?」
  
  瑟林諾搖頭,削短的金髮微微閃爍,臉上浮現一抹恍惚。

  「那時候我媽剛死,那天……我媽……」

  當年瑟林諾十四歲。
  
  那個故事並不特別,在繁華區,這種遭遇俯拾即是。扣掉母親來自白楊區以及之後他成為鬥犬的部分,瑟林諾的經歷談不上曲折:他媽來繁華區觀光時認識他爸,兩人熱戀不到幾個月就結婚,之後生下他。他爸外表帥氣,光靠這點就把他媽迷得團團轉,但僅止於此。那個男人的興趣是喝酒,最擅長的是賭輸錢。瑟林諾大概三四歲時,他們就把僅有的積蓄花得精光,他媽不得已只好去酒吧駐唱賺錢,將兒子留在家裡。瑟林諾最討厭跟他爸待在一起,那個男人只要手氣不順就會打他,而在瑟林諾的記憶中,幸運女神從沒眷顧過那傢伙。
  
  「幸運女神是對的,那人渣只配這東西。」瑟林諾豎起兩根細細的中指,往旁邊吐了口口水。
  
  瑟林諾繼續說,七歲時他第一次反抗,結果被打得逃出家門。他身材矮小,是從廁所的氣窗爬出去的,那時起他喜歡上了攀爬,因為這在一個操著破酒瓶的醉鬼擋住大門時特別管用。爬出廁所後,瑟林諾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於是大起膽子跟蹤他媽,看看她都是在什麼樣的地方工作。確實他媽有著一副好歌喉,所以駐唱工作做得有模有樣,但除此之外她的長相也很出色,而繁華區特別歡迎漂亮的女人。他媽時常跟著不同的男人到不同的地方。那些男人的共通點是都穿得體面,而且喜歡把手擺在他媽屁股上,想到就用力一抓。第一次發現這件事時,他垂頭喪氣地回家,不知道為什麼他媽非得那樣不可。而看到他爸倒在沙發上爛醉如泥時,他懂了。從那天起他下定決心要長大賺錢,這樣他媽就不必那麼辛苦。之後,他每次都悄悄跟著他媽出門,說不上是為了守望或其他原因,他攀在窗外、陽台邊、水管上,從窗簾的縫隙偷看他媽跟那些人。瑟林諾看到,他們給自己打針、喝酒、跳舞,他媽只要喝多了就會開始唱歌,那時她的歌聲聽來特別淒婉。
  
  說到這裡,瑟林諾露出終於想明白了的表情,乾笑道:「那時我還沒搞懂他們到底在幹嘛,但是跟著凱恆他們以後,某天我突然懂了。直到現在,只要想到那個畫面,我就會有那麼一秒,希望自己沒有過媽媽。」
  
  瑟林諾說自己懂了,薩卡倒是沒有懂——直到他自己做了醫生,見識到賽維斯家族的各種事業,他才真正理解——在這種事情上,他一向後知後覺。
  
  「不知不覺我就十四歲了,那時候我開始想,我可以去打工,肯定有人願意雇用我。然後有一天,我跟著我媽出去,那次我爬得特別高,或許快十層樓吧。」瑟林諾抬頭看著黑暗的大樓,還有比大樓頂更高、更遙遠的新月。「那次也一樣,我媽跟那些人做的事情從來都那麼像。不過,那次出了意外。」
  
  或許是黑幫仇殺、或許是槓上警察,總之那層樓突然陷入騷動:槍聲大作,瑟林諾母親所在的房間有人破門而入,什麼也沒說就朝床上的人開了好幾槍,進來拿了幾包東西旋即離開。那時瑟林諾掛在陽台外發抖,但幸好沒被發現,等他冷靜下來時,他才猛然發現,他媽就在裡面,在睡夢中被開了好幾個洞。
  
  瑟林諾說自己忘了當時是怎麼辦到的,但他爬進房間,把他媽的身體用沾血的被單包住,拖到陽台外,她意外地纖瘦而輕盈。瑟林諾說自己當時肯定是瘋了,因為他那時沒做他想,唯一的目標就是把他媽的屍體帶回家。或許是過於震驚、或許是整個場景太超乎現實,他並沒有像得知凱恆的死訊時那麼悲痛,反而一直都有點恍惚。他把他媽的身體往下面的露台丟,她的骨頭摔得粉碎,嘴巴鼻子都流出血來,身子變得軟綿綿。他把他媽的身體扔到一樓,最後背在身上抄小路回去。他相信他爸看到他媽一定會嚇死,他要讓那個男人嚇得屁滾尿流、徹底後悔。
  
  「然後我遇到一個 Necro,」瑟林諾吞了口唾沫,聲音卻還是無比乾啞,好像喉嚨充斥著滾滾的煙塵。「你知道,就是那些搞屍體的。他突然出現,嚇了我一跳。他拿著針筒,叫我把我媽給他。他說:『呀,你能不能讓讓?那個看起來睡得正香的女人好像很不錯呢。』」瑟林諾怪腔怪調地學著那個戀屍狂當時說話的口氣。「那傢伙很瘦,跟把骨頭沒兩樣,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一塊破布。他彎腰看我,說他想要我媽的屍體。他的眼睛很奇怪,沒有眼白,黑漆漆的。那時他說:『我喜歡死人,尤其是剛死的新鮮女人。』」
  
  薩卡知道戀屍狂,這種人很古怪,喜歡跟死人睡覺,或是拿死屍來做實驗。瑟林諾皺著眉頭,露出做噁的表情,應該是在回想當時的情況。
  
  「我從來都不喜歡 Necro,雖然那時候我不知道那個人是 Necro,但我還是不喜歡他。我問他要拿『剛死的新鮮女人』去做什麼,他拿出針筒,瞪著我,我發誓我看不到他的眼白。他說:『這重要嗎,小傢伙?我要拿這女人來炒來炸、挖她的腦漿來吃、把她的內臟挖空了當氣球吹、用她的皮膚做腳踏墊、摘掉她的眼睛在眼眶裡種花,你管得著嗎?給我讓開,不然我很快就可以拿到另一個新鮮的男孩屍體了。』他給了我十塊,叫我滾。」
  
