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有這篇文章，是因為某次在西恰看到了鄉民們討論「十字教被羅馬迫害的歷史」，覺得這主題十分有趣，就順手回文了。其實那一個討論串裡面還有好幾篇有趣的文章，假如各位想多看一點，在讀完本文後可以順便閱讀一下這兩篇：
言歸正傳。宗教之間的摩擦幾乎跟人類歷史一樣長久，即使過了西元兩千年的現在，宗教依然是這個世界上最容易引起戰火的原因之一。信仰不同神明的人們互相廝殺，加上國際外交、天然資源、語言文化等各種因素，讓衝突更難收拾。
不過即使在歷史上這麼多的宗教衝突事件中，羅馬人對猶太人、基督教的迫害，恐怕還是大家最耳熟能詳的事件之一。要說為什麼大家都聽過暴君尼祿逼迫基督教徒與獅子決鬥、甚至連哈德良皇帝逼猶太人離散都如此有名，原因大概還是後來的歷史中基督教長期在歐洲居於主導地位，而猶太人在二戰後勢力也快速上升的緣故。
其實若從我們這些習於多神信仰的東方人角度來看這些事情，探討羅馬人、猶太人與基督教徒之間的恩怨情仇其實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能讓我們看到民族與民族、文化與文化、甚至多神教和一神教之間出現的矛盾。正如比較偏多神信仰的東方人有時候會搞不清楚一神教到底為什麼氣噗噗一樣，羅馬人和猶太人、基督教徒之間，恐怕也互相搞不清楚對方在想什麼。
先說說猶太人吧。
在那個時代，一部份的猶太人居住在耶路薩冷及周圍的地區，其他的猶太人則散居在地中海的各個大城中。當時東地中海居於領導地位的是希臘人，他們與猶太人都是優秀的通商民族，而猶太人的生活風格與希臘人格格不入，這也讓兩個民族時有摩擦，在這方面沒有強大祖國的猶太人吃上了不少悶虧。
不過，經歷了龐培與凱撒的時代希臘人的勢力大幅衰退，當凱撒完成羅馬對東方的征服時，他承諾猶太人可以擁有跟希臘人同等的權利，包括經商的平等、在自己的居住區內擁有自治權、也同意猶太人在居住的區域按照他們習俗可以星期六休息，沒領到羅馬政府配給的小麥也可以星期天補領，甚至讓成為羅馬公民的猶太人依然可以不用服兵役。而後續的皇帝雖然態度上多少有所差異，不過大致上都是遵從這樣的政策。只是政策與猶太人是否滿意是兩回事，他們的權利固然受到保護，但是他們的信仰與文化仍讓其他種族對他們抱多多少少持著偏見與歧視。
另外，不同地區的猶太人生活態度也有差。當時的猶太人可以分成兩大族群，一個是居住在耶路薩冷地區，最傳統的猶太人；另一個則是居住在亞歷山卓、安提阿、羅馬等其他大城市的猶太人。居住在其他城市的猶太人大多是相對開明的一派，可以接受羅馬這樣的統治方式；不過耶路薩冷的猶太人，特別是極端派並無法接受，他們還是期待建立一個神權統治的國度。在奧古斯都時代，他扶持了基督傳說中曾經登場的那位希律王，靠著希律王的強勢穩定了猶太地區的局勢，但是希律王的後繼者卻沒有這樣的手腕，再加上當時的羅馬總督並沒有能力安撫當地的局勢，因此猶太地區的混亂越演越烈，最終導致了羅馬的兩次強力鎮壓。
第一次鎮壓發生在尼祿時期。尼祿派出了維斯帕先鎮壓耶路撒冷的暴動，但是在鎮壓結束之前尼祿就遭到推翻，而經歷了短暫的內亂時期後，恰好就是維斯帕先登上了帝位，而耶路薩冷的戰爭則由他兒子提圖斯繼續指揮，最終攻破耶路薩冷、強力鎮壓了叛亂。第二次則發生在五賢帝中的哈德良皇帝時期，在他的前任圖拉真皇帝發動對帕提亞的戰爭時，耶路薩冷的猶太人卻在此時發生叛亂。哈德良繼位後從帕提亞撤軍，並且強力鎮壓了叛亂，之後下達了著名的「離散」，禁止任何猶太人居住在巴勒斯坦地區，這讓猶太人在接下來的千年流散在各地，期盼著回到應許之地的那天。順帶一提，這兩次叛亂的同時，居住在其他地區的猶太人幾乎沒有任何響應的行為，他們大多屬於猶太人中的溫和派，與耶路薩冷的激進人士不同，他們並沒有那麼強烈地要求建立神的國度。
