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roshima、核廢絕與敵基地攻擊能力

每年的8月6日，廣島市都會舉行和平紀念典禮。紀念在核彈轟炸中與其所帶來的後遺症中罹難的人們，並且再次向國家與世界呼籲全面廢除核武的迫切性與必要性。今年的典禮雖然因為COVID-19疫情的影響而縮小規模，但並沒有因此中斷。廣島市長松井一實在今年的廣島和平宣言中也強調了全世界的市民「連帶」的重要性。松井指出，如今面對世界規模的流行病與核戰爭威脅的吾人，應當依據的不是國家主義與自國第一主義，而是市民社會的「連帶」。

市民社會的「連帶」的成果之一，正是2017年時成立的《禁止核武條約》。禁止核武條約雖然尚未生效，但批准國的數量仍然不斷增加。只是，一向以「世界唯一被爆國」與「推動世界全面廢除核武」自居的日本政府，並不打算加入該條約。不只不打算加入，甚至還與核武國一同加入抵制的行列。

日本政府的「雙標」受到了來自日本國內與國外的強烈批評。這幾年的廣島與長崎和平宣言都一再呼籲日本應盡速簽屬禁止核武條約，今年的廣島和平宣言也不例外。在今年的廣島和平宣言中，松井除了呼籲應該實踐《核不擴散條約》（NPT）所規定的核裁軍交涉義務之外，日本也應簽署與批准禁止核武條約。這才是真正能實踐日本政府自己所宣稱的「核武國與非核武國的橋樑」使命。

至於安倍晉三今年的演說中，也毫不意外和往年一樣對於禁止核武條約隻字不提。

嘴巴上說要推動核廢絕，但實際上的作為卻是在抵制世界的核廢絕。打著「脫離戰後體制！」口號的安倍政權所做的事情其實一直都是推動日本的軍事國家化。軍事國家化的目的除了在新自由主義的時代保障日系資本的在外權益與日本的「國家利益」（當然，這和「國民的利益」完全是兩回事）以及鞏固自己的權力之外，「強化日本與美軍的一體化」也是安倍政權的重要方針。因此，「繼續維持以美國為中心的美國同盟核打擊能力」對於安倍政權來說，當然比國民的不受核武威脅的權利與反核的意識重要太多了。

最近關於軍事國家化的迫切課題，便是安倍政權與自由民主黨打算推動的「保有敵基地攻擊能力」一事。前幾天，台灣媒體也報導了相關的新聞。比如說自由時報與新頭殼的報導。

某些喜歡與日本右翼起舞的自稱親日派或知日派台灣人應該看到河野太郎這種助長反中嫌韓情緒的發言大概也一併手舞足蹈了吧。然而，自由與新頭殼的報導中都（故意？）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那就是最近自民黨想要推動的「強化導彈防禦」可不是只有設置陸基神盾系統而已。現在安倍政權和自民黨想要推動的「強化導彈防禦」，是保有「敵基地攻擊能力」，也就是保有能夠直接攻擊敵國基地的軍事能力。

在進入「敵基地攻擊能力」的問題之前，還是必須先說明一下，即使是「攔截飛彈防禦系統」這種所謂的「防禦性武器」仍然會破壞軍事平衡。雖然個人（不只個人，包含研究者在內的很多人都那麼認為）以為「相互保證毀滅能帶來真正的和平」是假命題，但是在「相互保證毀滅」的框架之下，要雙方對於核打擊都足夠脆弱，才能夠維持和平。然而，增設攔截飛彈防禦系統會使他國的現有核打擊能力效力下降，會導致增設攔接飛彈防禦系統的國家在核戰爭中「勝利」的機會增加，也就是說，平衡會被打破，核戰爭發生的機率會變高。為了回復平衡，他國會也必須增加更多核打擊能力與攔截能力，會帶來加速核軍備競賽的結果。因此，在「相互保證毀滅」的前提之下，限制美蘇的攔截飛彈系統能力的《反彈道飛彈條約》（ABM條約）是重要的裁軍條約。我國（不只台灣，大概整個西方世界都是）某些唯美是從又自稱有國際大局觀的人一邊說著「沒有核武所帶來的相互保證毀滅就沒有和平！」一邊又說著「配備攔截飛彈系統這種防禦性武器何錯之有！鄰國不要插嘴！」（台灣的攔截飛彈系統是整個美國世界戰略的一部分！）這種經不起檢驗的話，真的不要自稱自己是現實主義者或自由主義者了，說自己是川普主義者就好。

言歸正傳，自民黨現在想要的可不只是所謂的「防禦性武器」，而是想要擁有可以主動對於敵國軍事基地發動攻擊的軍事能力。如果一個國家保有或是強化對於其他國家的主動攻擊能力，它的鄰國會採取什麼樣的反應呢？如果中國以「防禦國土」為名，在本土配備了更多能夠打到沖繩或關島的對地飛彈「以對抗美空軍轟炸機的威脅」，各位也會認為「中國只是在防禦自己的主權與國土，這種他國事務我們沒有什麼插嘴的餘地」嗎？

單純就「如何最有效消滅敵國彈道飛彈」這個戰術問題而言，在飛彈發射前就破壞它確實是最確實的做法。然而，安全保障問題並不能化約為這個單一且細節的技術性軍事問題，這點應該稍微有點知識和國際觀的人都知道。保有針對他國的攻擊性兵器會引發什麼事情，大概只有自以為精通軍事的軍宅和把現實中的安全保障問題當終極動員令的人不知道而已。只是，安倍晉三和非常積極推動「保有敵機地攻擊能力」的自民黨年輕議員們，似乎就是用「遊戲感覺」在理解安全保障問題的人。