  「你收下了?」
  
  「我說了,那時我肯定腦袋不清楚。」瑟林諾看著自己的手,似乎很後悔。「他伸出手要拉我媽,我怕被他的針筒扎——那時我很怕針筒,因為我媽只要一扎針就會瘋瘋癲癲的,我怕我也跟我媽一樣,一被扎針就脫掉衣服開始唱歌。那時候我很餓,就在路上買了東西吃——我覺得我可能是太餓了,所以腦袋才不太清楚。吃飽以後,我的感覺就清晰多了。我媽死了,而我把她賣給了一個 Necro。」
  
  聽到這裡薩卡才察覺,瑟林諾的聲音已經不再帶有哭腔。他的眼睛仍然是紅的,但表情已經被疏離的冷酷取而代之,好像那個故事並不屬於他,而是某個陌生人。
  
  「我把我吃的東西都吐出來——從那時開始,我就再也吃不了普通食物——然後我跑回家找我爸,我說過我要讓他後悔。」瑟林諾從外套內袋掏出一把彈簧刀,甩出閃著冷光刀刃。見狀,陽陽警戒地叫了幾聲。「那時我打算到我家去告訴我爸我媽發生了什麼事,然後我要殺了他。」
  
  薩卡怕陽陽太緊張,就把牠接過來,輕聲說「乖,別怕」,一邊伸手蓋住瑟林諾的手背——那隻手非常冰,或許不比死人的手溫暖多少——將刀緩緩壓下去。
  
  「但最後你沒有那樣做,對吧?」
  
  「對,因為那時凱恆他帶人來我家討債。我爸欠了約翰一筆錢,但我才不管那麼多,就算他們要把我爸拿去分屍賣掉我也不在乎,在那之前我一定要殺了他。」瑟林諾冷冷笑著,把刀收回外套裡,耸拉著肩膀,似乎非常疲累。「但凱恆沒讓我那樣做,他讓我來做鬥犬,因為我爸欠了錢,所以我得幫他還錢。」
  
  儘管說過「錢什麼的簡單」,此刻瑟林諾卻抱住頭,不斷咒罵:「天殺的錢,我恨那東西。我恨錢,我討厭他們,該死、該死、該死……」
  
  薩卡非常希望自己能夠知道該說什麼,但眼下唯一適合的動作似乎就是伸出手,拍拍瑟林諾的背。他拍了一下、一下,又一下,他一直一直拍著瑟林諾的背跟肩膀,但那個嬌小的少年始終沒有停止發抖。陽陽窩在瑟林諾懷中,乖得像隻玩偶,身上的溫暖彷彿是這個世界唯一永遠不會消逝的溫度。






  
  凱恆死了以後,瑟林諾顯得不再那麼精力充沛,有時還會看著遠方,像在想像自己的死亡。只有在陽陽拚命舔他臉上的新傷時,他才會微笑。
  
  「陽陽,你把我的臉弄髒了啦,而且你的口水臭死了。」
  
  他們的會面,就像癌末病患面對生命中的最後幾天,彼此都非常清楚這種關係隨時都可能結束,但誰也不願意承認。瑟林諾很喜歡《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便再也不讓薩卡為自己讀其他書,而是要他反覆讀當中有小女孩與奶奶討論月亮味道的繪本。念到第二次時他就把書的內容背起來了,於是瑟林諾把書拿過去,聽著他的聲音,指尖撫過書頁上仰望夜空的小女孩。
  
  「但是,但是,假如她真的回來,我一定會跑去迎接她。到那時,我再問奶奶: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
  
  他把這段讀了不下二十次,瑟林諾才把它背起來。喃喃唸著故事的最後一段話時,瑟林諾露出很抱歉的表情。
  
  「抱歉,老讓你念這本。」
  
  「不要緊,我也喜歡這本書。」他不介意地搖搖頭。
  
  「這本給我行嗎?」瑟林諾把書抱在胸前,眼神中有著薩卡從未見過的渴望。「我會給你錢賠給圖書館,這本書給我行嗎?」
  
  薩卡只衡量幾秒就答應了。確實那個年老又嚴格的圖書館員不好惹,可是他有把握能應付,瑟林諾很少跟他要東西,如果連一本書都不能讓,也未免太不夠朋友。
  
  「想要的話就拿去。錢的話下次再給就好。」
  
  「謝了,你真夠朋友。」瑟林諾笑笑,對他豎起大拇指。
  
  果不其然,薩卡被圖書館員訓了一頓,還被罰三個月不准外借書籍。不只如此,他還得在午休時間去服務,做些擦書櫃、收拾書本、拍鬆抱枕之類的雜務。那個老太太每次拿著雞毛撢子經過時,就會用鼻孔用力哼氣,把灰塵全部撢在他頭頂,弄得他不停咳嗽。
  
  「我說過對不起了。」他總是一邊咳嗽一邊抗議。
  
  「你得等到我原諒你才行。」老太太說完,雞毛撢子往他頭頂使勁一敲。
  
  真不愧是學校裡面跟工友並列最不能惹的兩種人之一。薩卡在心裡嘀咕。雖然每次老太太都會順便泡一杯茶給他,這點倒是沒什麼好說的。
  
  圖書館及教室以外的地方,對薩卡而言都很陌生。他對籃球足球都沒有多大興致,也不認為自己需要更多活動——每晚爬上大樓頂肯定能抵過那些小家子氣的體適能訓練——況且,對一個太晚立志進入醫科的人來說,把醒著的時間幾乎全拿來讀書只算剛好。撇除效益面的考量,沒到處跑也是因為不想惹上麻煩。他的特殊身分很快就在這所公立高中引起大量流言,學生紛紛猜想,他能成功入學,除了智力測驗分數夠高以外,或許還因為他跟同樣出身繁華區的考奈克關係匪淺。在這種備受疑猜的處境中,除了他跟考奈克專用的教室,以及眼中只有書的人聚集的圖書館以外,身處何地都會讓人很不自在。
  