綜觀羅馬人與猶太人相處的模式，羅馬人大致上尊重猶太人的傳統與宗教，不過截然不同的宗教觀與生活模式還是會讓羅馬人潮笑猶太人的事情層出不窮，而激進派的猶太人也不能接受羅馬人的寬容、堅持要有屬於自己的國家，這也引來羅馬的強力鎮壓。兩者之間不但有著種族問題、也有著文化與宗教上的分歧，甚至連不同地方的猶太人想法也不同，這讓兩者之間的歷史十分矛盾，一方面是羅馬治世下的寬容，另一方面卻是一幕幕的血腥鎮壓。
至於羅馬人跟基督教徒相處就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了。
羅馬對於基督教徒遠不像對猶太人這麼寬容，沒有承認基督教徒在羅馬帝國內的特殊性；不過羅馬人對基督教徒的鎮壓也沒有像耶路薩冷叛亂時那樣演變成正式的戰爭，只有在某幾個皇帝的時期有較大規模的鎮壓行動。關於這中間的差異，有幾個主要的原因。其中一個是猶太人只在種族內傳播宗教，不像基督教徒們積極對外傳教，這讓羅馬人與基督教徒間的矛盾更為尖銳；另一方面是基督教徒並沒有像猶太教徒一樣集中在某個地方發動叛亂，而是更加融入羅馬社會，這也讓羅馬沒辦法採取力度更大的鎮壓。
事實上，羅馬人對於其他的宗教大多予以保留，無論是埃及的太陽神教還是高盧的杜魯伊，羅馬人在大多數的時候不會去管理其他民族的宗教。當然這也有例外，當高盧人的祭司們試圖進行叛亂時，羅馬人就把他們全放逐到英國去。這裡可以清楚地看見羅馬人對於宗教的態度——只要承認羅馬人的統治，不要鬧事，就有著宗教自由；但假如有引起動亂的風險，那麼接下來就是強力鎮壓。
這聽起來很合理，那羅馬人到底是怎麼和基督教徒起衝突的呢？壞就壞在這兩方對於承認羅馬人的統治這件事情的看法完全不同。
信奉多神教的羅馬人習慣將死去的皇帝神格化，這樣現任皇帝就是個「半神」。這種神格化的習慣讓羅馬的神明非常多，甚至有個說法是假如每個羅馬的神明都要一個紀念日，那麼一年都不夠用。偏偏這樣的價值觀和基督教徒南轅北轍，羅馬人曾經試圖把基督加入羅馬諸神的行列，但是這樣的行為對於基督教徒而言是重大的褻瀆，自然是不了了之。而羅馬人敬拜皇帝表示效忠的習慣也讓基督教徒大為感冒，畢竟皇帝是半神，而基督教徒拒絕敬拜其他神明，這讓羅馬人認定基督教徒拒絕效忠羅馬帝國。另外，因為不願意效忠羅馬皇帝，因此基督教徒也不願意服兵役。雖然在帝國鼎盛時期羅馬軍團是志願從軍，但是從三世紀危機開始皇帝希望徵兵時，就開始在基督教徒身上碰到了阻礙，這也是導致三世紀後對基督教徒的鎮壓變多的原因之一。
這就可以接著談到羅馬人對於基督徒態度的轉變了。在三世紀之前，扣除尼祿這種為了轉移民眾壓力而抓基督教徒的皇帝之外，大部分皇帝對基督教徒的態度都頗為被動，雖然會處理檢舉，不過很少主動進行搜捕。不過到了三世紀時皇帝們的態度開始改變，而整個帝國的輿論也逐漸朝向對基督教徒不友善的方向前進。三世紀的羅馬面臨了諸多危機，北方日耳曼人連年入侵、與波斯人的戰爭失利、國內此起彼落的叛亂，一連串刺殺或政變導致皇帝頻繁更迭，動盪的帝國讓許多人開始尋求心靈上的慰藉，畢竟無論什麼時代生活困苦都是信仰發展的起因，基督教徒的數量也開始增加。不過其他羅馬人卻開始無法忍受基督教徒的行為，特別是基督教徒拒絕服兵役，這讓面臨戰爭的羅馬人無法接受。