而且，保有敵基地攻擊能力也會產生憲法問題。雖然近來以長谷部恭男為代表的自衛隊合憲論來勢洶洶，但日本的戰後憲法學一貫都是認為「非軍事和平主義」才是符合日本國憲法第9條的趣旨的解釋，在「非軍事和平主義」下自衛隊當屬違憲。日本政府雖然自1954年來都採取「自衛力論」的憲法解釋以辯護自衛隊的合憲性，但日本政府歷年的政府解釋自己也屢屢強調日本的軍事力不是無邊無際的，自衛隊的能力必須限制「專守防衛」的範圍之內。

自民黨那群人，看似是想要打算引用1956年鳩山一郎內閣時代的政府憲法解釋來合理化敵基地攻擊能力。當年的解釋認為：「在萬不得已的時候，在最小限度內以誘導彈等武器打擊攻擊日本的敵國軍事基地是屬於自衛的範圍，是合憲的」。自民黨那群人大概打算拿著這個雞毛當令箭吧。但問題是，日本政府自己後來又做成了有關於攻擊性兵器的新解釋。日本政府在1969年「衆議院議員松本善明君提出安保条約と防衛問題等に関する質問に対する答弁書

」和1978年眾議院預算委員會的答辯等中都強調了「專門用於毀滅他國國土的攻擊性兵器乃違反憲法」的見解。防衛省的官方網站上也寫明了，「保有戰略轟炸機、洲際彈道飛彈、攻擊型航空母艦等性能上專門用於毀滅他國國土的攻擊性兵器乃違反憲法」的政府見解。

然而，日本政府自己推翻自己的政府憲法見解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了。原本，1954年的自衛力論就是建立在推翻日本政府對於自衛權的舊見解之上（戰後不久時，日本政府是認為在日本國憲法之下實質上是放棄自衛權的）。而且如同憲法學者浦田一郎教授所言，自衛力論雖然有「自我合理化軍事力」與「自我限制軍事力」的兩面性，但日本政府要的主要是前者。再者，安倍政權推翻已經長年維持的政府憲法見解也不是第一次了。明明在1972年政府解釋中就確立了「日本擁有集體自衛權，但非經修憲不能行使」的結論，但安倍政權在2014年的「7.1.閣議決定」中還是硬把1972年政府見解硬拗硬改成「日本得行使（有限的）集體自衛權」。此外，在決定要把直升機護衛艦加賀級改裝成能操作定義機F-35B的航空母艦時，就已經被批評過違反「不得保有攻擊性兵器」的憲法解釋了，但還不是在做出「航母化的出雲並不該當『攻擊型航母』」的鬼扯解釋後繼續照做。

自民黨在8月4日的時候向安倍提交了有關於敵基地攻擊能力的提議書。提議書中主張日本應該保有「在他國領域內阻止彈道飛彈的能力」，但同時「應維持不保有攻擊性兵器的政府方針」。這兩格提案看似矛盾（要如何不使用攻擊性兵器就能在他國領域內先制阻止飛彈發射？），但如果繼續看NW9所引用的記者會畫面（抱歉我目前找不到影片或畫面，是2020年8月4日的內容），就可以理解提案的這些人所關心的是「不要使用『敵基地攻擊能力』、『攻擊性兵器』這些（會引起國民反感的）表現方式」。換言之，他們所關心與討論的並不是「到底要不要進一步廢棄專守防衛」，而是以「進一步空洞化專守防衛，配備能夠打擊敵機地的攻擊能力」為前提，關心要如何使國民接受這個「既定事項」而已。

我個人猜想八成到時候安倍政權和自民黨會主張「只要是用於防禦飛彈的抑止力就不該當攻擊性武器」這種歪論吧！這就只是日本政府擅長的「為了自衛的最小限度『實力』不是憲法所禁止的『戰力』」論法的應用而已。

1954年以來，在「自衛力論」下日本政府雖然主張了自衛隊的合憲性，但是日本的軍事力也被限縮在「專守防衛」的界限之中。90年代以後，以國際和平協力之名，自衛隊開始向外投射，終於在2014年時「量變導致質變」，日本政府做出了「得以行使集體自衛權」的解釋改憲，為長年以專守防衛為原則與界限的日本安全保障政策帶來了大轉變。如今若真的引入敵基地攻擊能力，專守防衛恐怕就會真的什麼都不剩了。如果真的完全廢棄專守防衛，日本會變得更安全，還是更危險呢？陷於被軍事武器簇擁而產生的安全錯覺的人，恐怕難以發現「寧靜的戰爭」的盡頭是什麼吧。那些能夠透過軍火產業獲利的人，大概也不會在意國防預算增加所造成的社會福利預算的減少吧。

一樣的事情當然不是只發生在日本。台灣的國防政策雖然一直都是「防衛固守、有效嚇阻」（陳水扁時代）、「防衛固守，重層嚇阻」（蔡英文時代）為口號，但是這種「以嚇阻（對於敵國本土的打擊能力）為前提的防衛」，根本就不是什麼「專守防衛」。如果連配備射程長達1500公里的對地飛彈都可以叫「專守防衛」的話，那世界上大概沒有幾個國家不是「專守防衛」了。這幾年我國的軍事力不斷提升，要建造更多潛艦、購買更多美製戰鬥機與戰車、配置更多對地攻擊飛彈。毫無疑問有人能夠從中獲利（只是拿到真正利益的絕對不會是無法在總統官邸與要人痛飲的你我），也可以預見－－也不用預見，現在就是了－－有許多國民沉醉在擁有武器的歡愉以及軍事抑止力幻想所造成的假想安全感之中。

只是「寧靜的戰爭」的結局到底會是如何呢？