  例如聚集了五個人的男廁。
  
  「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啊?」
  
  要揍就快點,要上課了,你們這些慢郎中。薩卡抱著手臂倚住男廁隔板,心中的不耐表露無遺。牆上的貝殼型花器中栽植著黃金葛,葉片的鮮綠襯得壁磚分外潔白無瑕。這裡是洗手間,卻聞不到教人不耐的氣味,白楊區到哪都一樣,乾淨得讓人無法心生厭惡——儘管那並不代表踩在上頭的人不會如此。五個人在下午第一節課開始前,把正從圖書館往教室走的他拖進廁所,也就是監視器照不到的地方。這些人制服筆挺,連襯衫的第一顆釦子都規矩地扣上,就是不曉得哪條腦筋長歪,讓他們忽然想來嚐嚐欺負人的快感。
  
  「至少比五個只敢圍著學弟的要好一點。」薩卡挑眉。跟繁華區的流氓相較,眼前這人為了裝狠而壓低的聲音簡直就是搖籃曲。「你們是上廁所的時候發現卵蛋不見了,所以來找我討?」
  
  「我讓你耍嘴皮子!」
  
  指關節深陷入薩卡左頰,鐵鏽味頓時盈滿口中,他摔在地上,但隨即撐起身子,不服輸地吊起眼睛環視所有人。這算什麼?才五個。他見過火拼完滿頭是血來吃速食的一群賽維斯小弟,那可是二十人的大陣仗。
  
  「我懂了。除了你,還有人的卵蛋也不見了嗎?」
  
  「去你的!」有人踹了薩卡一腳,皮鞋鞋尖弄髒他的制服胸口,使他不住咳嗽。「以為你很了不起嗎?讓你這種下三濫來這裡唸書根本就是拉低我們的水準。我早知道考奈克那個給人包養的小白臉對小男孩有興趣!」
  
  「拉低水準」這種話從眼前這群人的嘴巴說出來,實在是教人忍俊不禁。上週,他第一次參加初中三年級的期中測試,就在只有上課兩個月的情況下,奪得全年級四十二名的成績,如果說他拉低了本校學生的平均水準,那肯定是不把四十二名以後的學生當人看。圖書館管理員曾經指著門口的方向說:「整理完那兩櫃以後你去看看,佈告欄上有你的名字呢。」幾個來圖書館的三年級生認出他,也掩嘴低聲討論,還很失禮地一直偷偷指著他。考奈克倒沒怎麼捧他,除了第一次見面那時候以外,這位老師從未表現過任何可謂之驚豔的情緒。
  
  拿他怎麼樣都無所謂,但如果扯到考奈克,就不能置之不理。於是薩卡深吸一大口氣,喘都沒喘地回嘴:「對我有意見就專心點,提到無關的人幹嘛?不東拉西扯就不會吵架,還是搞不清楚你們不爽的到底是誰啊!」
  
  聽見薩卡還敢說話,零落的幾個拳腳又打在他身上。帶頭的男孩蹲下身拽住他的衣領,把他整個舉起來,殘留稚幼氣息的藍眼睛裡,純粹的敵意——甚至不是恨意——正在發亮。
  
  「打我。」
  
  「我沒那種嗜好。」他往男孩肩上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我讓你打我,不然你肯定虧大了。」那個男孩把他放下了些,腳尖著地,而他又被揍得整個頭歪向右邊,嘴角淌出血。「就算你在這裡掉了一顆牙,我們五個也能全身而退,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是繁華區來的垃圾,垃圾就該回垃圾桶去。」
  
  薩卡冷笑。
  
  「考試考輸垃圾的人要怎麼算?我不知道垃圾底下的東西叫什——」
  
  「你們讓開。」
  
  揪住他的人猛一回身,把他整個人摜在廁所門板上,發出砰然巨響。那是往後近三年的高中生活裡,他將無比熟悉的聲音。
  
  神智稍微回復過來後,朦朧的視野也像重新對焦似地慢慢清晰,薩卡才看見一雙皮鞋正在眼前。視線再往上移動些,從仰視的角度看去,考奈克俯視的神情格外嚴峻。
  
  「需要扶你嗎?」雖然這樣說,但考奈克沒有伸出手。
  
  「謝謝,但我可以自己起來。」
  
  稍微挪動身體就能知道,制服外套的縫線鬆脫,釦子也掉了好幾顆,瑟林諾偶爾會拿去洗乾淨的黑長褲滿是雜亂鞋印,而衣物覆蓋的身體則有著陣陣痛楚。薩卡皺眉,用袖口抹抹嘴角,總覺得下巴上的水不完全是挨打時吐的白沫。
  
  「跟誰起的衝突?」看著薩卡把手撐在腿上一邊穩定呼吸,考奈克意外冷靜地用推測的口吻詢問:「我知道羅傑那幫人會躲監視器,不過……」
  
  「看也知道,我不可能挑釁人。」斷斷續續的呼吸讓人有些暈眩,但在一吸氣就會胸口疼痛的情況下,他也只得一邊這樣,一邊把制服外套殘存的釦子扣上。「如果可以還手,現在倒在那邊的就是你們的乖寶寶了。」
  
  考奈克細長的眼睛瞇起來。「看來你覺悟很夠,知道不能對他們出手。」
  
  「我朋友說過,繁華區人什麼也不能對你們做,只要沒有獲得認可的人證,就算我說自己是正當防衛,也不會被採信。」
  
  瑟林諾曾對他千叮嚀萬囑咐,獲准進入白楊區的繁華區人絕對不可以犯罪:違規穿越馬路、未成年抽菸、坐電車逃票,甚至只是違反校規,都會讓手上的白楊區通行證立刻變成一張沒用的塑膠卡片。校方會立刻註銷他的學籍,警車則會把他像倒垃圾似地運回繁華區。
  