在這樣的背景下，三世紀出現了好幾個鎮壓基督教徒的皇帝，這些皇帝也是那個混亂的年代中比較有所作為的幾個。不過在那個皇位更迭頻繁的時代，這些皇帝在位時間也不長，包括在與哥德人的戰爭中陣亡的德丘斯皇帝、或是被波斯人俘虜的瓦勒良皇帝，這也讓基督教徒興高采烈，認為凡是鎮壓他們的皇帝都會遭到天譴。所以鎮壓基督教徒的工作往往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直到帝國後期十分重要的一位皇帝——戴克里先繼位後才展開了羅馬帝國最後一次、也是最有系統性的鎮壓。
戴克里先是那個時代在位較久的皇帝之一，他推動的一連串劃時代的改革，包括徹底的文武分離、四帝共治、絕對君主專制等，這些改革無論成功或失敗都徹底地改變了帝國，而這裡就先把焦點放在在他對基督教徒的鎮壓上。他之所以決意鎮壓還是兵役問題，當時他推動了極度不合人情的「父業子承」，這個手段被很多人視為強制徵兵的政策，因為當時羅馬的國防能力減弱、加入軍隊的人數減少，才用這個手段強迫士兵的小孩繼續當兵。問題是有些士兵的小孩剛好是基督教徒，他們不願意當羅馬的士兵，試圖逃兵的行為引起了戴克里先的憤怒，展開了長達十年對基督教徒的大規模鎮壓及迫害。其中有不少比例的基督徒遭到監禁或是派往礦山、農場等地方強制勞動，殉教的人數相對較少，但是具體人數到底有多少也是眾說紛紜，從幾百人到幾萬人都有。
其實羅馬人審判基督教徒的方法以現代人的觀點聽來頗為有趣：羅馬人要求基督教徒咒罵自己的神明，或是敬拜羅馬皇帝的雕像，這樣的方式從五賢帝時期就有紀錄，甚至到了三世紀或戴克里先時代都是如此。其實從多神教的角度來看會覺得沒什麼，畢竟同時拜佛祖拜太上老君拜觀音拜關公的人不在少數，而羅馬人也是這麼想，他們過去征服的其他民族，像是埃及人或高盧人，都還是保有自己的宗教信仰，他們可以一面敬拜自己的神明，一面在羅馬的祭典時也意思意思出席一下，但是基督教徒們當然無法接受這樣的行為。
而在面對這樣的審判，基督教徒的反應也分成兩種：有部分虔誠的信徒選擇殉教，但也有一些信徒在審判時咒罵上帝，等到風頭過了才回到教會，重新祈求寬恕。在三世紀鎮壓規模較大時，有不少的基督教徒選擇了第二種路線，這也是導致基督教的紀錄與後市立史學家對於殉教者人數估計有極大落差的原因之一。
對基督教徒的鎮壓直到君士坦丁在西元313年頒佈宣布宗教寬容的米蘭敕令後才宣告結束，不過相信聽過君士坦丁故事的各位都很明白他正是讓羅馬、甚至整個歐洲成為基督教世界的最大推手。他在位時推出了一連串扶植基督教徒的政策、甚至在死前受洗成為基督教徒；而他的兒子也跟著他的腳步，開始大力鎮壓其他的宗教，禁絕其他宗教的活動，讓基督教一步一步成為了羅馬世界唯一合法的宗教。從結果來看，君士坦丁希望藉由基督信仰來終結三世紀以來的動亂、穩定國家及皇位的目的或許沒有完全成功，但他的確替羅馬帝國和基督教之間的對抗畫上了休止符，也讓人類的歷史踏上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
時至今日，世界上因為宗教引起的衝突仍未減少。生活在東亞的我們長期習慣多神教的環境，對於那些衝突往往較難以理解、更遑論感同身受。我想這未嘗不是一種幸福，至少代表我們不用擔心自己的生活因為宗教上的理由而被捲入動亂、甚至是戰火之中。
創作內容
《橫越世界的門》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