  「正確。」考奈克這句話讓薩卡恍然以為自己剛剛答對某道難題。「我很高興你有個瞭解這裡規矩的朋友,也很高興你確實聽了他的話。」
  
  「我不還手不完全是因為那樣,」他辯駁道,不想表現出一副好學生的樣子。那種人他在圖書館見過很多,天生就像個受氣包,連他也不喜歡。「那些人連個三歲小孩都打不哭。沒什麼好還手的,如果打我能讓他們受創的小心靈好一點,我很樂意做慈善。」
  
  他們走回教室。路上,薩卡沙啞著聲音,一五一十把男孩們說過的話重述給考奈克。
  
  「他們把你說得很難聽。」一不小心真的會想用袖口擦嘴巴,他索性把袖口往上翻了兩翻,再用腕關節把血抹掉,賭咒似地說:「如果哪天我會忍不住揍回去,肯定是因為這原因。」
  
  「不需要。」考奈克平靜地重複,並停下腳步,像初次見面時一樣,將手放在他的肩上,重重按著。「如果我跟你說那是真的,或那不是真的,我待會要教你的東西會有改變嗎?」
  
  「你待會要教我什麼?」
  
  「三角函數。」
  
  他想了想,搖搖頭。「sin 跟 cos 的公式還是擺在那邊沒變 。」
  
  「沒錯,因為數學跟語言不同,其真理不容扭曲。」儘管有著跟白楊區人相同的端正外貌,以及細心打理的儀表,考奈克瞇起眼睛微笑的樣子從來都比較親切。「如果你知道他們說得並不對,那不管他們說什麼,對你都不會有意義。很抱歉我無法保護你——」
  
  「不需要。」他打岔,把考奈克的口氣學了個八成像,伸出一根手指,往下戳著空氣。「我會扎在這裡、扎在他們腦袋裡。我會用成績讓他們知道,就算他們把我打到在地上爬,白紙黑字還是會寫得清清楚楚:我比他們優秀。」
  
  「幹得好。」考奈克對他豎起大拇指,這只有在他一次就寫對證明題時才能看見。「真不愧是繁華區來的,就是這種精神。」
  
  「你也把你自己當成繁華區人嗎?」
  
  薩卡走到教室門口,忽然想到要問考奈克這個問題。跟他一樣、試圖在錯誤的地方尋找正確的東西的那個男人,露出像在說「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的笑容。
  
  「出身就寫在那裡,擺脫不了,只能接受。」
  
  那天下午,薩卡才解完四題三角函數應用就累得睡著,醒來時,身上蓋著一件有著淡淡菸味的皮外套,那是考奈克的。新的一堂課開始前,那件外套已經披回講台後的高腳椅上,考奈克沒問什麼就把它穿回去,開始講對數。
  
  講到一個段落,考奈克闔上書提議道:「難得今天天氣很好,我們休息二十分鐘吧。」坦白說,這句話並不適合天天晴朗溫煦的白楊區,但薩卡不在意這點,也跟著闔上課本。
  
  考奈克傾身向前,靠在講台上看他。「我一直想問你,你說的朋友是誰。他不打算來這裡就讀嗎?」
  
  「他想當鬥犬。」

  窗外陽光燦爛,但無法照亮此時浮現在考奈克臉上的陰影。
  
  「……鬥犬嗎?」
  
  薩卡點點頭,知道這個老師大概不能接受這件事,很高興終於有人跟他想法相同。但幾乎就在同一秒,考奈克像要自我說服似地說:「……我可以理解。」
  
  「你可以?」這下他開始懷疑,難道自己才是不正常的那個人。「你知道鬥犬是做什麼的嗎?你知道鬥犬最後都會怎樣嗎?」
  
  「如果我沒有跟繁華區脫節得太嚴重的話,鬥犬就還是那樣,拿了錢比賽,或是比賽完拿錢。」考奈克平靜地回應。「誰也有他天生做得比較好的事情。」
  
  這跟瑟林諾曾跟薩卡討論過的事情不謀而合:他以後可以成為一個醫生。瑟林諾說,只有聰明的人能當醫生,而且醫生也不需要會打架。此外,如果不幸在鬥犬比賽中受傷,而那時他已經開始行醫,那瑟林諾就能去他的診所看病。那時,瑟林諾還特別強調自己絕對不會付半毛醫藥費。
  
  「他說:『那是你欠我的。』」他不自覺做出無可奈何的表情,聳聳肩。「他總是有一套自己的規則。」
  
  「聽起來你們是很要好的朋友。」考奈克微笑,眼角出現細細的紋路。「能在繁華區擁有朋友是很幸運的。」
  
  或許考奈克可以裝得滿不在乎,但他能聽出來,這個自小被帶來白楊區,卻就此無法屬於任何地方的男人,其實很羨慕他能像這樣隨意地述說另外一個人的事情。
  
  「我只是他第三好的朋友。」窗外,彷如出自畫筆的鮮綠風景怡然地搖曳,盯著太久會讓人昏昏欲睡。從來這裡上學的第一天開始,薩卡就一直希望瑟林諾也能看見這樣的景色,他總是想像著那個男孩在朗朗晴空下歡聲笑鬧的模樣。「他第二好的朋友是一條狗,第一好的朋友是隻鬥犬。」
  
  「如果你想,這裡的確有醫學院。」考奈克沒有多做評論,而是話鋒一轉,為薩卡考慮起升學規劃。「我們會為特別優異的學生提供獎學金,你不需要擔心沒錢升學。不過獎學金的申請資格對繁華區來的人極為嚴苛,這也是剛才我為什麼說你千萬不可以違反校規。」
  
  「如果我還手就算違反校規了對吧?」薩卡確認道。
  
  「技術上來說你們都違反校規,但只有你會倒大楣。」考奈克又瞇起眼睛。
  
  不得不說考奈克人不錯,尤其是說話夠直接。
  
  放學前,薩卡獲准不需要把三角函數的作業全部寫完,可以明天來再寫。考奈克在他說「我可以自己走」之前及時伸出一根手指,搶先說「僅此一次」,接著開車把他載到通往繁華區的關卡。
  
  薩卡原本以為,瑟林諾不像考奈克那樣寬容大度——或者說被迫當個聖人——在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後,肯定會暴跳如雷。不過,看見他頂著臉上的瘀青跟嘴角的裂傷,在小巷底尷尬地揮手時,將繪本夾在腋下的瑟林諾只是露出看笑話似的表情,從外套口袋掏出薩卡以前送的藥膏。
  
  「你的嘴巴怎麼回事?」瑟林諾走上前,踮起腳尖,伸手用拇指用力搓了搓薩卡的嘴角,他痛得瞇起半邊眼睛。「過來,我幫你抹藥。」
  
  中間夾雜著呼痛的嘶聲,薩卡斷斷續續給瑟林諾解釋自己遇到的事情。明明在考奈克面前他也沒想擦藥療傷,乾脆放任傷口吹風,還安慰自己結痂會快一點。然而,對著瑟林諾的時候,他似乎總是比較沒用些,還會忍不住說「很痛,你小力點好不好」,卻被回以「受傷了本來就會痛啊」這種毫無同情心的發言。
  
  「所以他們揍你,因為你成績比他們好嗎?」發現擠不出多少藥膏後,瑟林諾用指甲死命推著,想把它榨乾。「真蠢。原來白楊區的人也沒比較聰明。要不是你以後要當醫生,不能栽在那些卑鄙小人的手上,我就建議你把他們全部打趴下。需要的話,我還能幫你特訓。」
  
  「不需要。被打就被打吧,我能習慣。」薩卡知道自己看起來多少有點虛張聲勢,但他不想瑟林諾多操心。「再怎麼樣都狠不過這裡的傢伙,大不了我繞點路躲開就是了。」
  
  「這樣我就放心了。」
  
  擦完藥,瑟林諾給了他一只手錶,還有一本書。手錶是全新的,裝在黑色絨布盒子裡,瑟林諾用滿是磨傷的手把盒子打開後,那只有著深藍色錶面的錶微微發光。
  
  薩卡乖乖把手錶戴上,拉起衣袖,讓瑟林諾看那只錶實際戴起來的樣子。「這很貴吧?」
  
  「還好,我忘了價錢。」瑟林諾聳肩,隨即轉移話題。「老闆說它防水,你如果哪天讓它泡了水而它壞了,就照著盒子裡面那張保證卡的地址去罵人。報上約翰的名字,老闆肯定負責到底。」
  
  「我不會那麼無賴。」他失笑,腦海中馬上浮現瑟林諾無理取鬧的畫面。「那本書讓我看看。」
  
  那是一本深紅色的硬皮精裝書,封面上有著一排燙金字樣:理想國。他翻開書頁,扉頁上有行細長娟秀的字跡:給我親愛的瑟琳娜。
  
  「這是你表姊的東西?」薩卡刻意把「阿姨」說成「表姊」,試探瑟林諾的反應。
  
  「我什麼?」
  
  「看,這上面寫著『給我親愛的瑟琳娜』。」
  
  薩卡翻到那一頁,瑟林諾看了之後眉頭深鎖。
  
  「嗯……大概吧?可能是我媽從她那裡拿來的。那是我家唯一一本書,我上次回去拿東西,覺得你應該會喜歡,就拿過來了。送你。」
  
  瑟林諾顯然忘了自己說過瑟琳娜是他的「阿姨」,這更加使薩卡確信那個叫做「瑟琳娜」的人八成是他自己。
  
  「你今天為什麼送我一堆東西?」薩卡雙手一攤,表示自己沒有任何能當作回禮的物品,不過他隨即彎下腰把陽陽抱起來,送到瑟林諾面前。「我大概只好把陽陽送你了。」
  
  瑟林諾笑了。很久以後他回想起來,才知道那個笑容很寂寞。
  
  「你還是繼續幫我養著牠吧……」瑟林諾像是又想到什麼,停頓了好半晌,最後還是只說了句:「抱歉,我得先走了。」
  
  遲鈍是薩卡最大的缺點。一直到兩週過去,他才覺得有那麼些不對勁——電話靜靜的、陽陽懶懶地躺在「派曼快餐」的地上,而那本《理想國》他才看了幾頁——某天,他翻開字體小得過分因此格外難讀的《理想國》,發現一張硬質快照紙緊緊卡在書頁中,因為那本書的裝訂方式太老舊,而且快照尺寸不大,所以他拿了這本書幾次,都沒有發現它的存在。
  
  那張照片是一對男女跟一個小女孩,應該是小女孩,因為她穿著紅白條紋圖案的裙子——她大概三歲,跟隻小動物一樣緊緊攀著男人的大腿。男人十分英俊,是可以輕鬆拿到一個電影小角色的類型,他摟著身邊女人的腰,作勢親吻她的臉頰。女人有著一頭長金髮,因為男人調皮的舉動而笑得很不好意思。照片是逆光拍攝的,三人背後是一家遊樂場,小馬圖案的霓虹燈在夜色中熒熒發亮。
  
  他把照片翻過來,曾在《理想國》扉頁上看過的娟秀字跡再次出現。
  
  道格、席琳跟瑟琳娜,246 年 8 月。
  
  「陽陽,過來。」
  
  聽見薩卡的聲音,陽陽一下跳到他大腿上,攀著桌緣轉過來看他。想事情的時候,他習慣這樣抱著牠。道格一定就是那個英俊的男人,席琳跟瑟琳娜則應該分別是——
  
  他嚥了口口水,把照片夾回去。瑟林諾自己肯定沒有讀過這本書,否則不會把書給他。瑟林諾果然是個女孩,這他早就有所懷疑,但確定這件事情的當下,他發現自己仍舊備感意外。之後見面時,他該說什麼?瑟林諾如果知道薩卡早就用看待女孩的眼光看他,又會有什麼反應?
  
  「你覺得呢,陽陽?」
  
  狗兒舔著他的手指,沒有回答。
  
  過了好幾天、好幾週、好幾個月,薩卡都沒有再接到瑟林諾的電話。他終於得以跟白楊區公立中學的高一學生一起上課,也憑藉優異的成績證明了自己的實力,但卻無法跟當初幫助他來到白楊區的那個人分享這份榮譽。現下唯一陪伴著他的,僅有很高興能看見他找到自己位置的老爹、會歪頭看他的陽陽、那只在黑暗中微微發光的手錶,以及《理想國》。而那個喜歡月亮的孩子,以及他拿去的那本《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都像再也不復閃爍的月光一般,忽然自薩卡的生活中徹底消失。
  
  過了一年,高一最後一個學期結束的那天,校長親手為薩卡別上只頒發給全年級榜首的書卷獎徽章,一隻銜著紙卷的老鷹就這樣在他的校服胸口閃閃發光。底下稀稀落落的掌聲聽來心不甘情不願,在他聽來卻相當悅耳。那些人不服氣的表情讓他頭一次浮現志得意滿的笑容,然而他的內心卻空蕩蕩,像條沒有人的街道。
  
  回到繁華區,電話仍舊沉默不語。薩卡和老爹打過招呼,就帶著陽陽往舊書店去,一路踢著石子。經過那條發臭的大排水溝時,他趴在欄杆邊眺望烏黑的水面。考奈克告訴他,獲得書卷獎對於申請獎學金十分有用,而且優異的高中成績有助於申請任何大學。白楊區的大學並不像中學那樣「目光狹窄」,只要能力夠好,沒有人會在乎他來自繁華區。
  
  「你再努力幾年,就能在這裡找到一份工作,之後就能搬來住。」考奈克向他保證。「你適合白楊區。」
  
  那麼瑟林諾呢?瑟林諾的母親是白楊區人,而他的父母甚至都只是城外來的移民而已,真要說的話,他都能去白楊區,瑟林諾為什麼不行呢?他懂的東西已經比當初要多上許多,但仍沒有任何知識可以解答他的問題。
  
  然後他慢慢明白,瑟林諾已經不會再回來了。並沒有誰這樣確切地告訴他,但他突然有這種想法。
  
  他把口袋裡的書卷獎徽章拿出來,緊捏著它直到掌心發痛發熱,皮膚被尖銳的邊緣刺傷,流出鮮血。張開手掌一看,那只是一個很小的傷口,癒合後肯定不會留下疤痕。
  
  究竟是什麼樣的生活,才能讓雙手留下那麼多傷痕?
  
  我從來沒聽說過誰可以從繁華區去白楊區上學,也沒有聽說過有誰跟你一樣聰明。我想,你一定可以變成很了不起的人。
  
  薩卡,哪天我過了很久、很久也沒打給你,那就是死了。希望你不要太難過。
  
  他並不認為自己感到難過或痛苦,他只是很想問為什麼。
  
  陽陽等得太久,開始抓他的腳,哀叫起來。
  
  「抱歉,很快就好了。」
  
  說完,他又緊握了一下那個書卷獎徽章,然後將它丟進大排水溝。它在溷濁發臭的水面閃現一絲微弱的光芒,隨即沉了進去。他蹲下身抱起陽陽,將臉都埋在牠又捲又軟的毛裡面,不讓自己的聲音傳到外面,他不明白自己所感覺到的究竟是什麼,可能是遺憾、不解、憤怒……
  
  或是悲哀。






This is the road to ruin
and we start at the end.
-from Fall Out Boys〈Alone Together〉








第四版中,我為薩卡前往白楊區尋求入學的橋段增加了細節。雖然寫到現在,我覺得第四版月升有點細節過多的問題,但因為我想要在可行情況下(= 我不會累的情況)寫出多一點這世界的事情,所以決定繼續寫出很多的細節。「考奈克讓薩卡做填字遊戲」的情節,是我看完《間諜家家酒》(SPY×FAMILY) 裡面黃昏在孤兒院測試安妮亞的情節後寫出來的。這部漫畫非常有趣,「約兒的弟弟跟黃昏第一次見面」是我最喜歡的一段。說起來,「考奈克讓薩卡做填字遊戲」也是我初次著手重寫第四版時寫的第一個段落,因為這段寫得非常順利,我對第四版燃起了希望。這樣說起來,第四版能夠成功重開,都要多虧《間諜家家酒》這部漫畫

第二版中曾經描寫到來自繁華區的薩卡在學校被同學找碴的情節,在第三版中因為某些因素刪除,但在第四版中又加回去了。實際上我很喜歡這段,所以能夠再次加入這段,我很開心

這一章的劇情在第三版中是位於第三章上篇,但在第四版是排在了第二章下篇,因為第四版在章節安排上經過更審慎的思考,而且要寫的劇情也增加了,所以各個章節都會比原本更長一點。說到長,我把整個故事都放在 Google 文件上寫(因為我也會拿著平板在咖啡廳寫稿),結果編輯文件時會有輕微的延遲,我本來還以為是無線鍵盤感應有問題,結果是因為文件內容太多了(怕.jpg)。希望在寫完以前文件可以撐住

那我們下週六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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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5 篇留言

白煌羽
辛苦啦

09-12 18:17

Cecil
謝謝https://emos.plurk.com/e07a73704f6fc77704ad88790874c463_w20_h20.gif09-12 19:38
阿卡西亞
我來啦!一如既往算了一下字數,28K,不過閱讀完還是沒有什麼特別疲累的感覺,照上一篇C姊的回覆來說,看來我已經突破了生物性的限制成為了新人類

先幫C姊挑一下缺字的段落,薩卡某次瑟林諾一條藥膏,少了給字

這次的劇情著重在瑟琳娜和薩卡兩人,越來越喜歡瑟琳娜,她小傢伙的反應實在是深得我心,無論是聽見薩卡成功上學就對空氣一頓暴打,還是看見薩卡被打時一臉「啊,打架啦?對方幾個人?被打多久?」的笑臉,都讓我覺得她是非常有魅力的角色,忘記瑟琳娜是自己阿姨的設定也讓我覺得很可愛,瑟琳娜怎麼看都不適合說謊

薩卡sorry,目前在我心中也是瑟琳娜第一陽陽第二你第三XD

看到原本平穩的劇情開始下雨,就知道慘了,果不其然就是接上第一章提及的「凱恆死了」,看到瑟琳娜哭的時候,心裡不斷在吶喊著「抱她,薩卡抱她,雖然你現在抱她劇情一定很奇怪我一定給負評,但是沒關係你抱她啊啊啊啊」,明明知道這時候抱過去會給人「情感鋪陳不足」的感覺,但心裡的私心果然還是停不下來XD

只是薩卡後面問的問題實在有夠白目,問什麼「你收下了?」,瑟琳娜如果沒有收,媽媽屍體不是被搶走就是現在不會出現在你面前好嗎,這時候就給我乖乖閉嘴聽故事啊啊啊,道格你去死吧王八蛋啊啊啊

C姐筆下的配角依然頗有生命力,這次的最佳配角獎決定頒給圖書館阿姨

  「我說過對不起了。」他總是一邊咳嗽一邊抗議。
  
  「你得等到我原諒你才行。」老太太說完,雞毛撢子往他頭頂使勁一敲。
  
  真不愧是學校裡面跟工友並列最不能惹的兩種人之一。薩卡在心裡嘀咕。雖然每次老太太都會順便泡一杯茶給他,這點倒是沒什麼好說的。

拿雞毛撢子敲頭實在太有畫面又好笑,罵歸罵又會泡一杯茶給人家,果然有阿姨的好心腸XD

最後的結尾寫得很好,原本要送給瑟琳娜的徽章被丟進水溝實在令人不捨,想讓人罵薩卡是個笨蛋,但又能理解薩卡的心情和動機,要送的人已經不在了嗚嗚嗚[e3]

讀完他們童年的相遇,就更能明白第一章的「嘴唇在發抖,耳中嗡鳴。地板似乎成為流沙」是什麼樣的感受,竟然還讓瑟琳娜背頌故事的內容,實在是無比虐心[e3]

最後,對我來說細節過多不是問題,我好喜歡這些細節XD

02-09 15:00

Cecil
你又來啦!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601/a85adad8427aa8aab98e6b9cbed42e65.GIF(表情錯
除了第二章節奏比較適合一般讀者以外,我想「你成為了新人類」這個原因肯定也是不能排除的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601/90becd5a493002b76f6d95b33f5cbaf7.GIF
謝謝你幫我抓到錯字!!我的文檔裡面這個錯字已經被修掉了,但我放在發文平台上的版本都還沒修(顯示為四個平台上都沒修https://emos.plurk.com/d9b9a7fa9e54d1128f2d65bd5919b48e_w48_h48.gif

瑟琳娜年輕的時候特別活潑大膽(我覺得),雖然一開始比較冷淡難接近,但那是為了保護自己而做的偽裝,跟薩卡熟了以後她就特別沒有防備,大笑的樣子超可愛。我自己認為對空氣揮拳的動作很生動,雖然實際上這動作比較怪,但不知為何虛構世界裡面用這種動作就很能表達興奮的心情。雖然是女孩子,但瑟琳娜裝成男孩子,所以小時候看起來很男孩子氣,希望那種感覺有傳達給讀者https://emos.plurk.com/e9d01b21870fe02af7b86d54a80dad03_w42_h15.jpeg

瑟琳娜雖然有偽裝的習慣,但她那邊的人沒幾個會在講話的時候用心機,所以她根本沒練到圓謊能力XDDDDDDDDDDDDDDDDDDDDDDD02-09 22:27
Cecil
我家的故事通常都是女主角比男主角更受歡迎!OK 的!(有例外但很少
陽陽真的可愛死了,吃可愛長大的https://emos.plurk.com/8bac0de79a998c294d55e69b4f787049_w48_h47.gif

真虧你可以在海量的細節裡面記得特別重要的部分!沒錯,第一章的確提過凱恆死了的事情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501/1d6da86fb910f566025fa1a20a9faed9.GIF 雖然凱恆並不是一個大好人,但是他對瑟琳娜是不折不扣的恩人,所以他死的時候她非常傷心。然後你的反應好真情流露喔,我喜歡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302/07ffd70f5be0f5b600fc8bbc05c3bf7f.GIF 然後一邊說「抱她啊啊啊啊啊啊」一邊想說「真的抱了要給負評」這簡直陷阱題XDDDDDDDDDDDDDDDDDDDDDDD 這時候薩卡還沒確定她是女的所以沒敢抱(薩卡:我不是明白人
但是!沒關係!之後兩個人會用各種方法卿卿我我還有抱抱的!繼續看下去就知道 (O
我家的糖跟刀子一向是等量分配,飲食均衡是身體健康的訣竅(講人話02-09 22:27
Cecil
偷偷跟你說,薩卡白目 (?) 的地方還不只這裡,每次他被人幫了以後第一句話都不是道謝,有時候還會太遲鈍或搞錯重點,不過像這樣木頭木頭的薩卡也非常可愛(顯示為愛護孫子的阿罵
前面罵薩卡後面突然變成罵道格了,這個轉換好流暢啊!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604/e5bdd84983a723a772d11c43d9c302b7.GIF
放心,你很快就會看到道格被凱恆教做人(這樣算捏他嗎

我也喜歡圖書館阿姨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307/fd3c35871cdf2904c5fc5373f9591a20.JPG?w=300
她發現薩卡其實是個認真本分的乖學生以後,就對他很好,就算他已經不用幫忙整理書了,還是會倒茶給他喝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306/2a60675d4ac780be308a5171dd88f21f.GIF

原本薩卡還很期待要被瑟琳娜大力誇獎的,也想看到她開懷大笑的表情,不過……https://emos.plurk.com/81732e76085625213be27f547b345dba_w48_h48.gif
薩卡除了讀書考試的時間以外都是笨蛋擔當(沒誤),不過瑟琳娜覺得他笨笨的樣子很可愛https://emos.plurk.com/9eb2a207404ec27a2e27d0a84a557777_w20_h20.gif

這個描述是我從松本清張的《波之塔》裡面學到的,那部的男主在知道真相以後小崩潰的場景真的讓我百看不厭,我超喜歡看男主角崩潰的(等等
《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對兩人來說都是很重要的書,我上次另外寫成了一個短篇,所以故事中的句子在裡面都可以找到https://emos.plurk.com/88415b393e794e06e64660af65ef4fae_w48_h19.gif02-09 22:36
阿卡西亞
突然想到還有一點沒說,C姐這裡的敘事手法我認為很妙


  聽到這裡,瑟林諾站在他們約定見面的樓頂,空揮了好幾次拳頭,樂得不停大叫

相當自然地跳過了薩卡回去的段落,是值得我學習的手法

02-09 19:33

Cecil
我也覺得這段非常好(毫不害羞),這段特別有那種電影轉場的感覺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501/44e17164c84b3720697ab950b8a54a37.GIF
我在寫作的時候,總是想像自己的故事是用電影的方式呈現,所以有些鏡頭或描述方式是接近我看過的電影裡面用到的手法XD02-09 22:38
小蛇hebi(詩音)
話說我很喜歡薩卡面對霸凌時的那場戲

根據前面的敘述,本來已經有了「薩卡應該就只有乖乖挨揍的份了」的心理準備

結果沒想到他一出口卻嗆得如此兇惡XD 太帥了d(`・∀・)b

另外,樓上說的轉場的部分我也覺得很厲害!(๑•̀ㅂ•́)و✧

04-05 13:27

Cecil
這場戲是在第二版時出現的,但因為篇幅考慮,在第三版移除了。不過,我自己非常喜歡這段,所以修改了一下,在第四版重新加回來,你喜歡這場戲讓我覺得這個決定做得非常正確https://emos.plurk.com/0b67aa32d42b340ddef6783b460e3d5b_w48_h48.gif
薩卡在繁華區面對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狠角色,所以沒什麼嗆人的機會,不過他其實還是有學到怎麼跟人大小聲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601/a85adad8427aa8aab98e6b9cbed42e65.GIF
我最喜歡寫人家吵架了,讓平常不跟人吵架的薩卡跟人吵架寫起來更是特別有趣!我也覺得他很帥https://emos.plurk.com/47d54a7401d08387e7dd630c2abffc86_w48_h48.gif
我自己也覺得這段轉場很棒,但當初我好像沒有特別設想就寫了這段。這就是所謂的靈光一閃吧!https://emos.plurk.com/72fdd0ebd72edfc51a81d090fd740332_w20_h20.gif04-05 13:48
倉旂瀞
終於回來補了!耶!(是說怕刷版面就統一回覆到這#

我是沒有到神經百戰啦,反倒常常覺得自己看的書有點太少ˊˋ不過自認是偏向喜歡看的那一邊,所以劇情哈扣基本上對我不太影響(O
角色接受度應該有很大的原因是因為我本身有點人設狂跟設定狂的傾向XD像CP跟SCP那種沒有特定主線、只有一堆作者們合力將自家小孩丟在一起看能擦出什麼火花的類型我就超愛看(#
然後可以用各種表符盡量砸我(?)沒關係,我覺得超可愛的XD

這篇的個人印象一如往常停在很奇怪的地方(#
在薩卡和瑟林諾因為學校而爭執那邊,總覺得比起瑟林諾傾盡全力去幫助薩卡、只為了讓他能夠成功(或者至少讓他別像自己一樣被關在繁華區裡)的那種情懷,更讓人在意的是瑟林諾是如何鼓起勇氣去下這個決心的(
另一個覺得有趣的是薩卡明明把瑟林諾看作女生卻把人家叫做金髮男孩的微妙反差ww

06-19 22:09

Cecil
你回來了,耶!我覺得沒有被月升嚇跑的讀者都是可以成大事的人才https://emos.plurk.com/ee4115fc8681958c54ac0d66f055fe73_w48_h27.jpg(等等

雖然看的書不多但不討厭哈扣劇情,這點讓人很意外呢,不過對我來說這可說是喜事吧https://emos.plurk.com/1432db6195ff505a2850ec40f512d84c_w10_h18.gif
原來是設定愛好者,難怪會喜歡 SCP 那樣的故事!我雖然對這個主題研究不深,不過之前也從你管 (Youtube) 上看了些影片描述其中幾個項目,我覺得這跟克蘇魯創作一樣,充分體現了「集合創作」這種活動的魅力,在一個大架構底下各人紛紛發揮自己的想像力,實在是十分有趣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501/44e17164c84b3720697ab950b8a54a37.GIF
好的!既然你都這樣說了我會全力砸你一臉小表情的,1000% 全力!https://emos.plurk.com/b1de45acc7c71548a2a9f1cdfec5888d_w48_h48.jpeg

因為故事主要是以薩卡視角為主,所以確實從我們這裡看不出來瑟林諾自己的想法,感覺他很像是那種會說「因為好像可以做得到所以就去做看看,不可以嗎?」的人https://emos.plurk.com/d35572ba587b807544493cd3fe6b373e_w48_h48.gif

薩卡自己也覺得超迷惑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312/9cacbe4d89ac936ca02d392151bf8988.GIF
明明知道對方是男的(畢竟從打扮上看就是這樣),但感性卻又告訴薩卡「這好像不是男孩子啊」所以他在瑟琳諾面前總是覺得腦子不太夠用https://emos.plurk.com/578aab431ce15e458c1d79cb2314bf60_w40_h40.jpeg
我覺得這樣感到困惑的薩卡也很可愛~06-20 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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